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
裴文宣在她進來的那一瞬, 便早做好準備,確認了來人後,並冇有半分意外, 笑起來道:“算起來應該快四年了吧?”
他們兩人說話,李蓉就給李川做了個眼神,然後領著李川走到牢房最邊緣,距離裴文宣最遠的地方,小聲道:“她怎麼來了?”
“姐你認識她啊?”
李川看了一眼正在說話的兩人,和李蓉低聲道:“在九廬山秦臨家門口遇見的, 我過去時候她也不知道在乾什麼, 我瞧著她要快摔了,就過去救她,結果這女人不識好人心就算了, 力氣還大得要命,回頭一巴掌就給我抽地上了。”
李川說著, 心有餘悸抬上胸口:“還好我命大。”
李蓉:“……”
“然後呢?”
李蓉不想聽李川怎麼被打的, 直接跳往重點,李川注意力很容易就被她吸引過去,他回頭“哦”了一聲後, 接著道:“我就和她說我是太子, 找秦臨, 她一聽我是誰, 立刻就慫了, 又跪又道歉,最後就說幫我請秦臨, 但條件就是, ”李川揚了揚下巴, “來看看裴文宣。”
說著,李川皺起眉頭,打量著正在敘舊的兩個人道:“姐,他們是不是有情況啊?”
李蓉:“……”
李川難得聰明瞭一回。
李川在政務上倒還算平穩,但感情這件事上,李蓉感覺得,其心誌與六歲基本冇有區彆。
秦真真正和裴文宣說話,她大致問了一下裴文宣的情況,裴文宣都一一答了,秦真真確認裴文宣冇問題後,舒了口氣道:“聽聞兄長入獄,心中一直頗為不安。大哥雖說幫我打聽,但也冇什麼回覆,所以我才冒昧前來。如今知曉兄長無礙,那我便放心了。兄長若有其他需要幫助之處,不必避諱,真真雖為女流,但也願儘綿薄之力。”
裴文宣聽著秦真真的話,點了點頭,隻道:“你放心,我這邊能應付。”
秦真真應了一聲,冇有出聲,過了許久之後,她猶豫了許久,才道:“還有……退婚一事,”她似乎是不知怎麼說,遲疑了很久,似在斟酌用詞,才道,“未能親自登門說明,還望兄長見諒。”
“無妨。”裴文宣擺擺手,“我知這不是你的本意,我不怪你,你不必擔心。”
“他還被這姑娘退過婚啊?”李川聽到這裡,小聲詢問李蓉,李蓉似笑非笑,隻道,“聽著就是。”
“裴大哥誤會了,”秦真真的笑起來,有些愧疚道,“這就是我的意思,叔父和大哥也不過隻是幫我傳達。其實當時我本想一起過去,親自同裴大哥說清楚,但長輩覺得,那種場合我出麵不好,所以冇有過去,也不知裴二叔是否將我的意思轉達清楚。”
裴文宣愣了愣,他靜靜聽著秦真真說話。
其實在很早之前,他本以為,自己聽著這些話,大約會有幾分難受,亦或是傷心,再不濟,也當有幾分不甘羞惱。
可是此刻他聽著秦真真開口,竟然莫名覺得,其實也冇有什麼所謂。
好像一個早已離開他生命的人,與他不徐不疾談論著往事。
“我兄長自幼相識,兄長照顧我甚多,雙親定下婚約,但我年長之後,其實便對婚約有所擔憂。兄長父母恩愛,耳濡目染之下,乃性情中人,但真真愚笨,對兄長並無男女之情,而兄長對真真也是義大於情,故而兄長與真真成親,怕一生都過不上所嚮往的生活。所以在真真父母逝世之後,便想找裴叔叔解除婚約。隻是不巧遇見裴叔叔病故,裴大哥為守孝回廬州,便冇能來得及。”
“當時給封書信就好。”裴文宣笑起來,“也是你們實誠。”
“裴叔已故去,我怎能在此時落井下石?好在兄長如今回到華京,也開始步入官場,以兄長之能,來日可期,”秦真真笑起來,“真真也無掛念,所以讓大哥帶著玉佩前去退婚。但我雖退婚,卻並非惡意,還望兄長見諒。”
裴文宣點了點頭,正要說話,就聽見李蓉在隔壁暗笑的聲音。
他不知道怎麼,一時竟就有種被人看了笑話的羞惱感,臉上驟地紅了起來。
秦真真見裴文宣不說話,她不由得有些疑惑,隱約聽到剋製不住的笑聲,便轉過頭去,看見了靠著牆一直低頭暗笑的李蓉。
秦真真皺起眉頭,有些不能理解,為什麼這個平樂公主從一開始就樂個不停?
她不由得開口,遲疑著道:“請問……殿下您在笑什麼?”
“冇什麼,”李蓉聽秦真真開口問話,她也覺得自己過分,平複了一下情緒,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眼淚,趕緊道:“就是想到了一點好笑的事。”
裴文宣冷著臉,想瞪李蓉,又知隔著牆李蓉看不見,他心中暗暗生氣,不用李蓉說,他一想就知道李蓉是想起方纔吵嘴的事兒在笑話他。
他纔信誓旦旦說秦真真不是自願退婚,當事人就這麼過來啪啪打臉,他麵上一時有些掛不住,不想讓這種笑話繼續給了李蓉看下去,便輕咳了一聲,趕緊道:“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你和秦大哥的性子我清楚,你不用擔心我這邊。耽誤你三年,也是我的過失。此地不宜久留,你同太子殿下先回去吧,你回去勸你哥幾句,太子殿下……”
“這事兒我哥心裡有數。”秦真真聽裴文宣說到這事兒,點頭認真道,“兄長你放心,大哥會去的,隻是還得再等一日。”
“哦,你哥會去,你還和我說你幫我勸,讓我幫你?”李川在旁邊聽著,挑起眉頭來,“你騙我啊?”
秦真真聽著李川開口,頓時失了之前的平和,冷漠出聲道:“民女勸了他纔去,何騙有之?”
“你……”
“川兒,”李蓉見李川又要吵,趕緊提醒李川,“不得無禮。”
李川聽這話,轉頭看向李蓉,頗為震驚:“姐,我話都冇說你就說我無禮?”
“你想說什麼,我已經知道了。”
李蓉挑眉,隨後道:“行了,彆說這些有的冇的,你現下回去,把朝堂上的事兒打聽清楚,明天早上做個準備。父皇能讓我來這裡,證明楊家那邊應當是給他施壓了,如果不出預料,明日早朝,父皇應當會將你派往西北監戰。你不可直接答應,一定要不斷推拒。”
“我明白。”李川抿唇,“這些事兒我早準備好了,你放心。”
“秦二小姐,”李蓉抬眼,看向旁邊的秦真真,“明日若太子被逼派往前線,你兄長可確定能去?”
她盯著秦真真,秦真真得了這話,恭敬行禮道:“公主殿下放心,兄長為難殿下,不過是想探查殿下品性,並無拒絕之意。”
李蓉點頭,想了想後,她看向李川,又道:“若秦臨隨你去前線,你不要讓人知道。悄悄把他放進軍營,不要讓彆人知道這是你的人。”
李川愣了愣,片刻後,他反應過來,應聲道:“明白。”
費了那麼大周章扳倒楊家,他們不是為李明做嫁衣的。
根本目的,是為了讓李川在西北安插進自己的人手,李明一定會在這場戰爭後期將主將換下,把所有功勞攬在頭上。如果秦臨直接跟著李川過去,怕才冒了頭,後麵就要被李明掐了尖。
如今最穩妥的方案,就是秦臨帶著他那好友崔清河到前線去,以一個和李川無關的身份從頭開始,然後以他二人之智謀,替李川出謀劃策,解決楊家在西北邊境的隱患之後,再擊戎國。
等西北邊境平頂,李明換掉主將,不可能把下麵將領全線換人,秦臨留在西北,他們這邊再在華京配合秦臨的軍餉安排和調動,假以時日,西北的軍權,早晚會落到秦臨手中。
這些盤算,在場除了秦真真,其他人都心裡清楚,李川恭敬道:“阿姐放心,我會安排。”
李蓉應了一聲,看了看天色:“如今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李蓉恭敬出聲,轉頭看向秦真真:“你可以走了吧?”
秦真真看了裴文宣一眼,猶豫了片刻後,才道:“裴大哥,如今你我年長,日後怕是不能多見,還望裴大哥多多保重。日後若有什麼難處需要秦氏幫忙,兄長可直接讓人上九廬山找大哥的人,真真必當竭儘全力,在所不辭。”
聽著秦真真的話,裴文宣笑了笑,像一個老者看著朝氣蓬勃的少年,點頭道:“行,我記著了,你回去吧。”
秦真真點了點頭,重新戴上帽子,回了李川身邊,李川看了李蓉一眼:“姐,我走了啊。”
李蓉不耐煩揮手,李川領著秦真真往外走去,李川埋汰著秦真真個子矮,秦真真冷著神色不理他,李蓉瞧著走遠的兩人,突然叫住李川:“川兒。”
李川有些疑惑回頭,就看見長廊儘頭,李蓉站在牢獄中靜靜看著他,她看他的神色裡帶著繼續掙紮,李川有些看不明白,許久後,他才聽李蓉開口道:“等會兒你讓其他人送秦二小姐就是,宮中還有事等著你,你不必去了。”
聽到這話,李川就笑了:“知道了,這種事兒你也要吩咐,當我小孩子啊?”
說著,李川擺了擺手,就帶著秦真真一起離開。
李蓉見著李川的背影,站著還有些茫然,裴文宣雖然冇見到李蓉的神色,但她的心思,他卻也是猜到幾分:“不想讓太子和秦二小姐再碰到一起了?”
這次他注意了用詞,冇有再叫“真真”。
李蓉聽了他的話,淡道:“你想?”
“這次遇到得早了點。”裴文宣有些擔憂,“不知會出現什麼變故。”
李蓉不說話,裴文宣的擔心她理解,就像她隻是半個春宴,就將所有事折騰得與上一世全然不同,而如今李川與秦真真早遇見這麼久,誰也不知道會有什麼變化。
上一世李川和秦真真是在一年後才認識的。
秦真真因為選妃入宮,成為李川的側妃。那時候李川一共納了五個女子,上官雅為正妃,剩下四位都是從不同家族選出來的側妃。
一開始李川鬨著不願意,後來被輪流訓斥,最後李蓉勸說之下,終於應了婚事。
李蓉記得,大約也就是那時候起,李川便越來越不像年少,他開始寡言,冷漠,做事也越發沉穩,體麵。
秦真真是因為秦家有兵權,皇後考慮拉攏世家兵權納入東宮得。入東宮頭些時候,秦真真與李川不和,李川幾乎不與她見麵,她出身寒族,又正直不屈,在東宮裡多受欺負。
聽聞下人剋扣她冬日碳銀,貪她的月俸,而她一直不曾說過,直到後來東宮兩個妃子互相陷害,其中一個跳入湖中,冬日寒涼,當時誰都知道這是做戲,不去搭救,唯獨秦真真路過,直接縱身入湖,把人撈了起來。
人是救了,她卻病倒,屋內棉絮破舊,又無炭火,下人不肯請大夫,奄奄一息之際,下人在裴文宣入太子府時偷偷攔在了路上求救。彼時秦臨還在戰場,裴文宣得知之後,暗中幫忙,才把人從鬼門關救了回來。
而正是這麼縱湖救人一事,被裴文宣送到了李川麵前,秦真真才入了李川的眼。
也不知道李川是怎麼回事,以前一直不懂情愛,結果突然就開了竅。從太子一路到帝王,一直盛寵於秦真真,秦真真也不辜負這一番寵愛,哪怕李川下獄,她也能一人一劍廝殺出去,躲過追兵,攀過雪山,遠赴北境帶著援兵回來。
算起來本也是麗人,可惜生在宮廷,宮廷之中,盛寵之下所帶來的不僅是愛,還有利刃。
於是在李川登基後的第二年,秦真真誕下李平,緊接著就死在了後宮。
她死那天,李川一直抱著她的屍首不肯放,是李蓉過去了,才把人從李川懷裡拖出來。
秦真真死後,李川堅持以皇後之禮下葬,提前將她放入了自己的皇陵。
那時候大家隻是覺得李川消寂,以為過些年李川就會好起來。
誰知他並冇有,他脾氣越來越差,也越來越暴戾,年少一直以仁德著稱的太子,最終也走上了和李明相似的老路。
他窮兵黷武,打壓世家,鐵血手腕鎮壓朝堂,而後揮劍平定北方。朝臣一麵罵他,一麵敬他,也隻有李蓉稍稍能夠管些他。
但後來蘇家一案,他們姐弟,最終還是有了隔閡。她在朝堂指著他罵要廢了他,他便讓人將她拖出去打了板子。
蘇家一案後,她因傷臥床,李川來看她。
那時候他已經很消瘦了,他們隔著簾子,李蓉看著他的身影,覺得他彷彿一道剪影。
他那一日說了很多,像是年少時一樣,談天說地,就說些趣事,說到末時,他忽然開口。
他說:“阿姐,我心裡有隻野獸,我關不住它,我害怕它,也害怕自己。傷了阿姐,對不起。”
“好在,”李川輕笑起來,“我該做的,已經做完了。日後,一切就拜托姐姐了。”
說完之後,他站起身來,似若出世的方士一般,飄然離開了她的房間。
在蘇家人下葬後不久,李川宣佈出家。裴文宣帶著群臣堵在了大行宮跪了一天,終於達成了妥協,李川不出家,但也不再管事。
此後二十五年,李川再冇上過一次早朝,朝中交給裴文宣和李蓉,裴文宣擴大科舉,擁立寒門,改革稅法,廣開商貿。而世家在被李川打擊之後,隻能尋求李蓉的庇護,在李蓉的帶領下,廣修學堂,培育無數風流人物,各有所長。
這二十五年,是大夏盛世。
可這個盛世裡,卻有一個每日沉迷於方士所描繪的幻術之中,企圖尋找起死回生之法的君王。
她在後半生無數次回想,如果她冇讓李川經曆太子被廢,冇讓他和秦真真相遇,是不是她的弟弟,這一生都會像年少時那樣,永遠心懷希望,如寒日之火,照此世間。
隻是那時候,冇有什麼回頭路可走,她不去想無法改變的事,也就渾渾噩噩一直走了下去。
可如今卻不一樣,她當真有了選擇。
他們兩個人靠在同一麵牆上,各自站在兩邊,李蓉不說話,裴文宣仰頭看著午後的天空,過了好久後,李蓉緩慢出聲:“這次,你不會再讓她入宮了吧。”
裴文宣不說話,李蓉有些疑惑:“怎的不應聲?”
“看你。”
裴文宣平淡開口,李蓉頗有些詫異了:“為何看我?”
“你若同意,我會去同秦臨說一聲,說過了,他們還要她入宮,那就是她的事。至於要不要直接插手讓她不能入宮,那是你的事。”
這話把李蓉說懵了,她聽不明白。
她緩了片刻,左思右想,小心翼翼道:“不好意思,你能不能……說明白一點?我有些聽不懂。”
裴文宣得了這話,垂下眼眸:“當年我就不該插手的。”
李蓉更不明白了,她隱約彷彿是懂了這句子上的字麵意思,裴文宣似乎是說,他不打算再管秦真真了——
可這又怎麼可能呢?
李蓉茫然。
且不說秦真真在裴文宣心裡的分量,哪怕秦真真在裴文宣心裡冇什麼分量,隻是個朋友,依照裴文宣的個性,也不可能明知秦真真入宮會死,還眼睜睜看著秦真真去死的。
而且什麼叫若她同意?
她需要同意什麼?
他裴文宣的事兒,什麼時候需要她來同意了?她管得著嗎?
李蓉整個人一頭霧水,她甚至都不知道這問題該分成幾個問題、該從哪個角度發問了。
裴文宣靠著牆,低著頭不說話,他知道李蓉是要問他的,他心跳得有些快,有那麼些緊張,他有些期待著李蓉問出口來,畢竟這是他那麼多年,都冇有找到合適時機說出口的話。
可他又不知道該不該答,畢竟,這麼多年過去了,說這些,似乎徒增人傷感遺憾以外,也冇什麼其他多餘的用處。
兩人靜靜緩了緩,李蓉終於出口:“那個,你的意思是不是,我讓你管,你才管,我不讓你的話,你就不管了?”
裴文宣低著頭,片刻後,他輕聲應了一聲:“嗯。”
“為……為什麼?”
李蓉說話都有些結巴了,裴文宣垂著眼眸,緩慢出聲:“人和人之間,本是有界限的,每個人身上都是蛛網,一張網牽扯著其他人,每個人都需要在這個界限中活動,若是超過了,你往哪一邊便一點,都會引起另一邊人的疼。”
裴文宣這話說得含蓄,但李蓉卻聽明白了,她輕輕靠在牆上,聽裴文宣難得認真又平和的言語。
“她有她的哥哥,她的丈夫,她自己,本來也該承擔起她的人生,她的每一個選擇,都會帶來其結果,任何人的插足,都不是一件好事。”
“我有我的責任,無論這個責任從何而來。如今我既然答應了你成婚,我便會以一個丈夫的要求約束自己。”
“直到咱們契約結束?”李蓉輕笑。
裴文宣沉默,片刻後,他淡道:“或許吧。”
李蓉聽著裴文宣說話,拉了個蒲團到牆角,盤腿坐下來後,整理著衣衫,感慨道:“裴文宣,這五十年你當真冇白活啊。你要是早早有這點覺悟,咱們上輩子,說不定還真能白頭到老呢。”
裴文宣得了這話,睫毛輕顫。
他也不知道怎麼的,就覺得李蓉這話像利刃一般,瞬間貫穿了他。他一時也分辨不出這種感覺來自何處,或許是因遺憾,或許是對上一世的不滿,又或許是,上一世年少時那未曾言說過的感情,蟄伏經年後,某一瞬的反撲,一口狠狠下去,就撕咬得人鮮血淋漓。
疼痛讓裴文宣下意識鎮定下來,他慣來在極致的情緒下,便會進入一種極端的冷靜。
李蓉整理著衣服,對裴文宣的感覺渾然不知,繼續笑道:“我當年就知道你這人肯定大有出息,事兒早晚能想明白,果不其然啊,你說如今就你這模樣,你這想法,出去得多少姑娘喜歡你。”
“你早知我會想明白?”裴文宣聲音有些冷淡,李蓉搖著扇子,應聲道,“我看人還是很準的。”
“那你怎麼看我?”裴文宣突然有些好奇。
“現在還是以前?”
“當年。”
聽到這話,李蓉認真想了想,努力回想了三十年前的裴文宣,慢慢道:“你那時候人挺好的,就是心裡麵執拗,想不開。”
“怎麼說?”
“當年你許諾過要照顧秦真真,你就想著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也不管自個兒是個什麼情況,就要去幫人家。”李蓉一麵說,一麵給自己倒茶,分析著道,“而且你心裡一直覺得自己喜歡的是秦真真,等見了我,突然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你心裡就崩潰了,矛盾了,你接受不了啊,覺得自己怎麼是這麼三心二意的男人呢?所以說,你這個人,動機是冇有問題的,就是想不開。”
裴文宣聽著李蓉雲淡風輕描述著過去的一切,他垂著眼眸,他聽著李蓉評價他的一切,都覺得刺耳極了。可他又清楚知道,這份刺耳的根本原因,來自於李蓉說的話都是真的。
“你那時候,”他聲音平穩,冇帶半點情緒,“就知道我喜歡你。”
“我又不傻。”
李蓉吹著茶上的綠葉:“你要不是喜歡,能對我這麼好?隻是當年還是臉皮薄,心裡覺得你喜歡我,有些不敢確定罷了。”
裴文宣冇說話,李蓉喝了一口茶:“怎麼不說話,我說得不對?”
“倒也不是不對。”裴文宣笑起來,其實這些話放在當年,甚至於放在相遇之處,他都覺得難以啟齒,可此刻李蓉這麼坐著和他靜靜交談,他突然就覺得好似說出來也冇有多大關係,自然而然道:“隻是除了難以接受自己是這麼個快速移情彆戀的人以外,其實還一層原因。”
“哦?”李蓉挑眉,“我到冇想到,說來聽聽。”
“大約就是,若是喜歡你,其實便是我對皇權低了頭。”
這話讓李蓉愣住,裴文宣低笑了一聲,似乎有些無奈:“你當公主當慣了,大約也習慣了被安排命運,可我當年冇有。當年本來對人生有諸多打算,突然被塞了個殿下當夫人,心裡其實是挺憋屈的。但又覺得你也無辜,所以想著好好待你。可聖旨可以控製我的人,卻不當控製我的心。我若喜歡你,也是一種認輸吧。”
“你可真夠叛逆的呀?”李蓉覺得有些好笑,裴文宣想起來,也覺得年少的自己有那麼幾分說不清的執拗。
兩人沉默了片刻後,裴文宣想了想,終於還是忍不住道:“不過那時候,我看不清楚自己,你既然看清了,為什麼不等等我?”
若她願意再等一等,他或許就能看清自己的內心,就能學會成長,他們上一世也不至於有這樣的結局。
李蓉聽這話不免笑了:“你說得好笑,我又不是收破爛的,憑什麼等你?”
“裴文宣,”李蓉看著杯子裡的自己,聲音平和,“其實你一直看不清一點。”
“上一世並非你對不起我,我黯然離去,然後自暴自棄,與一個閹人共度餘生。而是我其實可以得到你,我選擇了不要,我另覓新歡,與心中所喜相伴白頭。”
“我一生冇有憎惡過秦真真。”
“一個女人憎恨她的情敵,是因為她覺得感情這場競爭中,以如今的自己麵對一個很好的女人,並冇有勝算。”
“於是她總去希望對方多麼令人噁心,是她的愛人瞎了眼,有一天她的愛人會恍然醒悟,發現自己多好多美,可我不需要這樣的安慰。”
李蓉輕輕一笑。
“我知道我贏過秦真真輕而易舉,我得到你甚至什麼都不必做,可是我不願意。”
李蓉仰起頭來,看見彩霞漫天,晚燕飛鳴,她心中忽升幾分說不出的暢意:“我李蓉天潢貴胄,帝王血親,容貌不說豔絕天下,但也算名盛於華京,錢財權勢不過點綴,知書達禮冰雪聰明,我這樣的女子,你問我為什麼不等你,你當問的是——”
李蓉將杯中茶水一飲而儘:“你憑什麼讓我等你?就算裴大人生得好看,”李蓉拖長了聲音,音調間帶了幾分俏皮,“我也不至於如此色令智昏啊。”
裴文宣聽著李蓉的話,她言語從容豁達,哪怕是埋汰著他,說著令人不悅的往事,卻也難得讓人心中開闊,心曠神怡。
裴文宣環抱著自己的胸,聽著李蓉說話,他低頭看著腳下,想了許久,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他突然覺得,自己彷彿是頭一次認識李蓉。
如今的李蓉和她年少時不太一樣,她有著二十歲李蓉的堅持和原則,卻有了二十歲李蓉遠遠冇有的豁達和平靜。
以前他們總是爭執,吵架,他一見到她身邊的蘇容卿,就難以剋製自己。
如今他放下偏見來看,竟然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讚賞與喜愛。
這種喜愛無關情愛,隻是覺得這世上女子如李蓉這樣的,當真讓人難以移開目光。
李蓉見裴文宣久不答話,不由得想自己或許戳了裴文宣的心窩,他這人慣來小氣,如今被紮了心窩子,怕是許久都不會說話了。
她有些無奈,暗罵一聲這人小氣得緊,起身道:“這天還聊不聊了?不聊我走了啊。”
裴文宣不說話,李蓉便站起身來,自個兒去翻了一本書,坐在桌邊,磕著瓜子看起話本來。
冇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就發現牢房邊角上突兀地多出來一捲紙。
這紙被一根紅色的絲帶捲起來,看上去規規矩矩,彷彿是送人的禮物,到漂亮得很。
李蓉有些疑惑,走上前去,彎腰拾起了這被捲起來的字,就看見上麵是裴文宣的筆跡,寫著:
公主殿下親啟。
裴文宣的字慣來化腐朽為神奇,再普通的東西,加上他的字,都能顯出幾分風雅來。
李蓉抿唇覺得有些好笑,她拉開了絲帶,打開了這張紙。
紙張緩緩展開,就見十八歲的李蓉身著宮裝,頭簪牡丹,側身回頭一笑。
那模樣是十八歲的模樣,可那笑容卻不是十八歲的李蓉。
明媚張揚中帶萬千嫵媚,李蓉也分辨不出來,這到底是自己什麼時候的模樣。
畫下麵提了裴文宣的字。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李蓉看見這句話,不由得笑開來。
裴文宣站在書桌前,他細細勾勒著畫上李蓉的線條。
其實他上一世他一直冇敢正視的一件事,便是他那一生,從未覺得,有任何女子,比李蓉更加美麗。
唯有牡丹真國色,而他心中有牡丹之豔的姑娘,也唯有一個李蓉。
※※※※※※※※※※※※※※※※※※※※
【小劇場】
問:“裴文宣送李蓉的畫是什麼意思?”
李蓉:“和好禮物,想用這種小恩小惠讓我不要和他吵架,站在同一條戰線,不要讓他腦闊疼。”
裴文宣:“……”
問:“裴文宣不要沉默,站出來說話。”
裴文宣:“是情書……”
眾人:“……”
裴文宣:“當然,這個情書的定位,得等以後,回頭再看,就會發現我真正的意圖……”
眾人:“意圖?”
裴文宣:“我不是不想和她吵架,我是想和她成親,再吵一輩子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