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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章〔春賽...〕

國之大事, 在祀與戎。大魏立國以來,對軍隊的試習和武備自然也極為看重。

魏朝的軍隊試習分為兩種,一是秋射, 二是春賽。不同於秋射,是集全國之兵的大閱兵, 動輒調用軍隊一二十萬人,通常隻有戰爭之前的動員, 或者皇帝認為有必要的彆的情況之下纔會舉辦,春賽定為了常規化,由各地各軍自行操練, 一般每年春舉辦。在這當中, 規模最大,規格也最高的儀式, 自然非長安六軍春賽莫屬了。

前年, 明帝駕崩, 春賽擱置。去年因少帝繼位不久,諸事繁雜,也未能舉辦。所以, 今年的六軍春賽,乃近三年來的首次恢複, 規模自然比從前更加盛大。除了調集長安的領軍護軍左右衛驍騎等常規的軍衛隊,長安周邊的京畿駐軍各部,也悉數奉命遣員, 陸續於一個月前抵達皇都, 進行各種聯合會操的試演和優勝劣汰。最後擇選出來的參與今日現場閱試的各部衛隊和軍士, 達萬眾之數。

皇家大校場位於皇宮西北方向,建在一處山麓之下, 地帶開闊,薑含元抵達之時,各部軍衛已列陣等待。隻見沿著山麓過去,旌旗連綿,紅黃黑三色遮天蔽日,一眼望去,漫若雲卷,看不到邊,列隊將士身上的盔甲和手裡的長戟,在陽光下閃爍著燦爛的光芒,場麵盛大,光耀乾坤。

少帝束戩今日一身戎裝,戎衣將他襯得英氣勃勃。他是乘坐一部六駕的金玉戰車入的校場,前方的六匹神駿,都是一色的紅鬃白馬,極為罕見,他身下所乘戰車的車軾和軛條之上,包金嵌玉,雕龍琢虎,隨著車輪的前行,車身在日光下金玉耀燦,帝王之尊,當世無二。

他的叔父攝政王祁王乘坐五駕金輅,尾隨在他後麵。再往後,是騎馬的賢王諸王以及中書省、門下省的宰相和六部百官等人,隊列迤邐,人數多達上千。

在少帝所乘的玉戰車的周圍,另外還由禁軍將軍劉向領著八十一名精選的執戟儀衛騎馬列隊相隨。這八十一人盔甲鮮明,個個英偉雄健,如眾星拱月,將天子的萬乘之尊烘托得淋漓儘致。

當戰車在這八十一衛的護衛之下出現在大校場的入口之時,全場的四周,金鼓齊鳴,萬名衛軍整齊排列,如若蟻聚,在指揮之下,齊齊朝著少帝行禮,高呼萬歲。他們甲衣上的葉片和刀戟隨了動作而碰撞,發出了整齊劃一的宛若悶雷的轟鳴之聲,和著那震耳欲聾的萬歲之聲,經久不息,直衝雲霄。

如此的排場和威儀,惟泱泱大國方有能力予以展現。今日受邀前來觀禮的大赫王等一眾人看得目眩神迷,大受震撼。

而這一刻,毫無疑問,萬人之中,唯一的最為榮耀的焦點,除了當今大魏的少年皇帝,再無他人。連平日執掌政令叫百官仰望的攝政王祁王,此刻也泯入了拱月的群星當中,顯得黯淡而無光。

蘭太後眺著這一幕,看著自己那終於顯露出了天子威儀的兒子,臉上露了一絲欣慰又帶幾分得意的微笑。

敦懿太妃年歲大了,這等場合不來湊熱鬨。今日到場觀禮的宮中女眷,便以太後為尊。她端坐尊位,頭頂一麵數丈高的華麗麾蓋。她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身旁的攝政王妃、大長公主、永泰公主以及以嘉賓身份也同列坐的大赫王女等人,唇邊再次露出了一縷微笑。

少帝和攝政王攜百官以及大赫王等外賓悉數到位,今日春賽便就開演。按照既定程式,將由各部衛軍聯合會操,展示平日的操練和軍容,內容是車陣、馬陣、步陣等,完畢,便是各衛軍之間的優選勝賽了,競爭騎射、對攻,最後,於萬人當中勝出一名,號六軍冠軍,接受皇帝的嘉獎。

而在這一切開始之前,按照往年的慣例,先將由皇帝或者皇帝指定之人,開射出全場的第一箭,將首箭送上一麵高高聳立於場地中央的以麇鹿之皮而製的鼙鼓之上,寓意奉天承運四海皆服。

今年是少帝繼位以來的首次春賽,這是一個極好的能夠幫助他在六軍和百官麵前立威的機會,自然是由少帝自己來射這一箭。

他平日本就操習騎射,弓箭嫻熟,但是蘭太後和朝中的幾名老臣有些擔心,恐萬一臨場生變,想出了個法子,暗中將那麵鼙鼓做大,如此,利於少帝中標。鼙鼓雖是遵循上古禮法嚴格而製,方圓尺寸,皆有規製,但這種暗中的放大,放到了春賽大校場的現場,那就如同滄海一粟,距離高遠,到時候,也不怕人會瞧出什麼端倪來。

少帝對這個安排卻是反應激烈,堅決不受,稱寧可不射,也不願易鼓。蘭太後等人原本寄希望於攝政王,想他去說服少帝,不料攝政王也否決了這個法子。不過,為確保不出意外,從幾個月前開始,宮中就立了一麵高度尺寸以及材質都與今日鼙鼓完全相同的仿物,攝政王則抽空親自督教。

蘭太後本對他略有不滿,覺他過於縱容少帝,未免不夠重視這一箭於少帝的意義,但他一錘定音,她也無可奈何。所幸後來聽聞少帝練得百發百中,這才放下了心,今日便就坐看,少帝最後這一箭,射出來是落在什麼位置了。

主持今日春賽的校閱官是兵部尚書高賀。他朝服羽冠,邁步走向觀台,朝高坐在正中前排的少帝而去。一名身著明甲的六軍將軍雙手捧著一支紮縛著紅絲的金箭,緊隨其後。

來到少帝座前,高賀行禮過後,朗聲道:“恭請皇帝陛下移駕弓台,為我大魏今日春賽拔射頭箭。陛下萬歲,萬萬歲,大魏耀武揚威,攻無不克!”

他話音落下,那執箭將軍單膝下跪,將手中的金箭高舉過頂。

少帝繼續坐了片刻,終於,慢慢起身,從位置上走出,朝前行了兩步。

就在人人以為他將接過金箭去往臨時設於場中的弓台之時,誰也冇有想到的一幕發生了。

他竟又停了步,轉向觀台之西。

那裡,傘蓋錦繡,是今日宮中女眷的觀禮位置所在。

“長寧將軍薑含元,上前聽令!“

少帝發出的聲音,經他近旁的一名傳話官傳遞下去,一變十,十成百,百成千,很快,全場之人便都知悉。

束慎徽今早和薑含元匆匆分開後,便一直伴駕在少帝之側。此刻他就坐在少帝身旁的位上,和旁人一樣,正靜候他取箭登上弓台,突然聽他如此發話,事先毫無準備,不禁一怔。

他都如此,場中的其餘之人更是意外了,上從文武百官,下到六軍將官,紛紛轉頸,望向少帝正在注目著的那個方向。

坐於觀台之西的薑含元,就這樣,突然之間,成了全場注目的焦點。

身為武將,對今日的場麵,她自然也是感興趣的。不過冇她什麼事,她是做好了純粹來旁觀的準備,欣賞長安六軍子弟如何龍騰虎躍,一競高低。忽然收到來自少帝的傳喚,莫名其妙,不知他在這種時刻突然如此,意欲何為。

她在位上停頓了一下,見身旁的蘭太後和長公主永泰公主等人都在看著自己,默默起身,隨一名方纔來到近前的引導儀官,在身後眾人的注目之下,走了過去。

她以為束慎徽應當是知道的,心裡略略有些怪他。昨夜處了長長的一夜,他竟昏了頭似的,隻顧彆的,這事一句也冇提,也不知到底是什麼意思,不叫她提早做個準備。

她到了近前,瞥他一眼,以目責詢,他正也看向她。

二人四目相對之時,她明白了。

他事先也是不知情的。

少帝就在近前了。薑含元收了和束慎徽對望的目光,行禮。

少帝等她起了身,說:“薑氏滿門忠節。大將軍幾十年如一日,代朝廷禦守雁門,邊塞得以固若金湯。長寧將軍你亦不遑多讓,良驥千裡,勇冠三軍。今日春賽的這支金箭,朕特賜於你,由你代朕,將它射入鹿鼓,以此,激勵我魏朝天軍。”

“我大魏之將士,倘若上下齊心,人人皆如大將軍與長寧將軍這般,擊陣,何陣不摧!作戰,又何戰得以不勝!”

少帝神色莊重,這一番話說完,再被傳送下去,全場萬人無聲。

“賜長寧將軍甲袍!”

少帝話音落下,一名侍人疾步走來,恭聲道:“請將軍隨奴往這裡來。”

薑含元從驚詫中回過了神,下意識地,再次望向對麵座上的束慎徽。看見他的神色已是恢複如常了。他端坐著,對上她投去的目光,麵上並未顯露任何的表情,但回望著她的目光,卻是含著淡淡的笑意,彷彿還帶了幾分鼓勵之色。

薑含元心情略微紛亂。她做夢都冇想到,少帝不聲不響,今日竟然又來這一出。

如此場合,他既已開口,她又豈能推辭,於是謝恩,隨那侍人下去受衣。

場中自有帷帳。她入了其中一頂,看見裡麵果然已經備有一套鎧甲,兜鍪戰靴,一應俱全。她迅速束髮,在兩名侍女的幫助下,著甲在身,戴上兜鍪,很快完畢,出來,已是樣貌大變,戰甲在陽光下閃爍著光。

她從片刻前的貴婦,陡然化身做回了大魏朝的女將軍。

冇了裙裾的束縛,她邁著往日慣常在軍中的闊步,行至少帝麵前,從他的手中,雙手接過那一支金箭,隨即轉身,邁步去往弓台。

這是何等之榮光。

六軍上下,見過她麵之人,寥寥可數。將士都隻知道她是薑祖望的女兒,從小從軍,因三年前的青木原一戰而成名,朝廷賜封長寧將軍之號。再就是去年底,她被立為攝政王妃。但嫁來長安之後,深居簡出,極少露麵。不過,六軍當中倒是有個傳言,據說,她和攝政王大婚的次日,便就丟下攝政王,自己喬裝走訪慰問雁門邊軍的家眷,也是湊巧,才被認了出來。許多人對她極是好奇,今日春賽,她人也雖到場了,起初卻是遙遙坐於觀台,想看清楚樣貌,並不容易。

這一刻,全場所有的目光,從四麵八方,全部齊齊聚在了本朝這位大名鼎鼎的女將軍的身上,望著她大步走向場中的弓台。

蘭太後驚呆了,臉色發青,手腳冰冷。

她從薑含元的背影上收了目光,狠狠盯著自己的兒子,見他已是歸坐,正緊緊地望著女將軍,完全就冇朝自己這邊望來。

她的目光又掃向了坐在兒子身邊的攝政王。

他的雙目亦在凝望前方。

縱然蘭太後平日對自己的這個小叔稱不上懷有惡意,甚至,早年後宮中她不得寵的時候,因為兒子或是性情和他相投,得到了他的諸多照顧,她還曾對他懷有過一種微妙的摻雜了些感激的感情,但時至今日,她不得不懷疑,這是不是自己這個小叔另有所圖,暗中授意,少帝纔會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情況之下,臨時將這射鼓的機會讓給了他的王妃!

要知道,這個機會對於少帝而言,意義重大!

蘭太後盯著攝政王那不大能看得出表情的側顏,見他目光始終跟著場中那道正在快步走向弓台的身影。

蘭太後盯著他,眼底暗雲密佈,片刻後,改而望向距他不遠的蘭榮。

她的兄弟此刻亦是目望前方,是他平日一貫的沉密的模樣,似也根本冇有留意到她這個姐姐此刻的惡劣心情。

蘭太後當然也知自己情緒不可表露太過,免得又落入近旁人的眼,惹來譏笑。

她閉了閉目,終於勉強忍氣,壓下心中一時湧出的各種雜念,繼續望向前方。

薑含元已走到了弓台前,她穩穩登台,站定後,抬手,取過那一張懸在弓架上的角弓,微微掂了下重,弓是標準的馬弓,比步弩營的步弓要輕。她將金箭搭於其上,隨即拉弓,拉到了合適的位置,瞄準上方那麵高聳在鼓台中央的鼙鼓,冇有任何停頓,射出了箭。

箭在空中帶出一道金色的光芒,筆直破入天穹,轉眼間,射到鼙鼓之前,不偏不倚,那箭頭正中在了中央的鼓心位置之上。

這一箭,因要考慮頭頂的太陽光照、臨時風向、仰射等等因素,想要射中,固然不算容易。否則,蘭太後那些人也不會如此緊張,挖空心思助力少帝。但反過來說,對於長習弓法的人而言,也非難事。便是從現場這萬眾當中的□□手裡隨便叫一個人來,結果應當也會**不離十,就看最後的落箭點而已。何況,當初設計出這一項的目的,也不可能是為了為難皇帝或者皇帝選中的人。

但是,她這引弓和發箭的姿態動作,行雲流水,帶著幾分她不自覺的隨性,反而顯出了一種捨我其誰的霸氣。

金箭入鼓,場中金鼓也隨之大鳴。大校場的四周,爆發出了一陣歡呼之聲。

薑含元獨立於高高的弓台中央,大風吹動她兜鍪之上的紅纓,她先是轉向觀禮台,朝著少帝的方向遙行一個軍中拜禮,接著,又麵向六軍將士,待歡呼之聲漸漸落定,高聲道:“陛下賜箭,乃我莫大之榮耀。但這榮耀,絕非歸我一門一姓!從我來的雁門邊塞,還有無數英雄兒郎,他們都是爾等兄弟同袍,個個糾糾勇士,甘為大魏,捨生忘死!今日響徹在此的呼聲,理應是由他們來當!”

她的聲音清亮鏗鏘,宛若金鐵,送遍四麵。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在場的萬餘六軍將士再次爆發出了一陣呼聲。這聲音比之方纔愈發昂揚,宛若驚雷,轟轟嘯於大校場外的一片原野之中。

“好!真將軍也!”

少帝興奮地大喊一聲,人從位置上一下就跳了起來,帶得他戎衣上的大片裝飾的甲片發出擦擦的聲音,周圍眾人紛紛望去,神色各異,他這才意識自己失態,下意識地望向了身畔的三皇叔,卻見他雙目依然凝望著前方弓台上的那道身影,眼一眨不眨,似乎根本就冇留意到自己,心裡暗呼僥倖,急忙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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