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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笑啊笑, 忽然笑出了酸楚的味道。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溢位的淚,明亮的眼眸,在長夜裡定定回望他。

有些話,真的很想說出口。她想說伏城,若是麒麟族能夠平安度過此劫,我不再做祭司了,和你遠走天涯好不好?

這螣蛇是她曾經的夢,在她還是蘭因的時候,便悄悄在心裡種下了種子。她的情愫漸生是土, 他的情深意重是養分。時隔萬年,萌芽漸生,如果不是肩上責任太重大, 也許可以有個不錯的結果。可惜,再濃厚的感情也無法道破,就像走過漫漫長夜, 已經看得見出口的微光。身在黑暗中時, 想過逃出生天後不顧一切,但當你真的還陽, 你又開始思前想後, 開始以大局為重。

但有這深深一顧便夠了, 大多時候話不能說儘,說儘了, 路便死了, 這樣反而不好。

長情戀戀收回視線, 頗有些解圍式的搖了搖手裡的田鼠,“看來螣蛇上神今日冇胃口啊,算你運氣好,放你一條生路吧。”她笑著把田鼠遠遠拋開,自己回身,坐回了火堆邊上。

伏城隱隱有些失望,他呆站了會兒才轉過身來。篝火熊熊,卻莫名覺得火還不夠旺,低聲道:“弟子再去找些柴禾回來,大荒邊緣氣候不穩定,看這天象,後半夜怕是要下雪。”

長情仰頭看天上,先前的一彎弦月,不知什麼時候掩在了雲層背後。說陰倒也不是陰,隻是流雲跑得飛快,剛露出一點銀邊,轉瞬便被更大的雲層覆蓋了。

這地方畢竟冇來過,距離甘淵越來越近,風裡都帶著肅殺的味道。她說不必,“柴禾夠燒到天亮,就算火滅了也沒關係。這裡危機四伏,還是兩個人在一起更安全。”她微微抬了抬下巴,“你坐吧。”

他不得不坐了下來,驚濤駭浪亦不動聲色。

長情看著他,他越是努力正經,她就越想逗弄他。她抱著膝,把臉貼在膝頭,“伏城……”

他說是,“弟子在。”

她笑了笑,冇說話。

天色愈發不好了,月光穿不透雲翳,大地陷入一片漆黑。世界的中心彷彿轉移到了這小小的一圈,火堆燃燒發出嗶啵的聲響,天昏地暗,這裡是世上唯一的亮。

“伏城啊……”

他說是,“弟子聽座上吩咐。”結果又是漫長的沉默,耳邊隻餘風聲呼嘯。

他愈發不敢抬眼了,心裡忐忑,似乎覺察到了些什麼。

一個人經曆了前世今生,某些性格確實會發生改變。萬年前的蘭因,是月火城一人之下的祭司,她性情隨和,但自恃身份,從冇有任何狂悖失態之處。一個過分高潔的人,會顯得不那麼容易親近,所以對於十二星次而言,她是主,是要以命效忠的人,是高高在上的信仰;現在的蘭因,或者說是長情,因為萬年養於人間,像吃透了紅塵中的溫軟,變成了另一個有情感的,有血有肉的,活著的人。這樣的信仰更真實,也更與切身利益相關,甚至在無形之中觸動心絃,連她玩笑式的一聲喚,也能讓他為之震顫。

他在等,心裡跳得隆隆,等她再喚他。那一聲儼然等了千年萬年,穿雲破霧而來,那兩個字剛出口,他便抬起了眼,“你是不是有話要同我說?”

結果她遲疑了下,一雙活絡的眼睛左顧右盼,“本座覺得有人在監視我們。”

這三途六道神妖複雜,即便被監視,也冇有什麼可稀奇的。他知道這是她的推脫之辭,一聲又一聲的呼喚,絕不僅僅是為了說這句話。他心裡總在暗暗期盼什麼,究竟是什麼,他說不上來,也不敢去推斷。某些方麵來說他們是一樣的人,內心豐沛,但缺少主動的勇氣。所以彼此都在等,就算永無止儘,也屈服宿命堅守陣地。

他站起身來,朔風吹得衣袍獵獵,火光下的眼睛犀利,彷彿可以洞穿一切,“前麵就到岱海了,那裡曾是龍族和巫族的戰場,想必有不少殘餘的妖族隱於山野。弟子先去探探路,座上安坐片刻,我去去就回。”

長情知道,自己剛纔招魂式的呼喚引得他很難堪,再麵對麵坐下去,他隻會越來越不自在。她也有些後悔,不知道自己剛纔到底哪根筋搭錯了,做出這麼無聊的事來。隻得故作大方點了點頭,正色道:“也好,青鳥一族既然也在尋找混沌珠,那這附近必定有他們的行蹤。你去探探虛實,但一切務必小心,不論有什麼發現,都要回來商議後再作打算。”

他拱手道是,臨行前又囑咐了句:“弟子未回來,座上不要閤眼。這荒郊野外我等在明,座上千萬留神周圍動靜。”

長情實在不好意思麵對如此清醒的他了,抬起一手撓了撓額頭,廣袖遮擋了大半張臉,胡亂擺擺另一隻手,把他打發走了。

他一離開,她便捧著臉發出一串悲鳴。自己剛纔乾了什麼?不停叫他名字,在他看來是不是像叫/春似的?螣蛇大神也算是個不近女色的漢子,她這樣大概把他嚇壞了吧!她簡直恨自己,兩手悲憤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很快得出一個結論,一定是人格在同個身體裡發生了分裂。先前那個看透一切,冷靜自持的人是蘭因,剛纔那個腦子發熱,不受控製的人肯定是長情。

所以她到底是蘭因還是長情,她自己也搞不清了。她隻是覺得丟臉,前所未有的丟臉,難以想象接下去一路該如何若無其事地同行。但願他走了一圈便忘了之前的一切,她也應該好好整理一下情緒,將兒女私情遠遠拋開了。

打定了主意便靜下心來結印打坐,篝火還在燃燒,受熱的枯枝不時發出爆裂的脆響。起先倒也冇怎麼在意,後來響聲加劇,她睜眼看,發現他忽然回來了,正蹲在火堆前,掏挖底下的積灰。

長情看了半天,一頭霧水,“你在乾什麼?”

他垂著眼,神情專注,“弟子半道上發現了一些土芝,料想座上肚子餓了,帶回來窩在灰裡,煨熟了可以充饑。”

他將那些土芝一個個塞進火底,再把燃燒的枯枝嚴實地覆蓋上去,動作純熟,一看便是經曆過生活淬鍊,不像某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

長情端正坐著,把視線收了回來。心裡正琢磨剛纔的事就算過去了吧,猛一抬眼,他坐到了她身旁。

她心頭蹦了下,雖然意外,依舊故作鎮定,“司中走了一圈,可發現有什麼異常?”

他說冇有,“方圓百裡內連隻妖都未見,想必知道我們來了,有意避讓開了。”頓了頓又道,“座上覺得有人監視,看來都是錯覺。既然四野無人,有些話,我想與座上好好談談。”

長情哦了聲,“司中有話,但說無妨。”

這時有浩浩長風從背後吹來,吹散了篝火。燃燒的枝椏斷裂成無數細小的浮灰,湯湯向遠處奔去,霎時滿地流火,如在星河。美則美矣,但風後的篝火隻餘不大一堆,孱孱地搖擺著、跳躍著,隻能朦朧照亮兩個人的臉。

“座上對弟子,可有超出一般上司與下屬的情義?”他一反常態,直視她的眼睛,“剛纔我一路上想了很多,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要向座上求證,也好圖個心安……你對我,究竟是怎樣的感覺?”

長情驚得說不出話來,無論如何都冇有想到,他去而複返後帶來的竟是這樣的問題。

“座上如何不說話?”他的語氣有些咄咄逼人,“難道座上對我半點意思也冇有麼?我雖是一介莽夫,但尚不算駑鈍,從座上的眼神和那些欲言又止裡,我能感覺得出來,你對我有情。”

奇怪,他忽然說了這通話,她那顆七上八下的心反而落地了。她本以為這份感情長埋心底,纔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冇想到捅破了窗戶紙,竟有豁然開朗之感。她甚至懊悔,以前的顧慮是否都是杞人憂天,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他的手落在她肩上,誘哄似的說:“長情,你怎麼不回答?我隻等你一句話,隻要你一句話。”

她喃喃著:“我的表現有那麼明顯嗎……”

他怔了怔,“座上算是認同了麼?”

將要燃儘的殘火倒映在他眼眸,他臉上的神情說不清是種什麼況味,似乎期待,卻又透著恐懼。

長情曾不止一次設想過,有朝一日會遇見這樣的情景,但就算心跳如雷,也未能忘記前途慘淡,“其實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你,對於我這樣的人,談感情太奢侈了。司中應當知道,祭司是不能成婚的。”

他說沒關係,“今晚一過,明日你依舊當你的玄師,我也依舊當你座下弟子。”

她惶惑不安,“伏城,你不該追問這個。”

他的手從她肩頭移上來,輕觸她的臉頰,那若有似無的撫摩,彷彿她是世上最精美的瓷器,“請座上原諒我的莽撞,這事放在心裡太久,每常想起便令我坐立難安。我冇有非分之想,隻願求個明白,若座上心裡有彆人……哪怕隻有彆人的一點影子……”

長情說冇有,“我心裡從未有過彆人。”

他忽而頓住了,指尖停在她臉頰上,似乎忘了移動,茫然又重複她的話:“從未有過彆人……從未麼?”

若說是否“從未”……她曾經對雲月有過一點好感,但在得知他的真實身份時,便徹底放棄了。

喜歡和愛,到底是不同的吧。她還是搖頭,他終於露出了悲愴的笑,喃喃說:“很好……很好……長情,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

不知為什麼,這語氣聽上去讓她忐忑。心裡惴惴的,似乎和她原先的設想不大一樣。她以為兩情相悅時的互通心意應當更溫情,更讓人目眩。可這個當口腦子裡竟會蹦出天帝那張大臉來,倨傲地,不可一世地睥睨著她,咬著牙衝她點頭,“很好,宋長情,這回你死定了。”

她有點慌,轉念一想慌得冇來由。就算他知道了又能如何,她從來冇有承認兩個人之間有關。她同自己心儀的人發展感情,更不必弄得偷情被抓一樣,充滿罪惡感。

伏城的眼眸裡有閃爍的星光,他的額頭與她相抵,孩子氣地說:“你在想什麼?這時候心裡隻許有我。”

那低沉的嗓音刮過耳廓,震盪進她心裡來,她受了蠱惑似的,抓緊了他身側的衣袍。

纖長潔淨的手指慢慢移動,落在她玲瓏的下巴上,順勢微抬,他低聲命令:“閉上眼睛。”

長情不是個聽話的情人,她依舊睜著那雙大眼睛,不明所以望著他。

他歎了口氣,抬手隔斷她的視線,那一瞬黑衣消散,露出雪底金鉤的袍服來。有風起,吹動他冠上翠羽明鐺,發出細碎悠揚的撞擊聲。他在那片綿綿的金玉餘波裡低頭,輕輕吻上她的唇。

唇瓣豐澤柔軟,蘭花般芳香。如果這刻她眼裡心裡裝的都是少蒼,那該多好!可惜……即便吻著她,他也感覺不到任何旖旎,隻是覺得可悲,他用蠻力拽動的情與仇,終究比不上那條螣蛇。她越是溫順,他便越如墜深淵,最後在巨大的黑暗裡窒息,甚至滅亡。

長情還懵懂著,那隻捂住她眼睛的手移開了,像初夏的蝶,停靠在她耳畔。伏城的吻是春風化雨,她冇有想到那麼冷硬的人,在麵對愛情時也可以細膩柔軟。

彼此都缺乏經驗,不懂得如何在這種有趣的小遊戲裡,尋找到更龐大的快樂。簡單的唇齒相依,也有撼動靈魂的力量。長情喜歡這種感覺,帶著欣喜和少女的雀躍,悄悄伸出手,環住他的肩背。可觸手所及是一重又一重的青絲,微涼地,沉甸甸地遊進她指縫裡來。她愣了下,記得伏城為便於作戰,一向束著頭髮。

她慢慢睜開眼,近在咫尺的沉沉眼睫充滿她的視線。不對……不對……她猛地將他推開了,才驚覺現實果然令她崩潰。

那個被打斷了清夢的人懊惱地驚醒,卻並不生氣。轉頭望向平原的另一邊,淡漠地,示威式地冷笑。然後抬起一手緩緩揩了揩唇角,彷彿剛纔那一吻讓他饜足,讓他回味無窮。

長情倉惶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百步以外的幽暗之地,站著折返的伏城。他怕她餓,順道打了野味回來,冇想到會撞見這一切。他無所適從,隻得拎著那隻兔子,呆呆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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