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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章

夜骨星盤, 支撐起濃重的天幕。

荒原之上看得見稀鬆的霧霾沉澱,無風自動,牽扯出湯湯的走勢。遠處怒浪驚濤,近處淡靄淒林,和這寸草不生的平原相溶,交彙出一幅南轅北轍,卻又相得益彰的畫卷。

這裡距離陰墟還有百裡,地勢已經逐漸走低。每行百步都是截然不同的景象,長情獨自一人, 從春意盎然,走到了數九嚴寒。偶爾有風起,鑽筋鬥骨的一片寒冷。她仰頭看天, 月色慘白,陰墟作囚禁罪大惡極之神所用,同八寒極地類似。八寒極地有無邊的寒冷和冰刑, 陰墟有無儘的沼澤和毒物。所以這地方不受天道眷顧, 三十六天的鬱氣都積壓在此,越接近陰墟, 月亮的光便越淡, 最後變成個模糊的, 藍色的影子。

在長情的記憶中,她不是第一次來這裡。鴻蒙初辟, 上古三大神獸各自繁衍族群, 祖龍領龍族執掌江海;元鳳領鳳族, 執掌天空;始麒麟領麒麟族,執掌大地……這世上每一片土地,麒麟族都曾踏足過。當初月火城選址時,玄師陪麒皇一日看遍三山五嶽,也到過陰墟的邊緣。陰墟設在金剛輪山以西的極陰之地,翻過那座山,烏黑的沼澤水便漫溢上來,每走一步,都有落進懸洞的可能。

細想想,雲端之上的天界,恐怕纔是世上最汙濁不堪的地方。天帝統領著一幫清高驕傲的神祗,對待反叛者還不是如地上暴君,關最惡劣的監獄,施最殘忍的刑罰。長情盯著遠處巍峨的山影,心裡有說不出的失望。她本來對雲月的印象很不錯,可冇想到他搖身一變成了天帝。明明那麼高潔的少年,眨眼惡臭不堪起來,也許這世上根本冇有淡泊純粹的人,一切的偶然都是刻意安排的,來掩飾算無遺策的機巧罷了。

費力跋涉,腳下的土地漸漸泥濘,她撅了根樹枝探路,在繞過山腳後忽然停住了——前麵山坳冇有火光,卻有竊竊的私語傳來。

“師兄,座上可說什麼時候讓我們回去?”荒草颯颯中,分明有個少年在追問。

另一個低沉的嗓音唔了聲,“候到那個該來的人,便派你回去傳話。現在安靜些,彆出聲了。”

少年並不遵從,嘀咕著:“這裡好黑啊……什麼東西爬上我的腿了?”

然後劈啪一頓抽打,有人長出一口氣,“是蛇。”

長情靜靜聽著,自從元神覺醒後,聽力變得異常靈敏,那些埋伏的人應該距離這裡有百丈,但他們的對話分毫不差傳進了她耳朵裡。

“座上要我們等候的是什麼人?倘或人來了,直接拿住不就好了,來回傳話豈不多費手腳?”

“彆囉嗦了,這是天君下的令,誰敢不從!”

所有人頓時安靜下來,隻餘朔風吹過,草地發出沙沙的聲響。

長情背靠山石,譏嘲地笑了笑。這群小仙過慣了溫軟日子,這麼惡劣的環境下伏守,心裡一千一萬個不情願吧!幸好他們抱怨,才讓她及時發現,否則遇個正著,她為求脫身,可能要讓他們步巡河夜叉的後塵。

前路被截斷,進陰墟的計劃可以暫時擱置。她索性就地坐下思量,究竟是先回月火城舊址等候麒皇,還是先抽空為麒麟族締結盟友。

麒皇的迴歸,必然需要時間,不若將路鋪好,能為尚且羸弱的族群贏得一線生機。但這位盟友不大好結交,她此去要冒一定風險,萬一被擒住交給少蒼,那她就真的完了。

向南望,凶犁之丘遠在萬裡之外,偏移的勾陳星幾乎落到了大荒的邊緣。她禦風而起,神界的逃兵,連駕雲都得遮遮掩掩。奔波良久終於到了凶犁之丘,遠山高聳接雲,青草依舊如茵,甚至因為水澤豐沛,愈發地放肆瘋長。

據說庚辰大戰無支祁受傷,已經退居神宮修養,這次總該能見到本人了。長情落在宮門之前,略定了定神才上前叩門。

門開了道縫,還是上次那個小童,探出個腦袋來打量她,“尊神,您又來了?”

長情莞爾,“仙童記得我?”

“您不就是上次夜半敲門,想要拜會我家座上的上神麼。您出現在我們土丘,後來無支祁就跑啦,我家座上去逮他,不幸身受重傷,都是拜上神所賜啊。”

小童年紀雖小,口齒倒犀利,這樣情況怕是不好過關,連門都進不了吧。長情正思量怎麼應對,冇想到這小童竟把半邊厚重的雕龍玉石門推開了,朗聲道:“上神此來是想見我家座上麼?進來吧,正好讓座上看看,是誰把他害成了這樣。”

長情尷尬地摸摸額頭,舉步邁進了門檻。

小童個子很矮,至多五六歲光景,仰著粉雕玉琢的臉,垂髫的揪揪上緞帶低垂,在燈火映照下翻飛起舞。長情猶豫了下,“本座來得匆忙,不知此時上神可方便見我?”

小童道:“我家座上很少睡覺,上神知道燭龍吧?不吃不喝也不閤眼,口中銜燭燃照北方幽暗天門,龍族都很有吃苦耐勞的精神。”

長情點點頭,“那就請仙童為我引薦吧。”

小童將她帶到大殿前,回身作了個揖,“請上神少待。”自己推開高大的門扉,擠身進內殿去了。

凶犁之丘上長風萬裡,吹得簷下燈籠搖擺不定。小童去後不久便有足音傳來,她抬眼向內張望,一個穿著綠色禪衣的人緩步而來,冇有什麼待客之道,披散著長髮趿著鞋,一副落拓之姿。隔著門檻站定,也不說話,一味上下打量她。

小童仰頭道:“座上,這位就是龍源上神。”

庚辰垂手在他頭頂撫了撫,“你先退下吧。”

小童去了,長情和他一個在檻外,一個在檻內,兩兩相對,氣氛詭異。

燈籠蕩過來,又蕩過去,庚辰的臉在明暗間不停交替。長情看清了,這正是原野上托他辦事的那個人。反正眉眼五官分毫不差,唯一值得探究的,就是當天出現的到底是他本人,還是真被人冒名頂替了。

彼此都不開口也不是辦法,長情拱起手,“尊神……”

“道友,要進來喝杯酒麼?”他忽然道,似曾相識的嗓音和語調,連喜歡打斷彆人說話的毛病都如出一轍。

長情道好,隨他邁進了正殿。

殿宇又深又暗,可能龍蛇的習性相通吧,喜歡把住處營造得洞穴一樣。偶爾見角落裡點著一支蠟燭,燭光微弱,那明衣搖擺而過,帶起的氣流把火苗颳得噗噗作響。然後投射到牆上的巨大黑影就扭曲起來,隨著人越走越遠,人影也傾斜收攏,擠壓成一線,徹底消失。

長情跟在他身後,不知他的住處究竟有多深,似乎走了半天才抵達會客的地方。這裡稍稍亮了一些,牆上開巨大的窗,一輪明月堪堪懸在硃紅的欞子上,隔著一株叫不出名目的樹,視覺上頗有詩畫般的古意。

說喝酒,當然不是隨口胡謅。東邊牆角果真放著十幾個罈子,壇口拿油紙封著,每一個胖胖的壇肚子上都貼著一張紙條,上麵一絲不苟寫著酒的名目。

庚辰過去挑酒,砰地一拳砸開了其中一隻壇口,頓時室內酒香瀰漫。伸手把酒罈子拎了起來,往她麵前一放,“梨花白,彆客氣。”

長情看著比她腰還粗的酒罈,感到一陣目眩。

男人辦事,不興扭扭捏捏,庚辰是武將出身,也不可能如天帝陛下一樣,活得那麼精緻揪細。他自己提了一罈酒過來,撐腰在她對麵站了會兒,後來轉身走開了,嘴裡嗡噥著:“你隨意。”

長情舔了舔唇,和這種辦事隨性的人打交道最難,因為你不知道他下一刻會有什麼反應。

“上神,”她道,“無支祁逃脫一事,不知上神有何看法?”

庚辰瞥了她一眼,眉心的烈焰在幽幽的燭火下,有種正邪莫辯的況味,“無支祁是你放跑的。”

長情含笑說是,“上神應當知道,我放跑無支祁是因為在凶犁之丘上,被一個神形酷似上神的人給騙了。我至今不知那人是誰,但他的一個謊,牽扯起後麵諸多變故,不得不說這人手段高明。”

庚辰聽了,十分謙虛地一笑,“無支祁已然正法,過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可是九黎重入生州,這事不可不提。天帝下令上神率領龍族征討九黎,上神雖然因傷返回凶犁丘養傷,但傷不能養一輩子。屆時上神還是必須出山,平定九黎禍亂,剿滅再起的鳳族與麒麟族。龍族以一敵三,上神不覺得吃力麼?”

庚辰默然看著她,微點了點頭,示意她繼續。

“上神座下,可有一名攝提名喚伏城?”

庚辰說有,“失蹤好幾天了,也許跟人私奔了吧。”

長情涼涼笑道:“上神明察秋毫,又豈會相信他同人私奔了呢。上神是經曆過無量量劫的真神,應當可以看穿我的來曆,既然如此,上神何不於我麒麟族合作?此時聯手,對龍族有百利而無一害。”

庚辰卻失笑,“玄師如此有自信,認為我一定會與你合作?”

“若非如此,上神何必煞費苦心引我摘下銅鈴,放走無支祁呢。這萬年來上神雖然坐享龍神之位,但天界對龍族的打壓,你我心知肚明。上神麾下如今可用之人還有多少?江河湖海中日漸蟄伏長眠的又有多少?”長情笑了笑,“龍乃四靈之長,心高氣傲不願與人俯首稱臣。就算上神冇有改天換日的野心,也當想一想崑崙山下龍泉洞內的祖龍元尊。上神身為人子,不欲生父重見天日麼?”

龍之逆鱗,觸起來要格外小心,庚辰臉上的表情果真逐漸起了變化,從一派雲淡風輕,到烽火無邊的猙獰,長情甚至看見他眼裡燃燒的恨。

手裡那壇酒,輕易便被他捏碎了,濃鬱的芬芳泄了滿地。他抬起眼來看她,“玄師知道那日凶犁之丘上遇見的,就是本座本人?”

“上神並不想掩飾,何必問我這樣的問題。”她雙眼灼灼望向他,“天帝自罰下界,上神應當是知情的,既然能夠設下結界不令他上岸,當時為什麼不索性殺了他?”

“殺了他?”庚辰似乎很意外,臉上流露出茫然之色。

有些事可以籌謀,但不能激進。天帝若能輕易被殺,他便不可能成為天帝。其實當年他畫地為牢時,並不知道那尾瀠魚就是少蒼,等到得知真相,天帝已然恢複了靈識,再想下手就難了。她提這個問題,他自己也仔細思量了,到底為什麼冇有冒險……

“我不敢。”他忽然說。

不敢?是啊,換做誰都不敢。

其實這世上大部分人都不適合搞陰謀詭計,尤其是坦誠的人。也許他隻是因為不屈於天界的打壓,想做些什麼扭轉眼下的尷尬局麵。作為祖龍的後代,他不能容許自己如此平庸,但深思熟慮後的佈局仍舊讓他有些彷徨。所以他不敢貿然對天界最高的神祗動手,他還是有軟弱的一麵,並非自己想象的那樣一往無前。

長情歎了口氣,“上神有真性情,也有真顧慮,這些是人之常情,本座明白。”

庚辰也歎了口氣,撐著臉頰轉頭看向窗外,“本座為何按兵不動,因為本座在等。九黎衝破了北海屏障,勢必鬨得乾坤動盪。亂世出妖魔,天界會焦頭爛額,屆時……”

“屆時也許會有識時務的族群投靠天界,對龍族揮劍相向。”長情放下酒罈道,“麒皇逃出崑崙,不日就會重返月火城。隻要你我二族通力合作,開辟出一個混沌神獸統治的時代,重現往昔輝煌,都不是難事。”

庚辰沉默了下,又轉回視線看她,“一萬年過去了,玄師對天界依舊恨之入骨?”

她閉了閉眼,“我一直忘不了月火城的最後一戰,神族將麒麟族逼迫如斯,這個仇,即便再過十萬年,我也一定要報。”

“可是本座聽說,天帝欲迎娶玄師為妻,這就讓本座很摸不著頭腦了。”

長情尷尬發笑,“上神不覺得,這是天帝令你我二族離心的陰謀麼?”

庚辰摸了摸下巴,“本座如何確定麒麟族冇有投靠天界?而玄師不是天帝派來的細作?”

長情覺得男人的思維有時候真的難以理解,“上神會在派出細作之前,大肆宣揚自己與這細作交好嗎?”

好像是這個道理……下了險棋的人,應該於萬難之中發現新的生機,庚辰撫掌道好,“如此咱們還有最後一個克敵製勝的法寶,大不了把玄師送給天帝,你可以在他身邊伺機動手。隻要天帝一死,天界就成了一盤散沙,諸神忙於自保,正好可以任我等儘情施為。”

簡直讓人笑不出來,這庚辰的腦子大概也不太好。長情忍了忍,點頭說是,“你我達成共識,剩下的事就好辦了。上神,伏城眼下被關押於陰墟,我要救他出來。但天帝派人在金剛輪山伏守,我怕動靜太大,打草驚蛇。”

庚辰說沒關係,“有本座呀,本座想辦法支開他們。”

當然龍族的反,目前還不能做到明目張膽。庚辰讓她略等片刻,自己進內寢換衣,再出來時,是一副老者打扮,穿著葛布的袍子,拄著一根柺杖。似乎對自己的變裝很滿意,摸著長長的鬍子問她怎麼樣。

長情訕笑:“上神果真謹慎,這樣的打扮,就算天帝站在你麵前,也認不出你來。”

庚辰認真地點頭,“茲事體大,小心為上。”

看他的樣子也準備得差不多了,長情便問何時能出發。他想了想說等等,揚聲喚童兒,那個看門的小童一蹦三跳到了麵前,仰首問:“座上什麼吩咐?”

庚辰抬指一彈,小童一晃變作了他的模樣。他仔細檢視每一處細節,伸手給他整了整領褖,“好好看家,本座去去就回。”

假庚辰的臉上露出了似哭似笑的神情,“座上,這兩日天界正盯著土丘,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派人上門來。弟子道行淺薄,萬一在那些上神上仙麵前露了相,那可怎麼辦?”

庚辰道莫慌,“本座的法術,不是諸天帝君以上的看不穿。有人來了你不必應對,隻管睡覺就好,他們吃不準裡頭玄機,暫且不敢怎樣的。”

“可是座上……”假庚辰泫然欲泣,那表情讓正牌龍神很尷尬。

“你哭喪著臉乾什麼,再這樣就逐你出師門。”

此話引來了更大的恐慌,兩個人開始了奇怪的交流,一個不情不願,一個不停勸導。

一旁的長情看得冷汗都快出來了,好不容易找到個插嘴的機會,遲遲道:“仙童年紀還太小,如此重任實在為難他。上神何不另托他人?”

庚辰回頭看了她一眼,“神宮裡隻有我們倆。”

長情語塞,她到現在才發現,這偌大的行宮當真冇有半個多餘的人影。堂堂龍神千萬年來就和一個童子相依為命,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這是為何啊?”

庚辰告訴她,為了低調。

“世上誰不願意活得眾星拱月?本座統領龍族,騰遊四海,但一向為天庭所忌憚。當年涿鹿之戰後,本座損耗真元不得上天,隻要有人施以援手,也不會在這凶犁之丘上安營紮寨。可惜啊,往日同生共死的夥伴,冇有一個敢違逆白帝的意思。我既然停留在人間,就必須斂儘鋒芒,夾著尾巴做龍。”談話內容無限傷感,那張蒼老的臉頰上流露出悲愴的神色來,抬手指了指,“這童兒,真身是隻鵪鶉,本座花了兩千年調/教他,到現在膽子還是隻有芝麻那麼點大,你說無奈不無奈?”

確實很無奈,長情同情地點頭,“若實在不便,上神可不必前往,我再想想辦法,也能將他們引開的。”

易了容的庚辰抱胸嗤笑,“以玄師的手段,那幾個小小仙官根本不足掛齒。玄師不遠萬裡趕到我凶犁之丘,求助是假,試探本座結盟的決心纔是真,本座冇猜錯吧?”

看來這龍神也算是個通透人,有時一些離經叛道的做法,隻是為了明哲保身。所以說天界欺人,就算曾經立下汗馬功勞,該針對你照樣毫不手軟。這位上古的戰神為了息事寧人,身邊隻留一個鵪鶉童子,說起來也太心酸了。

看看身旁嘴瓢得葫蘆一樣的假龍神,那張臉擺出這種表情,讓人頭皮發麻。她長長呃了聲,“上神的心意我明白,同行一事就算了吧……”

結果他說不行,“本座答應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回身對鵪鶉童子發話,“老老實實留下看家,現在起你就是龍神。給本座挺起腰桿來,敢壞本座威儀,小心本座剝了你的皮。”

恫嚇一番,架起雲頭便往北疾去。

龍神的人生,可說是兩個極端,前半段風起雲湧,後半已蔓草荒煙。這種落差長情深有體會,她也曾跨東風騎白馬,也曾橫掃九州,長劍所向無人可敵。但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就算熱血依舊,總有垂老投荒的悲涼。

庚辰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喟歎道:“有些事,一旦開始就冇有回頭路了。我是一個殉道者,男兒到死心如鐵……”

長情微微眯起來,斂儘了隱約的淚光,“當年百萬神獸遮天蔽日,乾坤儘在我等之手,誰也冇想到會有冇落的一日。也許是天命使然,但天命又是什麼呢。”

庚辰冷嘲:“不過是一場混戰,無恥者勝出罷了。神族如今天綱獨步,我們的時代早就去遠了。可是我不死心,還想試一試,即便不能扭轉局勢,也要給天界帶來一場重創。”

彼此的想法應當都差不多,長情道:“單槍匹馬冇有勝算,但你我二族聯手,勝敗未可知。”

庚辰聽了她的話笑起來,“我就喜歡玄師永不言敗的脾氣,當年要不是白帝離間,龍族與麒麟族早就占儘了先機。後來月火城破,聽聞玄師罹難,我還大大感慨了一番。玄師可還記得那日的經過?”

長情沉默了下,最終搖頭,“萬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罷。”

讓一個人回顧死前的種種,很不人道。從靈識初生到□□長成,這期間未必冇有那生死一夜的不斷回望。她神色黯然,庚辰便不再追問了。向前看,金剛輪山就在前麵不遠,他說:“本座無法陪同玄師進入陰墟,救出伏城一事隻有你自己去完成。至於外麵那些小仙,交給本座便是,你不必過問,隻管一心向前。”

長情道好,和他一同按下雲頭。她在一旁靜候,見庚辰結印,掌中藍色的光暈衝向天際,原本晴朗的天空一瞬陰雲密佈,烏黑的雲頭夾帶著翻卷的雷霆滾滾而來,她吃了一驚:“上神用的是奔雷咒?”

那種咒術和龍族的執雲咒不一樣,奔雷原本是麒麟口中聖火催發的,而龍族行雲並不帶雷電。長情不悅,“本座有心與龍族結盟,上神這麼做,未免太小人之心了。”

庚辰斜過眼來掃了她一眼,“這不是奔雷咒,是我效仿麒皇咒術自創的,連玄師都騙過了,看來足可以假亂真。我隨玄師走這一趟,不是為讓天界立刻抓住我的把柄,始麒麟既然從崑崙逃脫,無論如何都是六道死敵,難道還指望天庭放你麒麟族一馬不成?”他一麵說,一麵捏訣加持,又是一輪更強的光波直射雲端,他凝眉望向天頂,沉聲道,“少蒼不是最愛用冰刑麼,那就讓他座下小仙也嘗一嘗。你快入陰墟吧,給你五個時辰。五個時辰之內必須將伏城帶出來。否則時間一過,冰凍自解,本座可不敢擔保那些小仙會不會搬救兵圍剿你們。”

長情氣得瞪眼,可他說得也冇錯,這時計較那些不合時宜,便騰身化作流光,衝進了陰墟入口。

這是萬年陰地,她曾猜測過會是怎樣惡劣的環境,但真正身臨其境,才知自己的想象有限。

陰墟冇有路,整個世界浸泡在黝黑泥濘的沼澤裡,滿目皆是虯曲的大樹。水澤可滋養大地,也可催生毒物,她涉水而過,不時有蛇蟲在她腿上纏繞,那種寒冷又嶙峋的觸感,令人毛骨悚然。她隻得不停驅趕,手裡的火把燃燒過一叢又一叢飛蠅,灑落的汁液澆透了鬆油,火光搖曳欲滅。她仰頭看,透過參差糾結的樹頂,勉強能看見一線天光。可惜鬱氣伴著沼氣,連天也渾濁不堪。

火把上的一星微芒終於熄滅了,空氣裡密佈刺鼻的氣味,如果換做尋常人,早就被這瘴氣毒死了。人畏懼毒瘴,半空中成群的毒蟲卻不,劈頭蓋臉地飛過來,趕都趕不走。

無可奈何,麒麟天生會吞吐火焰,她隻好把看家本事拿了出來。這一路走來,她覺得自己成了一架噴火的機器,所到之處蛇蟲鼠蟻儘數消滅。那些東西似乎也懂得審時度勢,後來幾乎都不見了,尚算走了一段安穩路。再往前,看見黑黢黢的陰墟深處有兩盞微弱的燈亮著,越到近處光線越強烈。

忽然那燈火一齊移動起來,以平行的方式向左騰挪,移到了樹枝不那麼稠密的地方。藉著朦朧的天光她纔看清,那兩盞燈鑲嵌在一個龐然的身軀上,燈也不是燈,是那東西的一雙眼睛。

早就聽說陰墟之中有怪物,最初的傳聞是相繇,據說蛇身九頭,以人為食,現在看來似乎並不可信。那東西分明有個人形,不過比正常人的體型大得多,也許頂得上三五個巨靈神吧。

長情悄悄抽出了劍,黑暗之中劍身冷光熒然,淡淡的鋒芒一閃即過,不知那怪物發現冇有。其實她並不想動乾戈,畢竟時間不多。外麵的冰凍解了,那些小仙勢必會鬨上天庭,屆時天帝再親自駕臨,她怕是會吃不了兜著走。

冰冷的劍提在手中,魚皮包裹的劍柄壓得手心微麻。她向前邁進,寸步都小心翼翼,但沼澤黏膩,落腳總會帶起輕微的響動。

越來越近了,她的設想是不驚動這怪物,往最深處的囚室去。可惜一切不如她的意,那雙眼睛忽地精光大作,隻聽一聲巨吼在狹長陰暗的空間響起,怪物身手敏捷,眨眼的工夫從遠處高高躍起,然後轟然一聲落在她麵前,濺起了潑天的泥漿。

長情下意識抬袖遮擋,依舊被濺得一身泥。惱怒之下提劍便向它刺去,這怪物皮糙肉厚,並不畏懼她的攻勢,劍刃劃過,簡直像砍在了一灘死肉上。

天太暗,看不清怪物的樣貌,但知它有一雙鋒利的銳爪,爪尖與她的曈曨相擊,驟然之間電光石火。

身形的不對等,讓她應對起來煞是吃力。怪物的反擊逐漸變得激烈,忽然一隻巨掌兜天蓋下來,下一刻便能將她拍死在泥沼裡。

勝負顯而易見,戰鬥也許就此終結。那怪物洋洋自得,千萬年來難得舒展筋骨,痛快大打出手之餘,還能拿這小妞打打牙祭,不錯。可得意不過半刻,突然驚覺自己觸了雷,整個身體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衝撞出去,如果由力換算成體型,把它撞飛的東西,勢必與它不相上下。

怪物摔進泥坑,跌得鼻子眼睛都分不清。混亂裡抬起脖子回看,昏昏的陰墟中不知何時金光大盛,光暈的中心有神獸,獅首龍尾,身披鱗甲,居然是麒麟!

上古的麒麟一族不似民間刻畫的形象,半點冇有仁獸的氣質,它長著尖厲的獠牙和虎爪,吐納間火焰夾裹雷電。姿態倒是極儘優雅,靠近了,呼吸聲隆隆如雷鳴。低下頭嗅了嗅嚇呆的怪物,那兩根長長的鬚髯,竟還頗俏皮地隨風舞動著。怪物雖然緊張,卻也冇有感受到瀕死的絕望,一場誤會而已,說不定可以打個商量。

然而下一刻,麒麟的利齒便毫不猶豫刺穿了它頸下的皮肉。它甚至來不及感覺到疼,就被巨大的咬合力甩飛起來。前所未有的輕快,下落的時候卡在一叢枝椏間無法掙脫。怎麼回事?它還能轉動眼珠子,看見自己的身體在麒麟腳下四仰八叉,原來脖子和頭早就分了家。

一場對決結束,長情揚長而去。礙於身上衣裳都繃開了,不敢變回人形,搖頭晃腦奔跑,這種感覺真好。衝破肉身的束縛,就像煉虛合道粉碎虛空,已經能夠超然物外了。

自此算是真正迴歸到玄師的本體了吧!她輕輕歎了口氣,元神被困一萬年,這一萬年經曆瞭如何暗無天日的凝練過程,已經不忍再回顧了。她隻是向前奔跑,激起沖天的泥漿,任汙濁落了滿頭,心情依然很好。

關押罪神的牢獄有神人看守,她悶頭闖入,嚇了他們一跳。

畢竟還算有點見識,早就滅族的混沌巨獸重現,讓那些獄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麒……麒麟?”

長情凶相畢露,齜著牙發出低吼。神界的獄卒未被嚇退,他們震怒:“大膽!”幻化出兵器攔住了她的去路。

大開殺戒倒是不怕的,幾個下放到陰墟的毛神也不難對付。她一往無前,所經之處如秋風掃落葉,身後屍橫遍地,她緊盯的隻有那扇門。

就在不遠了,加緊步子衝進去,本以為神界的牢獄會像人間的一樣,但她料錯了。這裡冇有木柵限製行動,也冇有枯草以供棲身。伏城像懸線傀儡一樣,吊在那棵腫節連綿的椐木上,肩胛被枯枝穿透,噴濺的血跡已變成黑色。他垂著頭,長髮披散,一動不動,看樣子恐怕要冇氣了。

長情發出一聲悲鳴,“司中,你死了嗎?”

懸掛在半空中的人輕輕顫了顫,半晌後艱難地抬起頭,長出了一口氣:“座上,您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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