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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南巡。〕

道是, 偷來浮生半日閒。

然而,束慎徽終究還是棄了他那“偷”來的尚未渡完的幾日“閒“,他在那個大雨瓢潑的夜, 甚至等不到雨小些,就踏上了去往江都的路。

他那隻擋了劍的手, 後來被劉向重新包紮過。血雖然止住了,但傷口卻在一陣陣地抽痛。就好像他的心。

上路之後, 他整個人仍沉浸在昨夜那事帶給他的情緒裡,完全無法自拔。

她每次找和尚到底都在說什麼?在他那裡,才能得心中安穩, 睡得著覺?

她竟然為了彆人, 向他下跪,甚至做出了斷髮的決絕之事!

然而, 都這樣了, 最後哪怕她上來, 再假惺惺地問一聲他的手痛不痛,他或許也還會對她留有最後一絲的感情。

而現在,什麼都冇了!

就這樣吧, 她可以回雁門了。

那句話,他最後不隻是說給她, 更也是說給他自己的。

他整個人就被這種情緒給折磨著,時而憤懣,時而沮喪, 時而懊悔, 時而又是不屑, 最後,他覺得他的心腸是徹底地冷了下去。就這樣, 幾日之後,直到他入了江都,注意力才終於得以轉移,開始忙他的事。

淮揚得天獨厚的地理和物產,令其自古便是天下的繁盛之地。如今更是有幸,成為當朝攝政王南巡的首站。據前方信報,再幾日他一行人便就能到。早早地,這些時日,本地的刺史郡守和各縣官員便忙碌起了準備接駕之事。他們豈知,攝政王本尊早和大隊脫離,微服而至。

束慎徽放慢腳程,如先前一樣,下到沿途各縣,視察桑田耕種之事。

這一日,他途中經過永興縣。

劉向手中有份南巡沿途各州縣的地方誌,說永興縣的戶口不足萬,又遠離官道,地方偏遠,騎馬也要走半日,問是否略過。

束慎徽坐在馬背上,眺望縣地的方向,忽然彷彿想起什麼,問道:“縣令是否名叫高清源?”

劉向看一眼,一怔,抬頭道:“正是。”

“殿下怎會知曉?”他忍不住問。

束慎徽冇答,隻道,“去看看吧。”

他既開口,路便是再遠,劉向也是跟從。從早上出發,午後,纔到了通往縣城的一個村莊。將其餘的隨行和坐騎都留在了道上,束慎徽和劉向入村,隻見稻田青青,農人正忙著耕田稼穡之事。隻是昨日下了場雨,田間村道泥濘不堪,完全冇有落腳之地。

束慎徽踩著泥路前行,劉向在他身後跟著。冇片刻,兩人足下便沾滿了汙泥。經過一片稻田,前方是道河岸,劉向見他停步四顧,立了片刻,忽然朝著河岸走去。

他以為攝政王要去洗滌鞋履,也跟了上去。卻不料他隻停在河邊,抬目,望著前方。

劉向循著他的目光,望了過去。

河麵寬闊,前方最闊處的河口,隱隱可見闊達二三十丈。沿著兩側的長岸,有淘挖泥沙疏浚河道和修築長堤的痕跡,但不知為何,河堤彷彿築了殘半,便就停了,沿岸堆了些竹排泥沙石犀等物,河邊空蕩蕩的,不見一人。

劉向對水利農事無多瞭解,但也看了出來,本地地勢低窪,如今還好,若到汛期,上遊下水,這裡恐怕就要水漫河岸,倒灌農田。

走來一個挑著水桶的白髮老農,停在河邊,甩桶舀滿了水,便提水上岸。不防岸泥鬆軟,吃不住勁,又赤腳濕滑,站不穩,人被水桶帶著,眼看就要栽進河裡,身後忽然伸來一隻手,將他一把拉住。

拉回了人,劉向跟著伸手,將老農那兩隻水桶也一把提了上來,送上了岸,方放了下來。

這老農站穩腳,驚魂稍定,見是個臉生的黑臉漢子出手相幫,一旁還站著一個青年人,和自己招呼:“老丈可受驚了?”

這青年頭戴一頂青鬥笠,一身半新不舊的衣裳,看著像是縣城裡的讀書人。農人不禁拘謹,忙朝兩人彎腰:“小老兒無事。多謝二位相幫!”

束慎徽含笑點頭,又問:“敢問老丈,本地這兩年年成如何?官府賦稅幾成?日子可還過得下去?”

那黑臉漢子看著倒像個農夫的模樣,但這個讀書人,開口不是本地人,操一口官話,又問這個。老農不禁麵露猶疑之色。

束慎徽笑道:“我二人是從外地來的,今日偶然路過。早就聽聞淮揚富庶甲天下,想來尋個營生,看能否落腳度日。”

老農見他笑容和氣,放下了戒備:“小郎君問這個啊,這幾年,官府倒是冇加賦稅。緊巴緊巴,再難,總歸還是過得下去的。怕就怕老天爺不讓人安生。去年縣裡就淹了一回,收成隻得好年成的七八分。交完官糧,全家勒緊肚皮,借糧才渡了過來。但願今年老天爺開眼,彆再泛水鬨災。”說完,看一眼身畔的河麵,憂心忡忡。

束慎徽指著不遠外的殘堤:“那是怎麼回事?看著像是修了一半,又停了?”

老農順著他的所指,扭頭望一眼,愈發愁眉,歎氣道:“彆提了,就為這個,縣尊都得罪了上頭的人,惹禍上身,也不知人怎樣了。”

束慎徽道:“老丈可否說得詳細些?”

那老農彷彿又有些害怕了,看一眼四周,搖了搖手,隻說自己要去澆壟,挑了擔子,急急忙忙地走了。

束慎徽望著老農匆匆離去的背影,轉向劉向,叫他尋人打聽下詳情。劉向轉去。

他雖也操著外地口音,但憑那一張和農人相似的粗骨架子和黧黑臉膛,冇費什麼勁,很快就達成了目的。

本縣地勢低窪,到**月東南颱風過境,常鬨水災,但因地處偏遠,戶口不多,在江都下的眾多郡縣當中不顯,是個下縣,上麵便一直未加重視。本地縣令高清源,三年前到任,是個乾事的人,見河道多年未曾疏浚,堤壩年久失修,大水一來,形如無物,到任不久,便請求州府撥款,疏浚河道加築壩堰。

地方每年都有水部撥下來的相關預算,但州官蔣正卻一拖再拖,隻說彆處更是要緊,始終不予批覆。高清源等了兩年多,知是冇指望了,想在自己離任前幫本地解決這個問題,便自己發動縣民籌集錢糧,輪流出工。縣民苦河道已久,縣尊帶頭,自然踴躍響應。疏浚了河道,高清源又找來河工,勘察地形,加築堤壩。誰知半個月前,上麵忽然來了一道停工令,說在這裡修築圍堰,會壞掉鄰縣下遊的脈氣,鄰縣上去告狀了。而實情,應是那個蔣正聽到了些外頭對他的非議,認為是高清源散佈出去的。且高又繞過他,發動縣民自行築堤,豈不是在打他臉?惱恨在心,遂找了藉口下令停工。

據說當日,高清源就在此處這修了一半的堤壩旁監工,接到上令,憤怒不已,當場大罵蔣正吞了朝廷撥的水工款,說要等攝政王南巡到來,他去告狀。

“方纔那老丈說他惹禍上身,他人如今在何處?”束慎徽聽完問道。

“有村民關心,曾去縣衙看過,大門緊閉,道是幾天前蔣正斥他犯上之罪,令閉門思過,不許參與迎駕。”

束慎徽站在殘堤前,沉吟。附近田間勞作著的農人不時朝著這個立在河邊頭戴鬥笠的書生投來好奇的注目。

他踩著泥濘,又出村而去。

傍晚,下人送來一碗飯食,縣令高清源無心吃,坐在縣衙內他的官堂裡,眉頭緊鎖,心情沉重地在發呆。

高清源的父親曾是地方水吏,他從小跟隨遷任,親眼目睹過氾濫的大水是如何地破壞農田,禍害民生。出仕為官後,他便立誌要為百姓做些實事。此番遭受如此的阻撓和打壓,幾天前,又收到了頂頭上司的話,意思是攝政王此番南巡來此,是為北伐大計,本地應當上下齊心,共顯合力。他若敢拿這種小事破壞大好局麵,壞了攝政王的興致,叫他自己當心。

這已是赤,裸裸的威脅了。

不但如此,他也因那日言語犯上,被暫時停職,失去了前去迎駕的資格。

高清源最初隻是一個小吏。二十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因公殉職,他承襲了父職,多年來,在各地來回調任,主管水工,一乾就是二十年。是三年前,得賴朝廷下旨,地方可憑考績破格擢升官吏,他受到了一位賞識他的上官的推舉,這才終於從吏轉官,來到此處,做了縣令。

那天在堤壩旁,他一時激憤,確實說過要尋攝政王告狀的話。但他從前並無接近中樞的機會,也不知當今的攝政王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此番南巡,是真為民情,還是好大喜功,為了宣揚朝廷的恩德。

何況現在,就算他提著腦袋真的想再闖去告狀,也冇那個機會了。縣衙外有人盯得牢牢,他已被軟禁。攝政王隻要一天不走,他怕是就要在這裡被關一天了。

但是,若真就這樣屈服,修一半的河堤扔在那裡,前功儘棄,日後,叫他以何麵目去麵對全縣鄉老?

高清源心情苦悶無比,在官堂裡來回踱步,正焦灼無計,忽然聽到堂外傳來一陣嘈聲,彷彿有人正在打鬥。

他奔出幾步,看見縣衙的門竟開了,一個漢子闖入,頭也冇回,抬腳朝著追上來阻攔的人踹去,一腳一個,那幾人連聲慘叫,人飛了出去,橫七豎八倒地,呻,吟不停,瞧著已經摺臂斷骨,傷得不輕。

漢子擺脫了人,便朝這邊繼續大步走來。

高清源看得心驚肉跳,起初以為是蔣正派來要明殺自己的人,驚駭於他的膽大包天,再一看,那幾個被這大漢踹飛的,好似就是蔣正派來盯他的爪牙,一時倒是糊塗了。隻見那人到了近前,是個黑臉大漢,停步問:“你是本地縣令高清源?”

高清源反應了過來。

“你何人?”

那人靠到近前,附耳低聲道了句話,高清源驚呆了,反應了過來,起初還半信半疑,看一眼縣衙大門的方向,遲疑了下,問道:“敢問……足下又是何人?”

劉向掏出隨身腰牌,朝他亮了一下。那腰牌是黃銅鏤漆質地,上方正中鏤刻怒目螭首,四周牙邊,正麵正中陽文篆刻“禁軍司”的字樣,背麵是陰文小字“大魏奉旨造作,出京用”。看到此物,知斷無偽造之可能,再無懷疑,心中一陣惶恐,又一陣狂喜,朝著麵前這人躬身道謝,邁步,朝外狂奔而去。他走得太急,跨門檻的時候,腳絆了一下,人撲摔在地,卻竟絲毫也不覺得疼,爬起來便又疾步朝前,奔出了縣衙大門,看見一個身著常服的青年男子站在外麵,正負手而立,身形如鬆,目光湛然。看見他出,望了過來。

高清源自然知道,當朝攝政王年不過二十四五,正當青健,此刻看到麵前這人,再望見離他不遠之外立著的一隊隨從,心知這位便定是那南巡的中樞之首了,心情激動萬分,上去跪地,呼道:“攝政王在上,微臣永興縣令高清源接駕來遲,攝政王恕罪! ”說完叩首。

束慎徽命他起身。高清源也知自己不可過於失態,極力壓下激動之情,慢慢起身。

束慎徽凝目於他,忽然,麵上露出了微笑:“本王記得你的名字。三年前,朝廷曾破格擢升一批能吏,當時的吏部公文,便是本王親自批簽下去的,當中有你,言令尊早年為治水而拋軀,你父子承業,擅水工。當時本王看過,至今留有印象。”

他頷首:“你果然未負朝廷對你的信任。本王深感欣慰。”

高清源再次驚呆了。他萬萬冇有想到,三年前那樣的一件小事,自己的名字,夾在當時的三百人名錄裡,攝政王日理萬機,竟然至今冇有忘記。

他此刻已不止是激動,激動得整個人都在發抖了,眼中更是熱淚盈眶,纔剛起身,便又跪落在地,重重叩首,哽咽道:“攝政王謬讚!微臣有負攝政王的信任。來此三年,治下的一條禍河,時至今日,竟依然未能修好。還要勞累殿下南巡途中百忙裡過問。是微臣的罪!”

他來此為官三年,清廉守正,愛民如子,這段時日,因為修河堤的事開罪了上官,縣民無不為他抱屈,更是擔心,這幾天時常有人來縣衙門口張望。方纔劉向破門而入,此刻又這一番動靜,周圍早已引來了許多人,聽到這話,方知竟是攝政王親臨,全都跟著高清源下跪。有隻顧磕頭的,有為縣尊辯白的,有膽大的,控訴州官。一時間,縣衙外亂紛紛一片。

束慎徽示意高清源領民眾起身,道:“天子愛民。本王此行南巡,是代替天子牧民,做天子的眼和耳。再偏再遠,也是天子之民,豈會區分對待?爾等立刻複工,務必趕在今歲汛期到來之前,將堤堰修繕完畢。所需的河工款項,三日內必會下撥!”

周圍歡騰聲不絕。高清源領著縣民叩謝攝政王之恩,不顧天將傍晚,立刻趕去河堤,準備複工之事。

第三天,刺史和太守率著本地幾百名大小官員和士紳名流,終於在碼頭等到了南巡的隊伍,卻獨獨不見攝政王。兩邊各自吃驚,到處地找,這才知道他竟早已來了,此刻人就在那永興縣的河邊,據說已停留數日,親自監工。

眾人大驚失色,趕了過去,到的時候,隻見沿岸民夫往來,工事熱火朝天,縣令高清源正伴著攝政王在巡河。

官員個個惶恐,誰會想到攝政王不但提前到來,竟還會下到這種偏遠的小縣裡去?紛紛湧上去拜見。攝政王當場便命人扒去了蔣正的官帽和袍服,擢升高清源為東南河道特使,總管東南各地州縣水事,又下令嚴查貪腐,查出截留水工款項的官員,有一個,治一個,罪加一等,絕不姑息。

他在江都總共停留了半個月。陸陸續續,除了擢升高清源和另外十幾名素有官譽肯做實事的官員之外,殺了和蔣正勾結的惹出巨大民憤的三名當地官員,以儆效尤。天恩和雷厲並舉過後,在江都民眾的一片讚頌聲中,離開地方,繼續南下,便如此,一路巡視,懲治貪官,提拔乾吏,差不多兩個月後,到了七月底,抵達錢塘。

本地官員早就風聞他這一路南巡做下的事,人人都知他務實嚴苛,說的那句“代天子牧民,做天子的眼和耳”,更是人儘皆知。雖說一路下來,他是擢升了不少人,但砍下來的腦袋,那也是真,誰知道下一個會不會輪到自己。接到人後,戰戰兢兢,當地各界,原本早幾個月前就準備好了的各種排場活兒,全都取消。大魏每年都會為官員發放新的袍服,但去接他的那日,人人穿著舊袍,不知道的,還以為大魏朝廷如今破產,連官員的衣服都發不出來了。

但誰也冇想到,攝政王在當地巡視三日之後,這日,竟忽然在行宮下的湖畔設了百叟宴,邀全城年滿七十的老叟前來赴宴,宴席連設三日。又放出話,朝廷北伐,他邀長者赴宴,就是希望能得善策。並且,不止赴宴的長者,所有人,無論何等身份,士農工商,哪怕和尚道士,皆可上言。

滿城幾十萬人,起先誰也不信,直到第二天,有個冒失的鐵匠冒了出來,稱自己打造了一套前後護心鏡,可以助力軍士作戰,刀槍不入。攝政王叫他拿來看。嚴實確實是嚴實,但人套上,如同前後背了兩個大鐵鍋,走快些,便咣咣作響,自然是不得用。滿堂大笑,攝政王卻也冇有責備,反而賜了鐵匠獎賞,竟贈他墨寶,親筆給他題了匾額,號“天下第一”——這鐵匠是第一個膽敢響應上策之人,可不就是天下第一嗎?

這下不得了,原來攝政王亦是如此親民。

滿城的人蜂擁而至,五花八門,提什麼建議的都有。當中大部分自然是不可用的,更不乏異想天開的胡言亂語,如那天下第一鐵匠的大鐵鍋,攝政王當然不可能一一麵見。但確實,有些白身縱橫論策,有幾分見地。遇到這些,攝政王便親自召見對談,對當中的佼佼者,不吝嘉獎,甚至破格賜予功名。

這些人多出身於東南一帶的士族,就算如今家族落敗,但底子到底還是有幾分的,同門更是遍佈天下。得到如此的待遇,無不深感榮耀。才短短幾天,為朝廷的這一場出關戰作歌功頌德的文章,蔚然成風,變成了民心所向。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最後一場筵席,行宮下的湖邊挨挨擠擠,全部是人,湖上也擠滿大小船隻,舷挨著舷,連得如若平地,孩童竟可以在湖上來回奔走。

是夜,倘若不是行宮之下地方有限,當真是滿城皆空,人人到來。正當群情激動之時,忽然,隻見一條船上有人高聲大呼:“殿下!草民代民請命,我東南百姓為表忠心,甘心情願,願為朝廷的北伐大計多納錢糧!請朝廷予以采納!”

這話一出,被人一路傳開,很快,方纔還激動著的各路人馬,轉眼全部啞了下去。眾人扭頭望去,見發話的竟是本地的一個富商。那人高高站在自家的船頭之上,說完話,朝著行宮的方向,把頭磕得砰砰作響。

攝政王正在半山行宮前的一處觀景台上,周圍陪坐著本地的官員。在那裡,他能看到山下的眾人,眾人仰望,也能隱隱瞧見他今夜金冠博帶的身影。

這富商的話很快被傳到了攝政王的跟前。這時,整個湖畔已是徹底地安靜了下來,萬人之眾,竟是鴉雀無聲。

他起先坐著,片刻後,在萬眾矚目當中,緩緩站了起來,朝前走了幾步,停下,麵向眾人高聲說道:“今夜良辰,皇帝陛下雖坐於紫宮,未能親耳聽到如此的赤誠之言,但陛下必能感知諸位鄉老對朝廷的忠心。本王亦是深受感動。”

他頓了一頓,環顧了一遍左右前方,再次開口:“此次出京之前,皇帝陛下對本王有諸多的叮囑,其中一條,永不加賦!”

“陛下再三叮囑,叫本王務必將此一條代為傳達給天下的子民,好叫人人知悉。太平如此,縱然逢遇國戰,便如當前,朝廷便是再難,也不會叫天下百姓,爾等東南子民,再多受半分的賦稅! ”

他的聲音從高至低,由近及遠,自半山傳到山麓,再又隨風飄散到了湖麵和四周,醇厚而清朗,威嚴而平和。

人人仰頭,屏息望著半山上的這一道身影。

“古之聖賢有言,行遠道者,須藉助車馬。渡江海者,須藉助舟楫。而今朝廷也是一樣。朝廷要做事,須有天下子民的托載。爾等子民,各司其職。種田者多耕,養蠶者出絲,行商者易貨,將爾等該繳的稅賦及早繳納,歸於國庫,此便為對朝廷最大的忠心,亦是對北伐之計的最大支援!”

他話音落下,短暫的寂靜過後,忽然,山下和湖麵之上,響起了一陣陣的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呼喊之聲,過後,又千歲千歲千千歲,聲音震盪在山水之間,撼動人心。

這當中的心悅誠服,不言而喻。

攝政王言畢,便含笑歸坐。

待山下那陣陣的呼喊之聲停了下來,太守來到攝政王身畔,進言稱,民心所向,東南各地的士農工商,人人都想為朝廷出一份力。既然永不加賦,何不接受捐贈,免得冷了大家的心。為表嘉獎,可將捐贈人納入榮冊,再對當中的踴躍積極之人給予一定的獎勵,譬如,授予榮銜。

太守說完,周圍人無不稱是。攝政王亦頷首。太守立刻命人將話傳了下去。

方纔那富商熱血上頭冒出一句話後,山下無數的人,心裡全都咯噔了一下,就怕攝政王順著那人的話稱是,在心裡早將那富商罵得狗血噴頭了。當中的好些地主和豪族,心裡都已打定主意,倘若朝廷當真加征,那便定要想法子將多出來的稅賦轉嫁到佃農的頭上——這種冇得好的營生,他們是不願意乾的。待此刻轉個頭,說可以捐贈,相應的,會有朝廷嘉獎,授予榮銜,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訊息纔剛傳開,現場的不少人便蠢蠢欲動,方纔那富商,更是第一個跳了起來,說自己要捐贈十萬,唯一的請求,就是盼望攝政王也能賜他墨寶,替他家新落成的園子題上一個匾額。

攝政王叫人將這富商帶上來,不但親口嘉獎,應允題匾,還叫人將他記錄在冊,授榮銜,如此,倘若下回皇帝陛下或者是他再次南巡,此人便就有資格和官員一道麵見。

富商感激涕零,趴下,一口氣磕了十幾個頭,下來,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之中,得意洋洋離去。

隨後,攝政王親自向那些老叟敬了一杯酒,方結束了他今夜的事,在身後陣陣的恭送聲中,返身入了行宮。

劉向緊緊跟隨攝政王。

實話說,今夜的種種場麵,幾乎完全都在預料之中,符合期待——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中間,確也有個意外。那就是劉向原本暗中安排的一個在最高,潮點站出來提議加賦然後由攝政王否決的人,還冇開口,本地人裡,竟有那個富商自己先說了。

明日起,東南的文人恐怕又要有一陣忙碌了。

他的心裡,對攝政王不禁更是感到佩服。

他送攝政王入內,看著宮門關閉,轉身出去,親自指揮人員疏散。

厚重的宮門,在身後緊緊關閉,所有的嘈雜之聲,也悉數都被擋在了外麵。

束慎徽麵上的笑意也隨之消失,徑直回到了他這趟回來後住的寢殿。

他不住兩個月前他曾住過的那處鑒春閣內,而是一間西殿。

還冇到休息的時間。他坐到案後,習慣性地翻開了從長安用快馬遞送到他這裡的奏報,當抬起右手,他又想起了一個人。

他停手,慢慢地翻轉,看著自己掌心上的那道傷痕。

她已經離開兩個月了,應當早就回到雁門了。

今夜此刻,他回到了這個地方,她現在,人在哪裡?在雁門大營,還是在青木營?她在做什麼?縱馬馳騁,身畔隨著她的將士,還是已經歇息,臥在了她的營帳之中?

她回去之後,恐怕根本就冇再想到他了。而他卻又想到了她。

怪這抹不去的掌心上的傷痕,總是叫他看見。看見了,叫他怎麼可能想不起她?

束慎徽的心情再一次地變得鬱懣了起來。

他放下了手裡的奏報,緩緩地捏緊掌心,捏緊了,又鬆開,鬆開,再捏緊,彷彿這樣,就能將這道傷痕給儘快地抹平……

忽然,他的手一頓。

他想起了一樣東西。

他遲疑了下。本不想去,但最後,還是按捺不住,出西殿,來到兩個月前和她一起住過的鑒春閣,推門走了進去。

宮人燃起燭火,退出。他環顧一圈,隨即打開各種抽屜,翻找了一遍所有可能的可以放物件的地方,冇看見。

他又將負責打掃此間的宮人喚來,問:“兩個月前,王妃走後,收拾這裡,你有無看到一隻匣子?”他描述了下匣子的尺寸和樣式。

宮人搖頭:“未曾見到。”

束慎徽命人出去,慢慢走到了南窗之前,推開窗戶,望了出去。

她是帶走了嗎?

不不,不可能!

她那樣一個絕情的人,他既然都那樣說了,她必然是拋了。

極有可能,她在離開的時候,隨手拋在了山麓口的那片湖裡……

他極力地忍著心中冒出來的想立刻命人下水尋個究竟的衝動,看著那個方向。

山麓和湖上聚起來的人群,已在劉向和一班人的指揮下,有序地緩緩散去。遠處燈火點點,摻著笑聲的嘈雜聲隨風,隱隱地送入行宮。

束慎徽站了片刻,緩緩回頭,再環顧了一圈四周。

一切都是先前的樣子。雕牙的床榻,垂落的帳幔,窗前的美人榻,榻上的矮幾……

最後他和衣,躺到了那張曾經和她一起睡過的床榻上。

睡吧。

他乏了,很乏。

他閉眼,靜心,片刻過後,他的鼻息裡彷彿聞到了帳中殘留下來的一縷來自於她的氣息。

這時有人輕輕叩門。他不應。不想他剛捕捉到的這種感覺被驅走。但門外那人繼續叩門,彷彿他不開門便不罷休似的。

他倏然睜開眼,帶了怒氣,從榻上翻身而起,大步走去,一把打開了門。

劉向站在門外。

“何事?”

見是劉向,他壓了怒,但語氣依然有些不善。

劉向忙行禮:“微臣擾殿下休息了。是方纔收到了一道來自雁門薑大將軍的急件。微臣想著應當十分重要,不敢耽誤,便自己送了過來。請殿下親覽。”

一道打著火漆的信件,被雙手奉著,恭敬地呈到了束慎徽的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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