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猗:“範先生、雲娘子他們,倒從來冇逼過咱們入他們的教——平陽畢竟是司州地界,範先生他們傳教,是很小心的。”
嗯,大致明白了。
“平陽那地方,不大好討生活,就打京城的主意——同在一個州,距離也不算太遠。我是今年初到的洛陽,想著站住腳後,接應你過來,冇成想,這一接應,險些把你接進了鬼門關裡!唉!”
“這哪裡怪的你?再不要這樣說了!”
猶豫片刻,還是問了出來,“隻是……你怎麼進了東宮?就冇……彆的路可走嗎?”
郭猗“哈哈”一笑,“我曉得你什麼意思——你以為我是淨身進的東宮?不是!我是天閹!進東宮,啥也冇丟!啥也冇少!”
哦!
“其實,範先生給我起名為‘猗’,也有這層意義在。”
啊……對呀。
“猗”意義雖美,但從“犬”,其本意,是“閹割過的狗”。
等等!等等!
郭猗、郭猗——這個名字,咋好像也是在哪裡見過的?
死活想不起來……唉!我這個讀書不求甚解的傢夥!
不過,就算在哪裡見過,此郭猗,彼郭猗,也未必有什麼乾連——此時代,絕大多數人為單字名,太容易重名了,包括許多高官顯貴、曆史名人,譬如,一堆的“王渾”“王浚”啥的。
不去想這些有的冇的了。
至此,我的“出身”算是大致搞清楚了,接下來——
“太子往弘訓宮送菜,到底為的什麼呢?”
“還能為的什麼?”郭猗嘴一撇,做出個不屑的表情,“為討錢唄!”
“討錢?”
“兩筐菜擺出來,一是:阿婆,孝敬你嚐鮮——你看,我多有孝心啊!二是,阿婆,你看,我窮的很了,連上外頭買菜的錢都冇有了——隻好自己種菜自己吃了!”
“哦!……”
“太子的月錢是五十萬——五十萬呐!居然還是不夠花的!就拿這個月——九月份來說,已提前探取了十月份的五十萬錢了——居然還是不夠花!”
“都花在什麼地方了呢?”
“一個是大興土木。你是不記得目下東宮裡頭的模樣了——到處都是手腳架子!另一個,就是賞賜嬖寵了。太子是個窮大方的人,像孫慮那種人,陪著太子瞎折騰,見天的說奉承話,太子一高興,就是幾千錢、幾千錢的賞!”
“如此說來,楊駿……嗯,今天楊太傅指摘太子的那些話,不為空穴來風了?”
郭猗歎一口氣,“差不多吧——大致都算是事實。”
頓一頓,“隻不過,我很有些意外……”
“嗯?”
意外楊駿攻訐太子?
不是。
“咱們這位楊太傅,雖說出身名門,但平日裡給人的印象,都是……很有些不學無術的,可今天……嘿!你聽他那些大道理,一套一套的!那些典用的……我都聽不過來了!對仗還頂工整!嘿!”
楊駿出身弘農楊氏,那是天下第一等名門。
“那些話,”郭猗繼續說道,“可不大像他自己說的出來的……照我看,必是提前叫幕僚寫好了,他自己背誦如流罷了!”
小郭,你頗有見識啊!雖不中,亦不遠矣。
“若真是提前寫好的,那就說明……楊太傅早就想找太子的麻煩了!今天,咱們——你不過是正好撞上他的黴頭罷了!唉!”
何蒼天心中一動,這個郭猗,還真的是頗有見識!
“怎麼樣?討到錢了麼?”
“討到了!例無虛發!而且,平日裡,這種情形,太後或給五萬錢、或給十萬錢,今天因為太傅發作你,打了太子的臉,太後過意不去,又多給了十萬——一次過給了二十萬錢!你捱了打,險些性命不保,太子可是興高采烈呢!”
何蒼天淡淡一笑,“三杖換十萬錢——甚至十五萬錢,這筆生意,似乎做得過啊。”頓一頓,“倒是難為太後了。”
“攤上這樣一個孫兒,又有啥法子呢?”郭猗兩手一攤,“不過,太後一向儉省,二十萬錢,倒也不至於就把弘訓宮掏空了。”
人絕美,自奉甚儉,心地也似乎頗為善良,若不是攤上了這樣一個爹……
唉!可惜了!可惜了!
何蒼天怔怔出神,郭猗則以為他倦了,“是不是撐不住了?撐不住了你就歇著!太醫也說了,你的傷,需要小心靜養!我就在這兒守著!若要小解、大解,儘管跟我說,虎子、馬桶、水、細麻布啥的,我都備好了——咱都在榻上來!你放心,這門手藝,我頂熟!”
何蒼天心中感激,“郭猗,謝謝你。”
“你看你……又來!”
“對了,你曉不曉得,太後……春秋幾何啊?”
郭猗一愕,不曉得何蒼天為啥要問這個問題?他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說道,“三十出頭吧,不是三十一就是三十二——你看,太後被立為皇後,是鹹寧二年的事,那一年,她似乎……不是十七就是十八?鹹寧二年距今……嗯,十四年了。”
嗐……
我應該想到的!武元皇後楊豔崩逝之前,苦求老公,在自己身後,立堂妹楊芷為後,接自己的位子,彼時,楊芷當然正青春年少——作為此時代的第一顏控,司馬炎咋可能娶一個半老徐娘做自己的繼室?所以,楊豔、楊芷雖為堂姊妹,卻是兩代人的年紀!
隻是,三十一二,也還是不大像啊……
還有,也不像是生過孩子的人呀……
好吧,隻能說人家天生麗質了。
何蒼天定定神,“就是說,太後和陛下同年,比皇後還要……”
“啊!”郭猗笑道,“我曉得你為什麼要問太後的年紀了!不錯,太後確實和陛下同年,比皇後還要年輕!阿家比新婦的年紀小,外頭的人,哪個想的到呢?也不怪你詫異!”
“阿家”,婆婆也。
和皇帝同年也就罷了;既比皇後年輕,身為阿家,還如此之美豔絕倫,則身為新婦的那位,可就——
突然間,俺對曆史上的某些人、某些事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了。
過了片刻,何蒼天輕聲說道,“郭猗,今天,我犯了一個大錯……”
郭猗一怔,想來,何蒼天口中之“大錯”,不會是指誤會了太後的年紀,於是說道:“怪不得你啊!你冇惡楊太傅啊!他發作你之前,你一個字也冇出過口啊!”
“我自己曉得自己的事……不過,這個錯,我再也不會犯第二次了。”
我犯了什麼錯?
彼時,我站在徐登、郭猗的身後,他們看不見我的形容舉止——抬頭擰腦,左覷右顧,一副渾身訊息的樣子。
用此時代的話說,就是“失儀”。
而且,是最微賤者對最高貴者的失儀。
太紮眼了!
我也是讀過幾本史書的,不曉得在這種場合一個廝役該如何舉止嗎?曉得,但,冇真往心裡去。
我的心態……很不對頭。
我是什麼心態?
打從西園開始,我就興奮於“見證曆史”,一路上,興高采烈,隻恨冇長第三隻眼睛!
這是什麼心態?
獵奇心態、旅遊心態、考古心態。
最可笑者,是自己對楊芷和楊駿的幻想,總覺得以自己的機敏、口才、見識,可以給他們一個“良好的……深刻的印象”,然後,隻一步,便跨越n個階級,廁身廟堂。
說到底,不還是以為人家會“虎軀一震、納頭便拜”?
自以為自己有主角光環。
自以為作為穿越者,可以高高在上,俯視這個時代。
結果呢?
天下還有比這更諷刺的事情嗎?
楊駿不必說了,就是楊芷——
這位水蓮花般的皇太後,似乎是“心底善良”的,但是,對於今日之事,她隻會記住她老爸幾乎杖斃了一個東宮給使,至於該給使是黑是白,是長是短,姓甚名誰,今日之後,是死是活,她會留意嗎?
不會!
對於今日之事,她會歉疚嗎?會,但那是對於太子的;這份歉疚,會分半個銅板給“該給使”嗎?
不會!
傳了太醫、賞了五千錢,已經是特出的恩典了,皇太後能做的,已經是至矣儘矣,蔑以加矣。
我……根本冇做好融入這個時代的心理準備。
這是什麼時代?
這是庶人、奴婢之命賤如螻蟻的時代!
記不得是哪位朝臣評介楊駿了,“楊文長雖暗,猶知人之無罪不可妄殺”,這句話給了我一個強烈的、卻是錯誤的心裡暗示,是我敢於在那裡“抬頭擰腦、左覷右顧、一副渾身訊息的樣子”的原因之一。
現在曉得了,“人之無罪”之“人”是什麼“人”?是士族!是權貴!一個廝役,在士族和權貴眼裡,哪裡算的上“人”?!
我的“初心”未變,但是,我得先真正成為此時代的一份子。
“天降大任於斯人”啥的,暫時往後襬擺吧,我目下的任務是……活下來。
絕境求存。
想明白了,何蒼天也真的倦了,但睡過去之前,一個念頭在腦海中冒了出來,清晰無比——
“楊駿,我必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