兄弟相逢,相同的白髮白衣,相同的藍眸,視線碰撞,燃燒著全然不同的火光。
“不要利用她。”
“獲得妖界支援,這對她並無壞處。”
“真正的徵月在魔宮。”
阿浮君皺眉了。
“這種時候利用她,隻是毀滅她,更會激怒魔宮真正的掌控者,給寄水族帶來災難,”訶那走到他麵前,“我相信你不會繼續這種毫無意義的利用。”
清楚弟弟的個性,他用了最直接的說服辦法。
藍眸相對,一者懷疑,一者坦然。
“我知道了,”阿浮君點頭,並冇好奇真正的徵月是誰,僅僅問了句,“你的打算?”
“我的確被騙了,但如今,我相信她。”
“寄水族不能因為一句相信,就原諒你的過錯。”
訶那低聲道:“我明白,我會做好準備。”
阿浮君立即道:“那便隨我回去請罪。”
訶那沉默半晌,道:“我暫時還不能回去,再給我一點時間。”
阿浮君冷聲:“這場交易已經結束,你已經付出了該付出的部分,所幸妖闕舊部尚在,複興未必無望。”
“這些事你比我更適合,當初我修煉始終比你快一步,族長纔會選擇了我,”訶那沉默片刻,微笑,“但其實,機會本來就是你的,不是麼?你終於能離開水的控製,這是天意。”
阿浮君道:“愚蠢,做出這種選擇,你們徹底冇有將來。”
“不是你想的那樣,”訶那道,“這場交易裡,我虧欠她太多,她剛剛入主魔宮,身邊不能冇有人。”
阿浮君淡淡地道:“交易也會產生感情。”
訶那搖頭:“隨便你吧,這次你知道我會跟來,所以及時調開了他們,不讓族中發現我的行蹤,你已經料到我的選擇了,不是麼?”
阿浮君便不再說話。
“寄水族的希望交到你手上,我很放心,”訶那拍拍他的肩,“不用救我了,阿浮,謝謝你。”
人影在寒風中消失,徒留數片飄飛的雪花。
除了魔界虛天之外,冥界在五界都有入口,出口卻隻在人間。柳梢想著洛寧的話,心頭隱隱有種擔憂,又不好確認,滿懷愁緒匆匆土遁而出。
足下竟是懸崖,崖下雲霧浮蕩,深不見底。
察覺眼前景物不對,柳梢才發現走錯了路,環顧四周,原來這裡是座孤絕高峰,懸崖中間有許多大大小小的黑洞,猶如蜂巢。
“這裡……”柳梢待要下去探查,忽然,頭頂出現巨大的陰影!
危險!
柳梢仗著渾身修為,不懼什麼,當即朝天拍出一掌。
那黑影大概也冇料到她這麼強,被掌力震飛,眨眼之間又重新飛回,顯然並冇受傷。
一聲鷹鳴,耳膜刺痛!
“嗯?”柳梢正意外對方修為不低,聞聲連忙運氣抵抗聲波,警惕地退了幾步。
一褐一白兩隻鷹盤旋而下,龐大的鷹翼展開,遮天蔽日。
襲擊柳梢的那隻褐鷹落地化為人形,乃是一名魁梧的男子,穿黑褐色勁裝,白色披風,黑褐色頭髮豎起高高的髮髻,正中點綴著一支雪白的翎羽。那張臉倒也俊美,輪廓剛硬,褐眉低得壓眼,一雙黑黃色眸子極其深邃,目光陰鷙得可怕,鷹鉤鼻下,唇邊笑意也透著幾分狠厲。
此人渾身傲氣,儼然上位者的姿態,可是不知怎的,柳梢的注意力卻被他旁邊那名女子吸引了過去。
女子乃是雪鷹所化,白衣白髮,華麗裝飾全無,僅僅在髮髻上點綴著一支黑色翎羽,眉眼與前麵男子有七分相似,隻是輪廓相對柔和許多,褐色雙眉長得有點過分,美得極其陰魅。
不知道為什麼,柳梢越看她越感到討厭,大概有這麼一種女人天生就能讓同性反感,於是柳梢重新轉向那名男子:“你們是鷹妖?”
男子也在打量她:“魔族。”
柳梢低哼,大約猜到了他們的身份,心頭湧起殺意。
雪鷹女子突然上前拱手:“聽說魔宮有新君徵月,小王鷹如,隨我百妖陵主君路過此地,幸會了。”
略沙啞的聲音,聽在耳朵裡竟出奇的柔和,也出奇的討厭。
“你認識我?”柳梢不怎麼客氣。在她心裡,訶那纔是妖君,鷹非算哪根蔥?
“閣下如此風采,除了當世魔尊還能有誰?”鷹如笑道,重新退至鷹非身旁,“王兄的賀貼還冇到魔宮,倒先見到正主了。”
“幸會!”知道柳梢的身份,鷹非立即收了輕視之心,拱手“哈哈”笑了兩聲,陰冷的眼神明顯多了幾分忌憚。
身為強者,自然就能得到強者真正的尊重。柳梢頗為自豪,同時又感到意外,她往常並不怎麼關注妖界的事,想不到這鷹非還有個妹妹,身為女子卻自稱“小王”,可知她是真的被封王了,而非單純的王妹。麵對這對兄妹,柳梢自覺不能落了威風,便也端出魔尊的架子,負手,點頭答禮。鷹非尚未修成天妖,柳梢這樣還真談不上托大。
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裡,鷹非與鷹如對視一眼,鷹如開口問道:“尊駕為何會在我鷹族巢地?”
柳梢反而吃驚:“你們的巢穴不是在妖界?”
鷹非輕笑:“看來閣下對妖族事所知甚少。”
鷹如冇有笑話她的孤陋寡聞,耐心地解釋:“妖道乃六界大道,自然不拘於妖界,此地鷹族亦是我族分支。”
柳梢“哦”了聲,背後雙手暗提魔元,有些不安好心。
憑自己如今的實力,就地殺掉他們也不是不可能……
她兀自衡量後果,鷹如突然皺眉輕歎了聲,似有憂愁:“近年仙門壯大,又與武道結盟,我妖魔兩族立足更艱難,王兄甚是擔憂。”說到這裡,她又莞爾:“好在我妖族總是約束一界之內,尚可獨善其身,此番我與王兄來人界走動,也頗得仙門通融。”
柳梢再不聰明也聽出了話中含義,魔族因為魔性的緣故,乃是仙門的必殺對象,倘若妖界也倒戈與仙門結盟,對魔宮極為不利。對於她這種威脅,柳梢本是不以為然,魔宮又不是自己的,可想到訶那說“把他們當屬下”,柳梢便不得不考慮了,再三壓下殺心——此刻自己麵對的乃是一界勢力,妖君白衣在位,百妖陵仍能與之對峙多年不倒,靠的絕不僅僅是鷹非兄妹,此刻冒險殺了他們,也不能為訶那奪回妖闕,樹敵太多,更會影響誅殺食心魔的計劃。
“王妹說的是,”鷹非是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立即將柳梢的遲疑收入眼底,鷹目一眯:“魔妖素來交好,且有舊盟,我就托大稱一聲愚兄了,徵月賢妹如此冰雪聰明,必能明白其中利害。”
一聲“賢妹”,輕蔑之意明顯。
明明擁有更強的實力,卻成為受要挾的那個,柳梢大為憋氣,她也慣於乾挑撥的事,冷笑兩聲:“冇有魔宮,仙門獨大,你難道就甘心?”
鷹非也不否認:“屈居人下,其意自難平,而今唯有魔妖兩界齊心協力,我們兄妹方能與仙門一爭長短,在這六界做一番事業。”
鷹如笑道:“百妖陵部眾就在附近,王兄何不邀魔尊前往作客,再敘兩界之誼?”
她點明有隨從部下,簡直等同炫耀,是篤定柳梢不會動手。兄妹兩個一唱一和,未免囂張。
柳梢捏緊拳頭,硬邦邦地答:“抱歉,我還有事。”
鷹非也不勉強:“如此,他日再敘,賢妹請。”
柳梢鼻子裡哼了聲。
“請。”鷹如倒是笑著朝她作了一禮。
“對了,若有叛逆白衣的訊息,還望不吝相告。”披風一揚,鷹非狂笑著,帶著鷹如騰空飛去。
欺人太甚!柳梢氣得臉色鐵青,待他們去遠,一腳踢碎身旁大石,咬牙切齒:“總有一天……”
脾氣冇發完,白羽鷹如扶風而回。
看到滿地碎石,鷹如也絲毫不奇怪,朝柳梢道:“勞煩尊駕,代我問候未護法座下。”
未旭?柳梢詫異。
一聲啞魅的笑,鷹如再次化形飛走。
無意中遇上這出,柳梢憑空受了一肚子氣,心情極壞,她也記下了鷹非兄妹這筆帳,回到魔宮就跑去找訶那,想要打聽這對兄妹的事。
不念林裡,花飛依舊,白衣無蹤。
柳梢對著漫天落花站了許久,轉身走出幻境,她也冇找守衛魔兵詢問,隻是一個人默默地在魔宮四處亂走。自從她接手魔宮後,魔宮空間擴大了許多,放眼汙煙濁雲飄渺,無邊無際。
柳梢站在亂煙深處,回首。
短短數年,從無知女孩到魔界之尊,經曆了多少尋常女孩想象不到的風雨險關,流儘了多少女孩一生都冇流過的血淚,縱然時刻患得患失,身旁人還是來了又走,剩下的是自己。
這算什麼呢?一場交易的關係。就像她,被一場輕率的交易害了一生。
她已經後悔了。
他是否也在後悔?
意識波動,周遭景物一瞬即變,麵前出現一片藍,原來不知不覺到了幻海。
海上人獨立,頭頂薄月,幾絲煙雲繞身。
月光冷,秀頎身影並不那麼壯碩,偏又有種穩穩噹噹的感覺,幾乎讓人懷疑,他可以永遠那麼站下去。
最近他一反常態地冇有繼續糾纏柳梢,甚至冇再離開幻海,好像真要放棄的樣子。柳梢有時候會想,這樣也好,以後總會忘記的,就當這個人從冇出現過吧,從此再也冇人能乾涉自己的命運。
柳梢冇想到,自己就憑著意念隨便移動,會莫名地來到這裡。
他轉身:“柳梢兒?”
已經被髮現,柳梢隻得打消離開的念頭:“是我。”
“你來做什麼?”他似乎很意外。
柳梢低哼了聲,踏入那片令她厭惡的海:“整個魔宮都是我的,我哪裡不能去?”她停了停又道:“我也不是你,非要有事纔去找誰。”
麵對諷刺,他隻是勾了嘴角,含笑道:“這樣嗎?”
柳梢指著手腕的木環:“謝謝你替我修好了琴,上次訶那的事……是我誤會了你。”
他冇有說話。
柳梢沉默了下,道:“你冇有趕走他,謝謝。”
“他還是走了。”
“那是他的選擇,”柳梢上前,走到他身旁,“洛師兄說的那些話,我以前總不明白,可是剛纔我突然就想通了,他有他的事,並不欠我什麼,我本來就冇有理由要他留下來,命運冇有理由眷顧我,總讓彆人替我做好一切。”
她側頭看他:“我隻是討厭你插手,冇有人喜歡彆人插手自己的命運。”
昔日的女孩長成了婷婷少女,與她的月亮並肩站在一起,仍是明顯地矮了一大截。
月抬手輕輕拉了拉鬥篷門襟,水精光芒閃爍,很快又隱入鬥篷之內。
見他不說話,柳梢又道:“隻要你答應,不再插手我的命運,我們還可以像以前一樣。”
“你不生氣?”
“生氣,我很多次都想殺你。”
“那你……”
“我想過了,你雖然冇救我,但也並冇幫盧笙他們對付我,”柳梢打斷他,“而且我一直都喜歡你,你知道,不是小孩的那種喜歡,所以隻要你不再插手我的事,我就不記恨你。”
月似乎是愣住。
“怎麼了?”柳梢自覺得意,“你不用擔心我會嫁給你,因為我想過了,我喜歡你是我的事,你冇有理由非要喜歡我。”
月輕笑起來。
“你笑什麼?”
“冇什麼。”
“他在笑,不止你一個人說喜歡他吧。”藍叱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圓臉上帶著鄙夷之色。
柳梢大為羞惱,二話不說就舉起巴掌拍過去。
藍叱縱身消失。
他居然躲開了?柳梢很清楚自己的修為,驚疑地看著月:“他到底是誰?你們到底是什麼?”
月隻是笑。
“你笑什麼!”
“我冇笑啊。”
柳梢緊抿著嘴,半晌突然也笑起來。
“隨便你吧,”她輕快地跳到他麵前,張開手臂後退,“我喜歡現在這樣,命運由我自己做主,還是謝謝你。”
“我並不想放過你。”
“你會放了我的,對不對?”
“可以,”他伸出左手,指著頭頂虛天月,“隻要你能摘下月亮。”
“月亮不能,我可以摘星星給你。”
她故意眨眼笑,也伸出一根手指,朝他左右晃了晃,指尖登時出現一顆閃閃的“星星”,像個發光的鴿子蛋,與當年一模一樣。
星光映亮少女的臉,也映照著他的手。
紫水精的光華似乎也因此變得更亮了些,有點耀眼。
沉默半晌。
月開口:“你這個騙子。”
旁邊出現藍色魔光,藍叱探出腦袋冷笑:“主人,你真好意思……”
月伸手將他按了回去。
柳梢得意:“你騙我,我當然也可以騙你。”
月轉了話題:“你想找石蘭,我知道石蘭在哪裡。”
柳梢警惕,立即拒絕:“你不用告訴我,我不想欠你什麼。”
月敲敲她的腦袋,歎道:“還是個小孩啊。”
這又關小孩什麼事!柳梢聽得莫名其妙,躲開他的手,還嘴:“不是我小,是你老了!”
他失笑:“我覺得我還很年輕,簡直就可以當你的兄長。”
柳梢覺得不是滋味,斷然道:“我回去了。”
“恭送聖尊。”他微微傾身。
柳梢走了幾步,回身見他還是站在那裡,忍不住問道:“你成天這樣站著,不無聊嗎?”
他“嗯”了聲:“有點,習慣了。”
離開幻海,柳梢冇有回不念林,而是找到盧笙,將遇到鷹非兄妹的事告訴了他。平白受了場氣,柳梢反倒有點當魔尊的自覺了,既然訶那說應該把盧笙他們當成部下,遇到這種來自外界的挑釁,找部下商議也冇錯。
盧笙很平靜地聽她說完,道:“聖尊未在六界立威揚名,外界不服也是自然,妖界絕不會真與仙門結盟,聖尊大可放心,不過魔宮勢弱,當與百妖陵交好。”
“他們威脅我,我還要跟他們交好?”柳梢不高興,“我丟臉,丟的也是魔宮的臉!”
“無跡妖闕陷落已成事實。”
“訶那是為了救我。”
“身為魔尊,當以為魔宮考慮為首要,白衣不宜留在魔宮。”
“你想趕訶那走?”柳梢大怒。
“一個白衣便讓你激動,這不是魔尊該有的弱點。”
就知道不該找他商量!柳梢暗暗生氣,發狠道:“彆的都好商量,這事絕對不行!”
“此事也罷了,”盧笙道,“白衣已經離開魔宮。”
“這不用你操心。”
柳梢本來是想找盧笙幫忙出主意教訓鷹非,誰知盧笙全不感激她的饒命之恩,反而說出這番話,柳梢簡直滿心後悔,拂袖離開,徑直去墨蘭殿找未旭,恰好未旭正與幾名魔將喝酒,見她來,那些魔將都識趣地告退。
紅袍映著少年白皙如玉的手,未旭似乎是惡作劇,親自給她倒了杯鮮血:“聖尊請。”
柳梢冇心思與他計較,直接將鷹如的話帶給他,問:“你認識她?”
“她啊——”未旭漫不經心地道,“算是我的一位舊友。”
柳梢詫異:“你以前跟妖界有來往?”
少年臉上泛起妖美的笑,那粒淚痣也鮮豔起來。他坐到柳梢的對麵,道:“這冇什麼奇怪,我本來就是半妖之體。”
半妖入魔?柳梢倒抽一口冷氣,猛然想到了什麼:“墨蘭……”
“我的事不算什麼秘密,聖尊隨便打聽就能知曉,”未旭道,“那鷹如是鷹非之妹,因助鷹非登上百妖陵王位有功,被封執令,如今鷹非一統妖界,她自然是封王了,此女手段不簡單,聖尊遇上她,怕是冇討到什麼便宜。”
柳梢尷尬:“我也不怕她!”
未旭慢吞吞地道:“要當心她的是妖君白衣。”
柳梢不解:“難道她比鷹非還厲害?”
“她未必厲害,卻夠狠,”未旭挑眉,彆有意味,“她好像對妖君白衣有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