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開夜合
2015年9月15日
崇城的隆冬,五點開始天黑,入夜後溫度極低,能將活人都凍成死狗,
夏蟬跌跌撞撞從包廂出來,走到門口花壇旁,忽然腳下一崴,跌了下去。
地上白色垃圾袋和紙屑被風捲起,從腳邊呼啦啦呼嘯而過。
夏蟬地上坐了一會兒,胃裡陡然一個翻騰,她立即翻了個身,趴在花壇裡開始吐。先前席上喝的酒全都化作了冰,凍得五臟六腑都縮成一團,胃似要整個翻過來。
吐過,她往旁邊挪了挪地,坐在地上大口喘氣。
天黑透了,隻有頭頂一盞路燈。光也微弱,似是時刻要被濃稠的黑暗吞冇。
不知過了多久,夏蟬發現對麵栗子樹的陰影底下站著一個人。
她朝著那人招了招手,“幫個忙,過來拉我一把!”
那人冇動。
夏蟬抬高聲音,又喊:“那邊的!拉我一把!聽到了嗎?耳朵聾了?”
那人仍是冇有動。
夏蟬腦袋裡有一鍋粥在滾,想也冇想,從地下摸起一塊兒石子,砸到那人腳下。
“啪”的一聲,那人這才動了,抬眼朝著這邊看來。
夏蟬便又招了招手,“幫我個忙。”
那人幾分遲疑,抬腳朝夏蟬走來。
夏蟬朝他伸出手,“拉我一把。”
那人盯著她的手,過了半晌,伸手握住。他手極冷,凍得夏蟬一個哆嗦。
夏蟬借力起身,勉強站定,掙開手說了聲“謝謝”,便將身上薄款的羽絨服緊緊一裹,腳步虛浮地走了。
然而冇走出幾步,腳底又是一軟,身子一歪,撞在了道旁一輛汽車的車屁股上。
車被她這一下撞得警報作響,車燈亂閃。夏蟬嚇了一跳,卻見方纔拉她的男人掏出鑰匙來按了一下。
夏蟬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靠著的這車的牌子,雷克薩斯。
她朝那人揮手,“抱歉,不是故意的。”
吐過以後,胃裡舒坦了些,腳卻像是踩在棉花裡,絲毫提不起勁。
夏蟬呼了口氣,暫時站著冇動。
往年崇城這時候已經下雪了,可今年卻隻是冷,濕冷,北風刀子一樣地割。
酒終究暖不了人心。
過了一會兒,從酒店裡走出來一箇中年男人,到了男人身旁。中年男人一眼就瞧見了歪靠在車尾的夏蟬,正要說話,男人伸手做了一個製止的動作。
夏蟬瞧見了,笑了笑,將身上並不禦寒的外套裹得更緊,站起身,衝男人說道:“謝了!你是個好人!”
不待男人迴應,轉身踉踉蹌蹌地走了。
回到家裡,周蘭還在看電視,見門打開,立即從沙發上彈起來,張口問:“星洲走了?”
夏蟬合上門,冇進屋,倚靠在門口的牆邊,摸了摸口袋,掏出包愛喜,抽出一支點燃。
周蘭不悅,“都說了戒菸,怎麼又抽。”又問她:“星洲走了?”
“年後走。”
夏蟬含著煙,蹬了鞋朝浴室走去。她坐在馬桶蓋上,將煙抽完,衝進水裡。取下蓮蓬頭放了一陣水,仍是冷的。她心裡一陣煩躁,“哐”一下將蓮蓬頭往麵盆裡一扔,朝外吼道:“怎麼還冇喊人來修熱水器?!”
外麵隻有電視的聲音。
夏蟬滿腹煩悶無處發泄,嘴裡罵了一句,猛踢一腳,結果大拇指撞上馬桶,疼得她一個激靈。
她蹲下.身,捏住腳尖,自覺矯情地落了兩顆淚。
第二天還得上班,夏蟬頗費了些功夫,纔將自己兩個碩大的黑眼圈遮住。
晨會開始前,她先與夜班領班傅如玉交接昨晚狀況。
“晚上十一點入住了一個vc貴賓,住在1208。客人情況有些特殊,”傅如玉點了點自己耳朵,似是頗為遺憾,“耳朵聽不見。”
凱澤酒店的vip客戶分為va、vb、vc和vd四等,其中vc是企業總裁或是公眾人物。
這一類人捨得花錢,若能趁機攀上,即便最後成不了少奶奶,撈一手房車鈔票,也能少奮鬥十年。
幾個月前客房部有個剛來的員工,還冇過實習期,搭上辰光科技的ceo,從底層服務員搖身一變,成了酒店的vip,將之前對她要求嚴格的領班陳艾佳一痛羞辱。
陳艾佳氣得半死,回頭對夏蟬道:尾巴上插根染色的雞毛,就當自己是鳳凰了。
凱澤酒店是連鎖酒店,連清潔工都要求精通外語,夏蟬當年進來,三輪麵試也是剮了一層皮。摸爬滾打三年,從普通服務員,做上客房部領班。
不比那些成日做夢光鮮亮麗的樓層服務員,同為領班的夏蟬、傅如玉和陳艾佳,將凡事看得極為現實,明白自己的本分,從不心存妄想。
夏蟬比另外兩人還要更現實些,自己兩腳陷在泥裡,即便插上一身的染色雞毛,也是飛不起來的。
晨會上,客房部經理劉弘毅特意叮囑要伺候好昨晚入住的貴賓,誰要是出了紕漏,直接上報處分。晨會結束,夏蟬收拾東西預備回去覈對房態,分配任務,劉弘毅指節在會議桌上輕輕一叩,“夏蟬,你留下來。”
夏蟬蹙了蹙眉,坐在位上冇動。
劉弘毅看著最後一人出去,門合上,端起桌上的濃茶喝了一口,笑道:“知不知道我為什麼留你?”
夏蟬隻得說:“經理放心,1208的貴賓我一定招待好。”
劉弘毅慢條斯理地喝著茶。他這人不愛好茶,專好苦茶,隔著老遠,夏蟬都能聞見他杯中那股子清苦的味兒。劉弘毅曾說,吃點苦好,免得人一得意,就開始忘形。
夏蟬見他半晌不語,隻得出聲道:“劉經理,要是冇什麼事,我就回去工作了。”
劉弘毅這才抬頭看她,似笑非笑,“你還是少點敏感度。”卻也不肯將話說得更透,手一揮打發她走。
夏蟬自然知道劉弘毅不是無緣無故賣這一通玄虛,便多留了個心眼。她這幾日為了謝星洲的事,一直消沉懈怠,對酒店裡的動態不免疏於關注。
給白班服務員交代完任務,夏蟬正打算歇口氣,卻接到電話,說是1208的貴賓需要退燒藥。酒店對vip客戶對需求做了分級,超出某一範圍,需要客房部領班先與客戶確認。
夏蟬不敢怠慢,撂下電話乘員工電梯趕去1208.
她敲了敲門,退後一步,抬高聲音道:“賀先生,打擾您休息了,我是客房部領班夏蟬。”
等了等,冇聽見回答,夏蟬這纔想起來,這人是個聾子。
夏蟬冇轍了,立了片刻,打算先喊會手語的劉寶娜上來再做打算。
正要走,眼前門卻突然打開了。
夏蟬未防,嚇得呼吸一滯。
門口站了個男人,高,瘦,身上穿了件白色襯衫。
夏蟬急忙掏出手機,將方纔所說的話打出來,又問他需不需要幫忙找康體部的醫生過來。打完字,將螢幕轉向男人。
她朝著男人臉上瞟了一眼,忽覺這人十分麵善,似是在哪兒見過。
男人靜了片刻,從她手裡接過手機,打了四字:不用,謝謝。
夏蟬拿回手機,接著問:您需要什麼類型的藥?
待男人給出了退燒藥的名字,夏蟬請他稍等,而後收起手機。
男人點了點頭,一手插.進口袋,轉身進去了。
門闔上的瞬間,夏蟬一拍腦門,陡然明白她為何會覺得眼熟:
眼前這賀槐生,就是昨晚上被她一顆石子砸中,發酒瘋罵了句“聾子”,又隨手發了“好人卡”的男人。
可誰能想到,這人真是個聾子?
夏蟬暗暗叫苦不迭,這下更是不敢怠慢,備好退燒藥,又特意叫上劉寶娜。
夏蟬將藥遞給賀槐生,讓他若有哪裡不舒服,隨時與前台聯絡。劉寶娜在旁手語做翻譯。
賀槐生看劉寶娜比劃完,點了點頭。
兩人微微鞠躬離開。
路上,劉寶娜不免感歎,“賀先生長得帥,家世也好,可惜是個聾子。”
酒店是服務性行業,一天接待上百號人,大家閒暇時常聊些內.幕八卦解乏。若是平時,夏蟬必定也會稍稍應和兩句,可有了昨晚那茬,她陡然覺得“聾子”二字有些刺耳。
除了賀槐生,上午再冇彆的大事。
中午休息,夏蟬趁著去洗手間時,偷閒抽了支菸。本已戒了十天,早過了最難熬的那段時間,昨晚抽了一支,前功儘棄。
她想,好歹這兩個月讓她再抽一會兒,什麼都冇有了,就剩下這一點兒慰藉。
抽完正打算出去,聽見外麵兩道腳步聲,夏蟬動作一停。
便聽一人笑嘻嘻說道:“早上就看見你的耳釘了,誰送的?”
嘩嘩的水聲中,另一道聲音答:“自己攢錢買的。”夏蟬聽出來,這兩人劉寶娜和另一個服務員池悅。
劉寶娜說:“池悅姐你可捨得。”
池悅似是不願多談,含混答道:“冇有。”
靜了一會兒,劉寶娜又開口:“咱們副經理要跳槽了,聽說了嗎?”
“聽說了。”
“客房部主管一頂上去,位置就空出來了;領班再頂上去一人,就又要空出一個位置。”
池悅隻“嗯”了一聲。
劉寶娜笑說,“池悅姐,我覺得你挺有希望升領班的。”
池悅忙說:“大家都很優秀,一切要劉經理定奪。”
不一會兒,池悅和劉寶娜走了。
夏蟬從隔間出來,洗了個手,忍不住往鏡中的自己瞧了一眼。
夏蟬自知皮囊不差,蓋因遺傳了周蘭。一個女人,若是生得好看又家底殷實,必是一路順風順水;可要是生得風流婉轉又窮得兩袖清風,不免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夏蟬不巧屬於後者。
劉弘毅什麼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撒了一張網,端看她往不往裡鑽。
吃過午飯,冇清閒多久,劉寶娜慌慌張張闖進休息室來,說是1208的客人要投訴。夏蟬不敢怠慢,趕緊趕去十二樓。
1208房門虛掩,夏蟬照規矩敲了敲門,卻聽裡麵一道男聲,渾厚低沉,中氣十足:“進來。”
夏蟬心道,見鬼了,啞巴也能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