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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7章 莫極此哀

能在波雲詭譎的政爭中走到如今位置的,無一人愚蠢。

馮顧如今的態度,正是薑無棄生前意誌的延伸。

其人對薑望的善意,又何止是在薑望之身?他善待薑望,不僅僅是因為薑望的才能,更是因為薑望在齊、仕於齊,他想讓薑望這樣的天驕,更貼近齊國一點。哪怕薑望會在事實上,成為華英宮的助力。

他心心念唸的,是整個大齊帝國。

天驕雲集之大齊,是他薑無棄的家國。

包括他慨然赴死,最後在天子麵前,說的也是“軍中不能有隱憂”,想的是齊國之大業。

此等格局、胸懷,怎能不讓人動容?

齊天子定定看了馮顧一陣,彷彿在這個老太監身上,看到了那個漸行漸遠且絕不再回頭的人。

終於把目光挪回薑望身上,歎道:“薑卿,請你原諒一個父親的傷心和猜疑。是朕失言了。”

薑望深深一躬,一言不發,便退回了原位。

薑無棄之死,對整個齊國爭龍局的影響是巨大的。

放眼諸宮,本就是長生宮對太子的威脅最大。

這是一個除了先天重病外,幾乎毫無缺點的皇子。

就連寒毒入命這種致命的缺憾,也被他的才能和格局掩蓋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幾乎讓人意識不到。

明明是一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堪稱無解的問題,在薑無棄真正死去之前,很多人都覺得,他一定能夠戰勝。

他就是會給人這樣的信心。

而在薑無棄死去的此刻,齊國這一場爭龍的格局,頓時有了全新的變化。太子身為東宮,有重新確立地位的需求。

但太子作為仁厚東宮,理應友睦兄弟姐妹,今日又為弟弟傷心如此,何能再與人爭鋒相對?

皇後也有血脈親情,不可能完全隔絕。但為什麼往日能夠坐視何真坐監受懲,今日卻不能無視他受辱?

這正是原因。

她作為太子生母,可以替太子確立位置,而又不影響太子仁名。

為受辱的侄兒隨口敲打一句薑無憂,說破了天去,也無非是人之常情。以母教女,何錯之有?

而薑無憂若頂撞,就是不孝,不守禮。若是退讓,便在東宮麵前矮一頭。

但薑無憂該行禮行禮,該讓路讓路,從頭到尾雖不輸半點氣勢,卻始終針對的是何真,分寸拿捏得極好。

在薑無棄靈前,皇後也不能咄咄逼人,隻能輕輕放過,讓何真“滾”。

當著大齊皇後的麵,何真在薑無棄的靈堂被驅逐,傳出去又是誰跋扈呢?

薑無憂默默坐在了薑望旁邊。以華英宮主之尊,坐在最邊緣的位置,則是要讓人看到,此間到底誰在做主,到底是誰聲音最大。她的確出聲讓何真滾了,但何真之所以滾,也不是她一個人的決定……

而哭哭啼啼的薑無庸,豈會不知他的心思被哥哥姐姐們看得清楚?他隻求天子的共情。

太子抱著他兄友弟恭,他也就潸然淚下,做好弟弟的本分。

薑無邪在一眾兄弟姐妹裡來得最晚,故以重禮顯重情。

但禮於現在的薑無棄已是無用,過則鋪張。

皇後問他送的什麼,是順手挖坑,薑無邪隻以“寄托”二字輕輕跳過……

天家之人向來活得累,這其間的暗湧並不難看清。

唯獨這發生在薑無棄靈前!

天子因此生怒。

薑無棄最後是全了君臣之義,清清白白以兒子的身份在他麵前死去。

他今日喪服前來,未嘗不是最後的懷緬,卻仍是要看著這些人爭來爭去。

他如何能不怒?

然而皇儲之爭愈演愈烈,一至如今……本就是在他的默許下發生。不爭驚濤,無以現蛟龍。狂風不摧,無以顯勁鬆。

他又如何能為此動怒?

此恨此情,實難言說。天子馭國,一言一行都需斟酌。他也隻能以質問薑青羊的方式,質問自己這些兒女。

薑青羊的迴應固然剛烈,然而這種有棱角的年輕人,也正是天子所需要的。

他並不以為忤逆,他的沉默更多是一種觀察。

觀察這靈堂裡,每個人不同的心思。

治這萬乘之國,須臾不可懈怠。

馮顧一番話語,雖是在為薑望解釋,卻更讓他懷念薑無棄。

這個還在孃胎裡就註定了命途的孩子,到底為這大齊天下,默默做了多少?

而天子猛然驚覺……

他唯獨不需要再觀察薑無棄了。

就像薑無棄所說的那樣——

“現在您可以相信兒臣啦。”

天子不可以不疑。

然而這“疑”之一字,有時候也如薑青羊所說……“傷臣何極?”

齊天子長歎一口氣:“薑卿,朕收回剛纔的話語,請你原諒一個父親的傷心。”

靈堂之內,依然緘默。但人心驟起狂瀾,誰也無法平息。

這位成就大齊霸業的天子,竟然自陳其錯!

薑望真何人也?

天子之恨人,此刻法場上被淩遲的閻途正在描述,其人為大齊征戰數十年,建功無數,名列兵事堂,一朝成囚,連個陛見天子辯解的機會都冇有。

天子之愛人,有重於山嶽,恰在眼前。

是以天子之尊,向薑望道歉。是以天下之重,傷薑無棄一人。

殿內無聲,唯有齊天子的聲音在響起。

“薑氏有名無棄者,朕之愛子。生於霜冬,剖於母腹。朕謂愛妃雷氏無棄我子,到頭來天嫉之!

寒毒入命,生即絕途。然意不曾消,誌不曾衰,與天爭命一十七載。一步神臨,剜儘我大齊腐肉。

朕愛之痛之,一生莫極此哀!”

齊天子就站在靈柩前,一低頭就能看到薑無棄沉眠的臉。

他的視線掃過薑無華,順便掠過薑無庸,在薑無憂的臉上移過,也掃過了薑無邪。

那一瞬間威如山海:“無棄之死,是朕之大不幸,是汝等之大幸!”

薑無華、薑無庸、薑無憂、薑無邪,全都跪倒在地,不能抬頭!

太子妃亦隨著薑無華跪下了。

大齊皇後垂眸不語。

細究年月,大齊皇帝經曆了多少波瀾壯闊,卻說一生莫極此哀。

她這枕邊之人,後宮之首,終究不能言。

齊天子低頭看向薑無棄,看著這張俊美的、結著寒霜的臉。

沉默許久,伸手輕輕撥開他的嘴唇,自袖中取出一塊白玉,放進了他嘴裡。

“你的玉,父皇還歸於你。”

口中含寶,喪葬之禮。

大齊天子親手完成了這一步。

也宣告著薑無棄這個人,在法理意義上也真正死去。

當然他離開的時候是潔白的,如玉無暇。

這份清白,由天子證明。

馮顧額頭貼在地上,泣不成聲,老淚橫流。

薑望先前在薑無棄的書房裡說,希望薑無棄走的時候,得到了他想要的。

馮顧明白,薑無棄已經得到了……

把薑無棄負罪的玉還歸薑無棄,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已經讓齊天子恢複了平靜。

靈堂內眾人所感受到的巨大壓力,頃刻消散一空。

“回宮。”天子說著,不再看薑無棄,也不再看這靈堂一眼,兀自往外走。

韓令一言不發,跟在身後。

天子從皇後先前站著的這一邊走,右手邊是靈柩,左手邊是跪著的太子妃和薑無邪。

他走過。

走過站著的修遠,跪著的薑無憂,站得筆直的薑望,終於也走過跪伏在地上的馮顧,離開了這座長生宮正殿佈置成的靈堂。

就這麼一去未回頭。

按禮製來說,整個喪禮還未結束,人都冇有來齊,最後的弔唁還需要溫延玉來主持。

但天子已經走了。

薑無華、薑無庸、薑無憂、薑無邪,一時皆不能言。

薑望緘默不語,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齊天子的情感。

潛於深海之下,其實也有怒濤。

大齊皇後看了看這些皇子皇女,淡聲道:“都起來吧,還跪著做什麼?”

幾位皇子皇女各自起身。

皇後似是累了,轉過身來,自在第一張椅子上坐了。麵對著靈柩,左手輕輕抬起來,往外拂了拂:“該走的都走吧,本宮在這裡陪無棄最後一程。”

她的手在空中拂動,叫人感受得到一種無力。

皇後雖是如此說,但幾位皇子皇女當然都不可能現在走。

天子才問過,來這麼早是想表現給誰看。若是天子前腳走,他們後腳就離開,才真叫撞到了刀尖上。

皇後的話音已經落下一陣。

曹皆起身道:“臣尚有軍務未竟,先行告退。”

緊隨其後,陳符、修遠亦起身離去。

像他們這種名列兵事堂、政事堂的帝國重臣,除了叛國等大罪,已經很少有什麼事情能夠動搖地位了,並不需要太多的表演。

且身居此位,的確是諸事纏身。今日能來奉香,已是對薑無棄相當的尊重。

香已奉過,天子既然離開,他們也冇有什麼留下來的必要。

三位大人物都走了,薑望自然更不會留下。雖然他今日本是打算要全程參與薑無棄的喪禮,並不是真為了在重玄勝麵前炫耀,而是為了全薑無棄贈禮之誼,本心是惜英雄。

但今日天子那樣一問,他此時再留在這裡,就不免有幾分表演的成分。再者說,他也不願繼續在這裡感受皇室內部的壓力。

故而與薑無憂交換了一個眼神,便向皇後請辭離去。

將將踏出殿門前,馮顧起身道:“老奴代殿下送您。”

薑望下意識就準備謝絕,但心念一轉,輕聲道:“有勞公公。”

旁人倒也冇有什麼多想的,畢竟馮顧先前在天子麵前出聲,已經表現了薑無棄與薑望的交情。

送一送是情理之中。

大概唯有薑望自己知道,他和薑無棄接觸其實很少,交情還遠未到托付身後名的地步。

馮顧大概是有什麼話要跟他說……

路上他一直在等馮顧開口。

但大概是因為此時的長生宮人多嘴雜,馮顧始終冇有說話。

直到走到那座照壁之前,他才忽然道:“爵爺,您相信十一殿下嗎?”

薑望想了想,說道:“我想,他是一個怎樣的人,他已經用他的一生來證明瞭。我冇有懷疑他的理由。”

“未能早些時候與爵爺結交,的確是殿下的遺憾。”馮顧忽然鞠躬道:“我代殿下謝謝您。”

薑望趕緊扶住他:“公公,您這是乾什麼?”

馮顧取出一隻手絹,拭了拭眼角濁淚,然後說道:“殿下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但我這條老狗想要的,還冇有實現。”

薑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什麼意思?

但馮顧已經停下了腳步:“老奴就送到這裡了……願爵爺此後青雲直上,扶搖萬裡。”

人多眼雜之時,薑望不便細問,隻好滿腹疑惑地繞過照壁,先行離去。

想著等喪禮結束,再找機會來問問情況。

離開宮門的時候,正好看到溫延玉一臉平靜地吩咐著禮部吏員,操持整個喪禮方方麵麵,钜細無遺。

這些大人物彆的不說,養氣功夫真都是一等一。

以溫延玉朝議大夫之尊,來操持十一皇子的喪禮,當然是一種規格的體現。

但齊天子提前離場,人心立刻就離散了一半。像曹皆、陳符他們這些夠分量的,也是奉了香就走。

可以說這已經是註定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了。

而天子雖離場,他的工作卻不能就此停下。如他這種級彆的人物負責喪禮,必是要有始有終才行。

本就是大材小用,這麼繁瑣細緻的工作還被輕輕略過,其間憋悶,不言自明。

但溫延玉臉上完全看不到不滿,甚至連一丁點不耐煩都冇有。好像根本不覺得自己做這樣一個工作,有多麼浪費。

薑望這回主動上前,與其辭彆,然後離開了長生宮。

今日本是在重玄勝麵前炫耀著出了門,結果重玄勝人還冇來,他就已經結束了弔唁離開。世間之事,還真是難言。

薑爵爺今次出門可不是步行,自有薑府管家謝平佈置好行頭,安排了車伕馬車。

隻是在他走到自己的馬車跟前時,卻又看到了一個意料外的人——

斬雨軍統帥修遠。

此人就坐在一輛高大的馬車裡麵,衝他招了招手:“進來。”

薑爵爺府上的馬車,被九卒統帥的馬車,襯得像個孩童的玩具,實在有些寒磣。

管家謝平和薑府新請的車伕,都老老實實站著,不敢說話。

其時麵前長街冷清,身後宮門深深。

秋風甚寒。

整個繁華喧囂的臨淄城,以沉默為薑無棄祭奠。

“你們先回去吧。”

薑望吩咐了一聲,便鑽進了修遠的馬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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