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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不然,與之俱族矣!

“唉!”傅鹹長歎,“我原先還真是想不到——在楊文長眼裡,連太子都是礙他事的人!”

“你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哪裡能想的到這些?”

說著,蒯欽自嘲的一笑,“我呢?畢竟同楊文長少小相昵,他的路數,總算還能摸到一些!”

傅鹹上身微微前傾,緊盯蒯欽,“說得好!念忱,我今日叨擾,實在就為蒯、楊‘少小相昵’這四字!”

“我曉得你的意思——你是要我向楊文長進言。可是,進何言呢?請他去位?”

傅鹹搖搖頭,“我已經想通了——請他去位是不現實的。這樣,請他放權——至少,請他分權罷!”

“放於何人?分於何人?”

“首先自然是宗室。如今宗室強盛,豈可不共參萬機?楊文長是外戚,宗室、外戚,相恃為安,共崇至公以輔政,則天下乂安!”

“‘相恃為安,共崇至公’——好!與宗室何人共?”

“以位望論,自然首推汝南王亮。”

頓一頓,“其實,先帝疾篤之時,亦有意於汝南王,與楊文長同輔政,此……君亦深知也。”

汝南王司馬亮,武帝的親叔叔,今上之叔祖。

“汝南王?長虞,山陵未畢,楊文長便要對汝南王兵戎相見,此君亦深知吧?”

“這……是。”

“你覺得他們兩位,真的可以‘共崇至公’?擺他們兩位在一起,真的可以‘天下乂安’?”

傅鹹躊躇了,過了片刻,苦笑,“總要一試吧?”

“這一層,暫且不論。”頓一頓,“除了宗室呢?以你之見,楊文長還應放權、分權於何人?”

“自然是朝士有聞望者了!”

就是士大夫啦。

“請薦賢。”

傅鹹難得一笑,“什麼‘薦賢’?好像我這個小小的尚書左丞可以——”

打住,正色說道,“譬如……衛伯玉。”

衛伯玉,名瓘,鐘會、鄧艾滅蜀之役,充作監軍的那位了。鐘、鄧兩位滅蜀的主將,都可以算是交代在他老先生的手上。不過,此時,論資曆、論能力、論威望,衛瓘確實是“朝士”中數一數二的人物了。

“長虞,衛伯玉息宣,離婚繁昌公主,是出於哪位的手筆,此君可知?”

“息”,子女也。衛瓘第四子衛宣尚武帝女繁昌公主,為人構其數有酒色之失。三人成虎,武帝終於下詔奪宣公主。衛瓘慚懼,告老遜位。武帝後知,構毀之言,不儘不實,乃欲還複主,但衛宣已經慚憤染疾身亡了。

傅鹹呆了一呆,“坊間傳言,是……楊文長?”嘀咕,“這一層,我倒是冇有想到……”

“不必‘坊間傳言’了,我現在可以明白告訴你,就是楊文長!”

頓一頓,“如何?長虞,你覺得楊、衛兩位,可以‘共崇至公’否?擺他們兩位在一起,可以‘天下乂安’否?”

傅鹹不由沮喪,“念忱!我咋說什麼你駁什麼?好叫人喪氣!”

“我隻是提醒你,這些年來,或明槍、或暗箭,楊文長將可能礙著他‘固權’的人,都一一清掉了!楊文長……也算處心積慮了!如此一人,你覺得,請他放權、分權,有多大的可能性呢?”

“總要一試啊!念忱,彆人說話,或者冇用,但你同楊文長少小相昵……”

蒯欽大笑,“長虞!這個‘相昵’,是‘少小’!不是‘老大’!——我等今已‘老大’了!蒯念忱是楊文長的親戚,不是親信!不然,能止於這個徒有虛名的弘訓少府?”

頓一頓,“連他兩個親兄弟都被他逼的閒廢在家!我這個姑表兄弟,在他那兒,又算得什麼?”

傅鹹一怔,歎口氣,“可惜了楊文通……”

楊文通,名濟,楊駿胞弟,此時的銜頭是太子太傅。

要說明的是,楊駿的“太傅”、楊濟的“太子太傅”,不是一碼事兒,前者是皇帝之傅,官一品,上公,人臣之極,後者是皇帝兒子之傅,官三品。到了後世如明清者,“皇帝之傅”經已不存在,“太子太傅”有時亦略稱為“太傅”。但此時代,“太傅”和“太子太傅”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兒,此不可不辨也。

“楊文通武藝出眾,其實可以為國爪牙,確實……可惜了。”

傅鹹微微搖頭,“不止於此——楊文通其實是力主他大兄去位的。”

“哦?”

“他曾經對我說過,‘家兄若征大司馬,退身避之,門戶庶幾可全。’倒是我說,‘宗室外戚,相恃為安。但召大司馬還,共崇至公以輔政,無為避也。’”

自失的一笑,“我方纔說‘宗室外戚、相恃為安’‘共崇至公’雲雲,即出於此了。”

大司馬,即汝南王司馬亮,其時官拜大司馬。

蒯欽微露意外神色,“楊文通原來持此議?倒是冇有想到。”沉吟,“怪不得他大兄不待見他呢!”

“不錯!楊文通閒廢,就是因為忤了他大兄的意!”

“長虞,君之‘可惜’,隻及楊文通,那,楊文琚又如何?他可是自請遜位的,似乎……頗知盈滿之懼?”

楊文琚,名珧,此時的銜頭是衛將軍;駿、濟、珧,同胞三兄弟也。

傅鹹麵無表情,“平心而論,楊文琚的眼光長遠,猶在楊文通之上——”

頓一頓,“初,世祖武皇帝聘當今皇太後為皇後,楊文琚即表曰,‘曆觀古今,一族二後,未嘗以全,而受覆宗之禍。乞以表事藏之宗廟,若如臣之言,得以免禍。’武皇帝從之。——此君亦知也。”

“是。”

“可是,他構出齊王攸!若無此惡行,本來,亦可堪稱一時俊彥的!唉!”

齊王攸,司馬攸,司馬炎唯一胞弟,薨逝已多年了。

提到“齊王攸”三字,蒯欽亦默然了,半響,長歎一聲:

“今日朝局紛紛,上下離心,歸根到底,都是當年逼齊王之藩種下的禍!今日若是齊王還在,則周公在位!這上上下下——下不敢生異心,上不必做他想,你我哪裡還有這番苦惱?”

頓一頓,“始作俑者,其——”

打住,將“無後乎”三字嚥了回去。

這三字,放在楊氏身上,固然太重——這也罷了;關鍵是,當年逼齊王之藩,真正的主謀,其實是咱們的世祖武皇帝呀!難道,你要詛咒武皇帝“無後乎”?

主客一時無語。

過了片刻,傅鹹慢吞吞的說道,“當年‘三楊’並稱,如今‘一楊’獨大,物是人非了……唉!”

頓一頓,“好了,先不說二楊了……念忱,有件事,我還是想不明白。”

“何事?”

“楊文長攻訐太子,目的何在,經已瞭然,可是,他為什麼選在弘訓宮?打太子臉的同時,也打了太後的臉呀!那是他親出的女兒呀!是他權位之來源、之所繫呀!”

“楊文長覲見太後,前後幾乎一個時辰。”

傅鹹目光一跳,“所為何事?”

蒯欽一笑,“我哪裡曉得?總之,楊文長告退之時,父女倆的臉色都很不好看——這一層,倒為多人親眼所見了。”

“就是說,楊文長所奏之事……太後冇有應允?”

“不錯。”

“這可少見!”

“孰曰不然?”

“一個時辰……即是說,楊文長反覆敦喻,唇焦舌敝,太後卻總是不允?嘿!奇了!太後純孝,對她這位尊君,可是一向言聽計從啊!這一回,能是何事呢?”

蒯欽不說話。

“不管楊文長所奏何事,”傅鹹皺著眉,“總之,太後算是惡了她這位尊君,因此,楊文長就要甩臉子給女兒看?”

“……大致如此吧!”

“楊文長……嘿!”

頓一頓,“可是,究竟所為何事呢?”

主客又無語了。

一個念頭,隱隱浮現在傅鹹腦海中,雖不甚清晰,但已足夠驚心動魄,一時之間,他幾乎冇有勇氣深想下去。

這個念頭,蒯欽也有嗎?

“不論所為何事,”傅鹹開口了,“楊文長都是愈來愈跋扈了!也即……愈來愈有切諫的必要了!不然的話,終有一天,楊文琚的‘覆宗之禍’……將一語成讖!念忱,你我……於心何忍?所以,我還是那句話——總要一試!總要一試!”

“好!”蒯欽點頭,“我答應你!一試!”

老友終於應承,且語氣甚痛快,傅鹹不由麵露喜色,“當真?”

蒯欽麵色凝重,“我不敢比你之骨鯁峻整,但既已答應了知己,卻又何曾失信過?”

“對!對!我失言了!”

“你放心,我必切諫於楊文長——而且,一而再、再而三,非止於‘一試’!”

傅鹹大喜,長身一揖,“念忱,多謝了!”

蒯欽鄭重還禮。

將傅鹹送走之後,蒯欽回到內堂,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已在立候。

蒯祺,蒯欽的幼子。

“阿奴,”蒯欽語氣溫和,“你都聽到了?”

阿奴,此處意為“孩兒、兒子”。

蒯祺躬身回道,“是。”

“你怎麼看啊?”

“兒子不敢妄議。”頓一頓,“有一層,倒要先請大人的訓,大人應承傅侯‘一試’,且‘一而再、再而三’,此……當真?”

傅鹹承繼了父親傅玄的爵位,是為清泉侯。此時代,士人之間稱呼,對方若有多重身份,若非一板一眼的公務場合,最好稱呼其中位份最高者,如傅鹹,蒯祺目下若稱他為“傅丞”,就顯得不大懂規矩了。

“當然。”蒯欽微笑,“乃公可是說話不做數之人?”

蒯祺亦一笑,隨即正容,“大人為社稷計,為朝廷計,獨不為身計,兒子敬仰無已——”

頓一頓,“可是,楊表舅父之為人……大人深知,那是說翻臉、就翻臉的。”

蒯欽淡淡一笑,“能翻到哪兒去呢?”

輕輕歎口氣,“阿奴,你還年輕,有些事情,還看不到——”

說著,目光轉向戶外,夜色如墨。

“楊文長雖暗,”蒯欽聲音平靜,“猶知人之無罪不可妄殺,我切諫,一而再、再而三,他不過疏我——頂多放我一個外職吧!我得疏,乃可以免——不然,與之俱族矣!”

蒯祺渾身的寒栗一下子起來了!

蒯欽已聲音冰冷,“須知,咱們雖姓蒯,腦門上,可是刻著一個‘楊’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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