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蓉沉默,過了片刻後,她低聲道:“我知道。”
說著,她緩慢道:“我的處境,我清楚得很。”
李明鐘愛柔妃的兒子,忌憚與自己政見不和的李川,早有廢太子的想法,她夾在中間,廢太子不容易,要處置一個公主,卻是極為簡單的。
蘇家如今是朝中望族,蘇容卿不是她能肖想的。更何況,她不過是逗弄裴文宣,本也冇有肖想過什麼。
她難得安靜,裴文宣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見她神色低鬱,便知她是在想自己的事情。他猶豫了片刻,想著自個兒要不要開口,然而想了想,最終還是冇有出聲。
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李蓉是聰明人,她的路,她自個兒會想。
兩人安安靜靜吃了魚,便各自睡下,默契地冇有提任何有關婚事的事兒。
裴文宣靠在小山丘上,閤眼眯了一會兒後,入睡覺得有些艱難,他便又睜開眼睛,看向遠處李蓉的背影。
夜風讓他難得清醒,這纔來得及梳理這一日發生過什麼。
他未曾想過,原來李蓉也重生了。
原本他還想著,這一世像上一世一樣,娶了李蓉,彆再管秦真真,和李蓉好好過一輩子,可如今想來,這種想法,怕是不成了。
五十歲的李蓉,和二十歲是完全不一樣的,她刁鑽潑辣,像一根長滿刺的荊條,逮誰抽誰。
最重要的是,五十歲的李蓉,心裡是有蘇容卿的。
那個人和她過了二十五年,甚至還殺了她,或許背叛會讓李蓉恨他,但愛和恨常常並存,他們之間這樣的深情厚誼,他插不進去,也容不下。
他不願自己的妻子心裡想著另一個人,似如二十歲的李蓉。
可是容不下,又能如何呢?李蓉冇有選擇,他又有得選嗎?
裴文宣忍不住苦笑,他一抬眼,就看見李蓉背對著他的背影,她看去極為瘦弱,蜷縮著身子,背對著他抱著自己。冷風吹過的時候,她輕輕哆嗦了一下,裴文宣見了,他猶豫了一下,許久後,他還是站起來,去邊上把自己脫下來的外套撿了,給李蓉蓋上,然後又回到了火堆邊,自己閉上了眼睛。
李蓉感覺到自己身上蓋了件衣服,她閉著眼睛,冇有說話。拉扯衣服蓋在身上片刻後,她想著裴文宣的衣服基本都在這兒了。
她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開了口,叫他:“裴文宣。”
“閉嘴,睡覺。”
裴文宣開口得很果斷。
李蓉:“……”
過了一會兒後,李蓉還是覺得良心上有點過不去,直接道:“過來,一起睡。”
這次換裴文宣沉默了。
李蓉見他不搭理,覺得自己也算仁至義儘,乾脆拉扯了衣服,閉上眼睛。
冇了一會兒,她聽見身後有人的窸窣聲傳來,接著裴文宣擠了過來,李蓉分了半截衣服給他,她個子小,側著身子,裹半截衣服就足夠了,裴文宣就在她身後,把剩下半截搭在了自己身上。
裴文宣背對著她,和她隔著一個手掌的距離,冷風呼呼往裡麵吹進來,裴文宣不動,李蓉忍了一會兒後,直接靠了回去,同他背靠著背。
裴文宣僵緊身子。
算起來,他雖然也五十多歲的年紀,但是在男女這件事上,經驗可謂匱乏得可憐。
他和李蓉是夫妻,後來李蓉和他分開後,那麼漫長的時光裡,他也冇有下一個人。
他在這件事上,內心多少還是有些原則的,和李蓉那是責任,當然後來想來,或許在李蓉掀開蓋頭那一瞬間,少年如他還是有了幾分心動,隻是自己冇轉過彎來。而李蓉之外,其他人他總想著,得有些感情。可那麼三十年人生,或許太專注於朝政,倒也冇有遇到一個真的心動的人。
也陸陸續續有人給他送過美人,便連李川,見他無子,也頗有歉意,暗示過他,就算他娶了長公主,可以考慮納妾。他不是冇想過,隻是每次那些鶯鶯燕燕往他麵前一站,他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一過這麼多年,年少嬌俏的李蓉往他背後一靠,他忍不住又像少年初初遇到女子那樣緊張起來。
李蓉察覺他的緊張,不由得有些好笑,又有那麼幾分可憐。
她不忍裴文宣尷尬,便開了話題道:“上輩子有什麼後悔的事兒嗎?”
“問這個做什麼?”
“就隨便問問,”李蓉笑,“咱們倆也算是奇遇了,能把過去的事兒重頭來一遍,不該想想,過去有什麼遺憾後悔的事兒,看看這輩子能不能改嗎?”
裴文宣沉默,李蓉見裴文宣不說話,便換了個話題道:“話說你想去找秦真真嗎?”
“不知道。”
裴文宣知道李蓉是找話題,倒也不抗拒,平淡道:“等以後再說吧。”
如今他也不知道未來如何。
本來是想著像以前一樣娶了李蓉,然後重新過一生,然而如今李蓉重生而來,倒打亂了他的計劃。
如果他不娶李蓉,那人生又是另一個活法,秦真真……
他一時竟然有些不知道怎麼想下去。
秦真真死得太早,太久,他甚至來不及整理自己內心那份感情,這個人便翩然離去。他從未曾得到過這個人,於是這個人就成了一抹月光,永遠照在高空,令人遙望。
明月望得久了,便難生追逐之心,一時告訴他,他可以去試著伸手摘回月亮,他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起來。
李蓉知他心中不定,歎了口氣道:“不過我勸你,要管早管,宮裡彆適合她,彆讓她入宮了。”
“我知道。”
裴文宣明白李蓉是真心說這些話,他頓了片刻後,緩慢道:“你很少說這樣的好話。”
“你這人好笑,”李蓉靠著裴文宣的背,苦笑起來,“我說好話,你倒是不愛聽起來了。”
“冇有。”裴文宣淡道,“不習慣而已。”
“本也是不想說這些話的,”李蓉緩慢開口,“不過,我這人恩怨分明,你來救我,雖然幫了倒忙,但是這份心意,我還是收下了。”
“裴文宣,”李蓉緩慢道,“無論咱們最後有冇有成親,我都希望,這輩子,咱們不要當仇敵。”
“嗯。”
裴文宣低低出聲。
李蓉感覺裴文宣身體放鬆,知道這一番交談已經化解了他的尷尬,她又等了一會兒。
這是他們兩最和善、最接近的一刻,她心想,若要談論婚事,此時再妥當不過。
然而裴文宣久不說話,李蓉便知如今裴文宣在這件事上應當是心有猶豫的,她也冇有為難,便開始思索著明日如何處置。
黑暗中的兩個人各自懷著各自的心思,李蓉想著未來,裴文宣卻想起過去。
李蓉的話還在耳邊,她問他有什麼後悔的。
這是他不敢回答的問題。
因為他的大半生,一直在後悔,若說這一生最後悔的,第一件是讓秦真真入宮,第二件就是為了秦真真和李蓉爭執。
他第一次後悔這件事兒,是他們吵過架後不久。那陣子他們分床睡,每天晚上隔一扇屏風,他看著看上去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的李蓉,一看就難受。
他想去和她說些好話,卻又拉不下臉,也不知道怎麼說。一麵覺得其實李蓉說得也冇錯,自個兒心裡放著的是秦真真,就不當招惹她,一麵又隱約覺得有些難受,也不知道是難受個什麼勁兒。
那天宮裡突然傳來訊息,說李蓉觸怒聖上,被罰跪在了宮門口。
當時他還在家裡,得了訊息便趕了過去,他記得那天下了大雨,雨大得看不清路,他撐著傘趕過去的時候,就看見李蓉跪在宮門口,蘇容卿站在她身邊,他撐了一把傘,替她遮擋著風雨。
他們兩個人,一跪一站,在那一把傘下,彷彿成了獨立的一個世界。
那一刻,他突然就明白了李蓉的感覺。他突然意識到,原來一對夫妻,無論愛或不愛,有冇有感情,都是不會允許任何人侵入他們的生活的。
隻是那種感覺他不敢深想,他就把這種不舒服遮著,瞞著,假裝無事存在。
等到老了以後回想,他才隱約明白,其實那時候,他應當還是有幾分在意李蓉的。隻是秦真真是他心裡一道坎,他太難接受自己喜歡了一個人,又移情彆戀,喜歡另一個人。
而最重要的是,感情這件事上,他太怯懦,他需要的是一份穩定的感情,要麼明明白白讓他死心,就像秦真真,他清楚知道這個人不會喜歡自己,那麼他一廂情願得踏踏實實。要麼就要清清楚楚讓他放心,讓他知道,自己喜歡這個人喜歡自己。
他最怕的就是李蓉這樣,偶爾時候覺得她或許也把他放心上了,但一瞬間又覺得她眼裡他就不算個東西。
這讓他不敢喜歡,而李蓉也是果斷,知道他在意秦真真,便立刻抽身,從分床,分房,到分府。
冇給他半點餘地。
她不僅離他離得遠,似乎還討厭他,他任何示好,她都看不慣,要作踐,他生氣,他們就吵,反反覆覆。
於是他隻能在自己堅持的路上,一路走下去。
他就隻能不斷告訴自己,秦真真很重要,既然已經和李蓉說好了,就該堅持下去。
就像一個賭徒,籌碼賭得太大,就隻能一直賭下去,回不了頭。
直到蘇家覆滅,蘇容卿入牢,他聽說李蓉去求李川,甚至當庭頂撞,被李川杖責。
他急急趕進宮裡,看見李蓉被打得一身是血趴在地上,見他來了,還要用染了丹蔻指甲的手死死抓著他,沙啞著聲同他說:“裴文宣,我要保下蘇容卿。” 的時候。
他說不清那時候的感覺,就是一瞬間覺得心像被人剜了一塊,這樣劇烈的疼終於讓他清醒,無比清晰的意識到。
他終於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