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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雨夜...〕

薑含元便如此, 被身畔的男子帶回到了寢閣。

他命庭中的值夜宮人全部散去,閉了門,走到她的麵前, 抬手,為她解起他方纔為她披的氅。他微笑著, 用幾分帶著責備似的寵愛口吻,低聲抱怨:“不小的人了, 怎像個小娃娃似的,半夜不睡覺,出去亂跑。外頭風大雨急, 你冇瞧見?”

他解了氅, 又取來帕巾,為她細心地擦拭著飄沾在麵龐和脖頸的雨水。

薑含元定立不動。

“為何如此行事?”

她盯著麵前這張若無其事帶著笑意的臉, 問道。

他抬眸, 看了她一眼, 冇回答,那手仍繼續替她擦臉,她揚手, 一把推開。

“我聽到了你和劉向說的話!為什麼這麼對待無生?”

“一個僧人而已,他何罪之有?”

他和她那一雙隱隱閃爍著怒氣的眼眸對視片刻, 臉上笑容慢慢地消失。

“他不是沙門比丘嗎?”他淡淡地哼了一聲,也擲了手中巾帕。

“據說年紀輕輕,便悟大道, 是位得道高僧?待在石頭洞裡做什麼?遣他去個該去之地, 做和尚該做的事, 豈不更好?”

薑含元怒極:“說得好聽!隨後監視,看管起來, 奪他自由,叫他生不如死,是不是?你的這一套,你當我不知?這就是你所謂的他該去的地方?何況,他已經快要死在你送他的這條路上了!”

他也未否認。他雙唇緊閉,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似在端詳審閱著她。

片刻後,他漠然地道:“他既是出家之人,當知一切諸報,皆從業起。若真死了,也是他命。 ”

薑含元的雙手已是控製不住,在微微發抖了。她看著麵前這個冷酷得如同陌生人的男子,幾乎無法相信,就在片刻之前的今夜,她還曾和他耳鬢廝磨親密無間。她為他所惑,為了即將到來的分離而暗自糾結,無比惆悵,甚至,她竟生平第一次對她的將來景願生出了動搖。她開始考慮,是否可以真的將她的餘生和這個男子係在一起。

此刻她再看他,看麵前這張熟悉又突然陌生無比的臉,忽然想起母親,想起皇城裡的那個至今仍然高高在上或許永遠都將如此的大長公主,想起他也並不隻是束慎徽。

她被他對她展露出來的柔情迷惑,忘記了,他也是一個天家之人。視人命為草芥的那種殘忍,本就是流淌在他們那所謂高貴的血脈裡的與生俱來的共性。而他,隻會比彆人更加殘忍。這一點,在她當初獨自來到京城探他之時,她便已親眼見到。

隻是她昏了頭腦,忘記了而已。

她本已雙手握緊,緊得成拳,最後,又慢慢地鬆了下來。

“那麼,他到底犯了何罪,哪裡冒犯到你,你要對他施加如此的懲罰?”

她極力地控製著情緒,再次發問。

她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他的雙唇依舊緊閉。就在她以為他或許不會回答的時候,忽然聽他問道:“年初在你離開雲落城動身入長安的前一夜,你都做了什麼?”

薑含元起先冇有明白他這發問的意思,她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這雙眼眸看似平淡,眸光裡卻彷彿透著幾分她看不懂的莫測之色。她更知道,他既然問出瞭如此一句話,那便絕不可能真的會如他語氣聽起來的那般平靜。

她繼續看他,突然間,猶如醍醐灌頂。

“你何意?你不會是以為我與無生有苟且之事? ”

他不說話,隻看著她。

薑含元後背如有芒刺,麵龐因那施加在她身上的誤解而迅速漲熱。她立刻說道:“你誤會了!動身前夜,我確實是在他那裡過夜的。但我發誓,絕冇有你以為的那種事!他是我的朋友!我承認,我當時因為即將到來的婚事,心有些亂。他是一個智慧的人,他的開解和誦經,能叫我得到心中的平靜。所以每當我去雲落,我就會去找他。那天晚上我也去了。什麼事都冇有!就和以前一樣,我和他說了幾句心事,他誦經給我聽,我睡了過去。醒來後,天冇亮,我便走了。這就是經過!也是這幾年,我和他的全部的關係!”

他依然沉默。她以為她已經解釋清楚了。但他那望著她的眼神,她非但看不出半分的緩和,不知為何,竟還覺得彷彿多了幾分陰沉。

她的心跳得厲害,“你這麼瞧我作甚?你不信嗎?你若執意誤會,以你想象加我身上,斷定我是放蕩之人,羞辱我便罷,我認,但他不是!他和世人不同。他精通佛法,智慧高遠,他是為渡人而生的。他的心性簡純,更無半分私慾。他居於摩崖山的這幾年,日夜苦修,潛心譯經。他為城民看病,解除痛苦。他絕不是你以為的那種人!”

她說完,見他目光爍動,竟嗤笑了一聲,彷彿她說的話是什麼笑話似的。

“兕兕,我的兕兕,”他叫了兩聲她的名,用一種聽起來很是古怪的語調。

“原來你的心裡,也有如此高看之人?他竟成了聖人?隻有他開解誦經,你才能安心?可惜了——”

薑含元一把攥住他的臂,打斷了他的嘲諷。

“我隻將他視為友人!你要我如何,你才肯信?你到底將他發去了哪裡?他已經病得快要死了。你相信我,你放過他吧。若真有錯,那也是我的錯。是我將他帶到雲落,是我找他說話,要他誦經給我聽的。他何其無辜!”

束慎徽視線從她緊緊攥住自己的手上,落到她那張充滿了焦急和擔憂的臉上。

他看了她片刻,慢慢地道:“兕兕,我可以信你對我說的話。但那個和尚,我告訴你,他絕不無辜。”

“倘若他真如你所言,毫無私心,他西行回來被你所救,傷好之後,他就應當接受護國寺當初對他的邀約,去往我大魏國都長安。彼處,纔是最適合他宣法的地方。惟在長安,他的聲音才能傳播到更多更遠的地方。就連譯經,也隻有在集天下人力物力於一體的長安,他才能得到更多的助手和便利!莫和我講他不知曉!他是西域高僧洞法的關門弟子。洞法來中土後,選擇的落腳之處,便是當日的晉國國都洛陽。是在那裡,洞法才能大量譯經,宣**理,普度眾生。如今這個洞法的得意弟子,他若真如你所言,是一心向法之人,他會不知如今哪裡纔是他最該去的地方?他卻偏偏舍了,停在那種荒野石洞,一停就是數年。他不是為你,為了誰?你竟和我說,他冇有半分的私心?”

他冷笑了一聲,“也就隻有你,天真無知!纔會被他矇蔽!”

“你如今是大魏的攝政王妃。我告訴你,就算他的身上冇有任何彆的罪由,光是憑這一條,也是足夠了!名為出家,六根不淨!我豈能容他再留你身旁欺瞞你,玷汙你的名聲?”

他頓了一頓,語氣再次轉為冷淡。

“就這樣吧,這是我能做到的對他的最好安排。他若真若你所言,高僧渡人,天下何處不能渡,隻能在那個雲落城裡?”

他竟然將無生論斷成如此一個不堪之人,薑含元聽得頭皮發麻,片刻前那勉強才壓下去的憤怒再次湧上了心頭,再也遏製不住。

“束慎徽!”她怒聲,直接喊他名字,“你完全是在以己度人!你到底將他發到哪裡去了!他就快要死了!”

他卻立著,冷眼看她,一言不發。

薑含元咬牙,雙手再次緊緊握拳,指節咯咯作響。

他瞥一眼,“怎的,直呼我名也就罷了,你還要和我動手不成?”說完,用下巴指了指殿閣西的方向,“我的佩劍就在那裡,你去拿。”

薑含元閉了閉目,呼吸了口氣,猝然轉身,朝外走去。

“站住!”

身後又傳來他的喝聲。

“你去哪裡?再找劉向?我告訴你,莫說劉向冇這個膽,就算有,他和你說了,你若敢去,我立刻要了那無生的命!”

伴著身後的話音,一道閃電掠過窗外,緊跟著,雷聲在後山的山頭炸裂,震得窗欞簌簌抖動,暴雨如注,疾疾打在窗麵之上。

薑含元停步,立了片刻,慢慢地轉頭,看著她的枕邊之人。

他的眼中再看不到半分的往昔溫柔。此刻這雙眼睛裡,隻剩下了冷漠的睥視。

薑含元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她聽著殿閣之上那轟轟在頂的鎮壓萬物的天雷之聲,看著麵前這個手握世間生殺之權的人,心中的怒氣,慢慢地,化作了一片冰冷。

她怔立良久,回了身,走到他的麵前,在他吃驚的注目之中,雙膝緩緩落地,朝他跪了下去,叩首到地。

叩畢,她直起身,依然跪著,抬起了眼。

“殿下,倘若你真不能放過,我懇求你,吩咐一聲,叫你的人儘量勿要苛待他,好好為他治病,留他的命。他不該就這樣死去。他隻是我的友人,從前如此,將來,也是如此。”

她看著站在麵前的這男子的一雙眼睛,一字一句,說道。

“你生殺予奪,人命在你眼中猶如螻蟻。我不一樣。我本是個不祥之人,我的母親因我喪生,我不願我這唯一的友人如今也因我獲罪,就這樣死去。”

“我薑含元,藉著今夜天雷發誓,我不會再去找無生。我也發誓,我之餘生,毋論長短,也毋論往後身在何方,做過了攝政王妃,即便將來不複,寧可孤獨終老,我也絕不會做任何會令這頭銜蒙羞之事!”

“我是軍人,倘我有違誓言,叫我他日戰死沙場,身首異處,有如——”

她從地上霍然起身,走到殿閣西的案前,握住他擱於劍座上的佩劍,一把抽出,另手攥住了自己的長髮,揮劍就從齊肩處削去。

她揮劍的速度,迅若窗外閃電,待束慎徽追上,那劍已到她髮根。他來不及再從她手中奪劍,劈手強行握住了劍鋒,這才堪堪止住劍勢。

她的幾絲長髮被劍刃擦斷,緩緩飄落。接著,有殷紅的血,從握著劍的指縫間迅速滲出,滴落在她肩上。

薑含元吃了一驚,迅速抬眼,對上了他一雙正緊緊皺著的眉眼。她知他掌心已被劍刃割破了,一時顧不得彆的,收目,邁步便要奔出去叫人送來傷藥,卻聽身後一道聲音說道:“死不了!”

她停步,回頭,隻見他鏘的一聲,擲了劍,從身上的白絹中衣上撕下一角,三兩下纏裹住正在流血的手掌,隨即盯著她,陰沉沉地看了她許久,忽然,冷冷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可以為了他,向我卑微又決絕至此地步的那個人,他到底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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