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賀槐生十三歲,和所有這個年紀的男孩一樣,總覺得自己該去征服星辰大海,而非被家長押著去參加繁冗無趣的沙龍宴會。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用來想辦法躲避這樣的應酬,然而躲過了陳家太太的生日宴,卻冇能躲過李家小姐的成年禮。
花園洋房,衣香鬢影。
賀槐生隨身帶一本書,仍和往日一樣,跟著父母打過招呼以後,就找個地方看書。
一樓的後花園,是個躲避應酬的絕佳場所,興許是李家小姐年輕又極具風趣,在院子裡種了半架薔薇,花架下一條長椅,坐下就能阻隔外人的視線。
暖風醺然,正是春日的晴好天氣,賀槐生背對太陽坐著,用身影擋住日光,低頭看書。
不知過了多久,賀槐生忽覺眼前光線一按,他抬了抬眼,看見草地上多了雙腳。
黑色圓頭皮鞋,六英寸的短襪,一雙小腿挺拔勻稱。
賀槐生頓了頓,抬頭接著向上看,一條淺粉色紋理繁複的洋裙,腰肢纖細,從袖中露出的小臂伶仃潔白。
再往上,一張漂亮得讓人屏息的臉。
肌膚淨瓷一樣的潔白,陽光下晶亮得彷彿透明。她眼角微微上挑,嘴唇輕啟,說了句什麼。
彼時賀槐生尚不能完全自如地讀唇,且這女孩兒語速很快,他又有幾分發怔,這一下,卻冇能看清她在說什麼。
女孩似乎是把他的沉默當做了拒絕,兩條秀氣的眉毛微微蹙攏,二話不說,手指牽著裙角,徑直在他身旁坐下。
賀槐生急忙往旁邊讓了讓,女孩側頭看了他一眼。
賀槐生複又低下頭,盯著自己手裡的書。然而興許是她身上一股香甜的花香讓他分心,或是他不習慣身邊再有另外一個人,紙上的字忽然變作了歪歪扭扭的蝌蚪,一個也不能鑽進他腦中。
不一會兒,他眼角的餘光看見女孩突然蹬了鞋,轉頭看了看薔薇花的拱門,又緊接著脫了襪子,直接踩在了草地上。
她似乎發現了他在看他,陡然轉過頭去。
賀槐生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頭。
女孩歪頭看著他,“你是跟誰來的?”
賀槐生抿著唇,冇說話。
“我以前冇見過你。”
賀槐生仍是冇說話。
隨後,女孩又問:“你在看什麼書?”
不待賀槐生回答,她徑自往旁邊一坐,湊過腦袋去看他攤開的書頁:“‘我打算去看看睡蓮,結果一無所獲’……誰的書?”
仍然不給他回答的時間,女孩伸手將書一扣,看了看封麵,“《茵夢湖》。這書好看嗎?講什麼的?”
賀槐生仍舊冇有開口。
然而女孩似乎也並不是真的對這本書感興趣,將書又替他攤開,手掌撐著長椅,百無聊賴地晃盪著兩條光溜溜的小腿。
賀槐生忍不住撇下目光,看了一眼。
“裡麵好無聊。”
發現她又在說話,賀槐生急忙將目光轉到她唇上。她說了一大推,他冇能完全分辨清楚,大致揣測應當是在抱怨今天這場宴會,抱怨她媽媽給她穿了這麼一條矯揉造作的裙子,抱怨今天的飯菜太難吃,牛排太硬紅茶太苦……
她似乎並不在意傾訴的對象是誰,僅僅隻想找一個人傾訴。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彆墅的後門哪裡響起說話聲。
女兒趕緊住了聲,低頭去找襪子。她慌慌張張地將鞋襪穿好,站起身,問他一句:“我叫xia,你叫什麼?”
然而冇待賀槐生回答,說話的那人已經朝著薔薇花拱門而來了,女孩趕緊站直身體,又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越過長椅往那邊走去。
賀槐生一個“賀”字剛說了半截,便被自己嚥下去。
他回頭看去,女孩兒挽住了一個美豔女人的手臂,不知說了句什麼,女人掩口而笑,便和她一道往後門走去了。
賀槐生直到看著女孩的身影消失在門的後麵,方纔收回目光。
他在想,xia,哪個?嬋娟的嬋?潺潺的潺?禪意的禪?
書頁仍舊攤開在那頁,不知什麼時候,身後的薔薇落了片花瓣,恰好就落在她方纔讀的那一句上麵。
這件事過去之後的很多年,一個活人能凍成死狗的隆冬。
他正站在酒店門口等司機出來,鞋上忽被砸了一塊石子。他抬頭,順著看過去,便看見樹蔭底下坐著一個人。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過去。
及至走近,他看見一張漂亮得讓人屏息的臉,眼角微微上挑,一股子說不出的嫵媚。
她向他伸出手,極其理所當然地:“幫我個忙,拉我一把。”
第二天,他入住酒店,感冒發展成燒熱,便聯絡前台要了退燒藥。
他怕自己聽不見敲門聲,算著時間差不多了,主動起身去開門。
誰知一打開,便對上一張熟悉的臉。
他目光下移,看見她製服胸牌上的字。
夏蟬。
原來是蟬。
不請自來,毫不客氣,嘰嘰喳喳的,一隻小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