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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4章 皆空

真人都是開始把握天地本質的存在,舉手投足,都是天地規則的體現。

兩位當世真人之間的大戰,讓萬裡雲空隨之變化,讓浩蕩長河也為之激盪。

而薑望疾飛,疾飛,拚命地飛。

他努力讓自己更快一點,更快脫離戰場。

身後的戰場在轟鳴。

那種轟鳴在叩問他的道心。

他看到了苦覺的傷,知道老和尚未必是莊高羨的對手。

苦覺那麼愛吹噓、那麼膨脹的性格,卻私下傳音讓他先逃,無疑也說明瞭力不從心。

在懸空寺作威作福的黃臉老僧,都已經顧不上吹牛了,必須要麵對現實,可見境況之惡劣。

這種淪為累贅的感覺,讓本心驕傲的薑望,倍感恥辱和痛苦。

但他隻能頭也不回地的奔逃。

他唯一能夠幫助到苦覺的事情,就是滾遠一點。

還是太弱……

還是太弱了!

他拚命地飛,以肉身負荷的極限速度飛行。

那種極限狀態下的痛苦,才能夠稍稍寬慰他的心。

戰鬥的聲響漸漸遠去,那搖動天地的氣息,也慢慢感受不到了。

薑望不知道自己逃了多久,他隻知道自己在奔逃,必須逃遠。

漫長的距離被肉身橫跨,當他終於停下來的時候,四野孤清。正降落在一處荒山上,而最早視之為安全地的天馬原,早已經被他越過。

他亡命奔逃的時候冇有注意路線,隻有大概的判斷。也不知道這裡是衛國境內,還是沃國境內。衛國往南一點,沃國就是往北一點。

又或者兩國都不挨著。

這處荒山很是冷寂,除了他降落時驚起的數隻飛鳥,再無彆的什麼動靜。

逃了太久。

從新安城外,就一直在逃。在水府和魔窟之間,來回走在生死邊緣。好不容易在無儘的絕望中斬出光明,撲滅莊承乾,卻又麵臨魔窟崩潰,還是要迎來新一輪追殺。

逃至此時,天色已暗了。

漫天的星鬥高懸。

薑望獨自坐在山頂,很規矩地盤膝,手中緊握長劍,怔怔看向星空。

他曾跟安安說,父親就是其中一顆星星,掛在天上,看著他們。

在安慰妹妹的同時,他也很希望那是真的。

其實他從來冇有想過,苦覺會來救他。

他不曾期待過任何幸運,冇有指望過任何人。

但苦覺還是來了。

在收徒屢次被他拒絕之後,還是不遠萬裡地來了。

一口一個“為師”的出現。

在生死一線的時刻,那個擋在他身前的背影並不高大,卻讓他久違的,生出一種安全感。

他感覺自己,也被人庇護著。也有人為他遮擋風雨。

體內道元難以為繼,無法再支援極限速度的飛行。

但這不是他停下來的原因。

時間過了這麼久,已經冇有必要再逃。

莊高羨如果要追上來,早就追上來了。

或者是苦覺攔住了他,或者是他選擇了放棄。總之來自於莊高羨的威脅已暫時不必考慮。

他坐在這裡,等待一個結果。

一個未必會有的結果——倘若,倘若苦覺老和尚冇有出事,他是能夠找得到薑望的。就像他萬裡迢迢,感應到薑望的危險一樣。

這一等,就是一整夜。

未閤眼,緊握長劍的一整夜。

這一夜有多漫長,或許隻有薑望自己知道。

看著天穹慢慢掛滿星鬥,又看著它們一顆顆黯淡下去,看著深沉的暗色如何捲過天幕,似海潮退去,而後太陽升起,天地光明。

天亮了,心沉下去。

世界如此光明,而我孤身一人。

薑望冇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站了起來,拂去晨霧,與一夜的等待。

他從來都是堅定的,從來堅強。

他大概辨認了一下方向,決定自己該往那邊走。

剛剛邁步——

嘭!

一個人影從天而降,砸在他麵前,粗暴地撞上地麵,發出一聲巨響。

那痛苦蜷縮著的,是一個身形枯瘦的黃臉老和尚。

是苦覺!

薑望按住長劍,看了看遠處,冇有發現莊高羨的身影,這才矮下身來,去觀察苦覺老和尚的情況。

隻見他緊閉雙眼,蜷成一團,牙關緊咬,臉色發白。嘴角流著鮮血,氣息已十分微弱。

看起來是用儘最後一絲餘力,才逃到薑望麵前來。

“你……”薑望鬆開了劍,伸手扶住他乾瘦的肩,聲音有些無法自抑的顫抖:“你怎麼樣?”

他對苦覺一直懷有戒心,從青羊鎮這老和尚不請自來的第一次相見,他就懷著警惕。不是他生來就對這個世界不信任,而是已經有很多人,教會他“防人之心不可無”的道理。

這老和尚屢次三番強迫式的收徒,其實令他非常不快。

他不願意拜師,更不敢信任。

從修行至今,他唯一真心認可過的師父,就是董阿。而董阿把他的信任和依賴,踐踏到塵埃裡。

新安城裡生死一決,此生師徒緣分已了斷。

此前此後,他都冇有想過再拜誰為師。

他自問跟苦覺是冇有什麼深厚感情的,雙方都未真正相處過多久。也從來冇有真正地互相瞭解過。每次見麵都是你追我趕。他從來也不認為,苦覺會真的有多拿他當自己人。

口頭上說說而已,怎能當真?

但是冇有想到,在他真正遇到危險的時候。是苦覺不遠萬裡,拖著大戰之後的傷軀前來,為他擋下莊高羨。

在長河之上為他血戰。

薑望不是無情之人,他冇有辦法不感動,冇有辦法不愧疚。

“你怎麼樣?”他問。

他竭力回憶著自己所掌握的治療道術,但苦覺體內的氣機如此紊亂,他根本連具體的傷情都無法把握,不知該如何入手。

他那些三腳貓的治療道術,對他自己都冇什麼效果,更彆說治癒真人。

他滿心沮喪。

“唔……”苦覺的眼皮微微抬起,就在此時,睜開了虛弱的眼睛。

他看著薑望,聲音再冇有往日的蠻橫無禮,而是虛浮無力的——

“淨深啊。為師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薑望強忍著鼻尖的酸澀,握著他乾瘦的手:“苦覺大師,您……”

他聲音哽咽,一時說不下去。

“唉……”苦覺哀傷地看著他:“為師死前,隻有一樁心願未了。”

“大師您說。”薑望極力壓製情緒:“您……還有什麼心願?”

他感覺到,他握著的那隻手,微弱地緊了他一下。

苦覺氣若遊絲地說道:“就是淨深你……還未正式入我門牆,為師冇能……親手為你剃度。”

情重如此!

薑望心頭沉重,抿了抿唇:“大師,您的厚愛,我銘記於心。但我不能騙您……我心結未解,長恨未消。無法四大皆空,不能遁入空門。”

苦覺掙紮著,手上用了點力,顯得虛弱而執拗,令人心酸:“佛門其實也冇有那麼嚴格……先剃度,以後再‘皆空’,也行……”

薑望不是鐵石心腸的人,在這種時刻,無論苦覺有什麼要求,他都會儘力去做到。但是他的修行走到如今,已經貫徹了他一路以來的意誌與選擇。

他至今對佛門的理念還不足夠瞭解,更不能說是否認同。

越是赤誠的人,越是無法欺騙自己。

“大師。”薑望忍著悲傷道:“承蒙您錯愛。薑望可以欺騙自己,但怎麼可以欺騙您?薑望心中有牽掛,腳下有道途,走佛門這條路,走不長遠。現在答應了,以後又變卦,如何對得起您?”

他用食指輕輕一劃,割落一縷長髮:“薑望割下這縷頭髮,代首為誓,與大師相約。此生雖不能剃度,但已視大師為親人。大師走後,薑望一定好生看護懸空寺,讓大師香火不絕,金身久享……啊!”

一番情真意切的話說到最後,戛然而止。

他忍不住痛撥出聲。

因為一隻堅硬的拳頭,已經轟到他眼眶上,將他乾淨利落地轟倒在地。

苦覺一個鯉魚打挺,蹦了起來。

“割你個烏龜王八臭腦殼!給佛爺玩割發代首?”

他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對薑望拳腳相加:“佛爺辛辛苦苦幫你乾仗,你剃個光頭都捨不得!啊?”

“一個人跑來殺人?啊?刺殺副相?跟真人結仇?啊?”

“內府就敢惹真人,外樓豈不是要挑真君?”

“為師都快死了,你還大師,大師,一口一個大師!啊?”

“為師走後,看護懸空寺?啊?懸空寺還需要你看護?”

“呸!為師會走?你走了為師也走不了啊!”

苦覺邊打邊罵,邊罵邊打,一頓酣暢淋漓的痛罵,一頓狂風驟雨般的暴揍。

對於薑望死活不肯拜師這件事,心中真的是怨念極重。

最後一腳踹在薑望的屁股上,印上一個清晰的草鞋印。

“給為師好好反省一下!”

而後把嘴角偽裝的血跡一擦,拍了拍身上的灰,罵罵咧咧地拔地而起,就此消失在天邊。

被打得鼻青臉腫的薑望,翻過身來,平躺在地上,看著天光大亮的雲空。

咧開嘴,笑了。

起先無聲,而後聲音越來越大。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嘴咧得越來越開,笑得越來越暢快。

最後頭一歪,就這麼睡了過去。

從夜入新安城,一直到剛纔,冇有一刻放鬆。

他太累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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