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知府衙門而言,黃家確實是螻蟻。
但對於大明朝廷而言,衍聖公府絕不是螻蟻,他們有自己龐大的能量與影響力。
衍聖公孔訥手持《論語》,緩步而行,時不時伸手捋下鬍鬚,春風拂麵,正是書生意氣,滿腹經綸湧動之時。
“父親大人。”
二十出頭,風華正茂的孔公鑑一襲書生裝,恭恭敬敬地給孔訥行禮。
孔訥將《論語》揹負在身後,含笑道“家廟修繕的如何了?”
孔公鑑肅然回道“已征調了三百巧匠,定不會出問題,用不了兩個月便會修繕完畢。”
孔訥滿意地點了點頭,抬頭看天,道“祖先庇佑了我們,我們可不能讓他們吹風淋雨。不要在意花銷,若錢不足,便找知府大人支取,他總會給的。”
孔公鑑聽聞此事,臉色有些難看,低頭道“父親,我們拿捏鄭知府會不會不太合乎禮法?”
對於二十歲的年輕人而言,孔公鑑更憧憬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更希望以禮行事。
可自己的父親,似乎違背了先祖之言,“敲詐”地方,“索賄”錢財,並拿這筆錢財去修繕孔家家廟,若先祖泉下有知,怕也不會高興吧?
孔訥不以為意,淡然一笑道“聖賢之道,在於教化、約束萬民,可不是用來教育與約束自己人的,你還年輕,看不穿這世界的真相。”
“世界的真相?”
孔公鑑滿是疑惑。
難道說,聖賢之道隻是對其他人有用,而對自己冇有任何作用的?
難道說聖賢之道就是個錘子,需要的時候拿出來捶下刺頭,不需要的時候就藏起來?
孔訥看著自己的兒子,深深教導著“先祖孔丘曾言,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我們所學雖是聖賢之道,卻活在一個並非是滿是聖賢的世上,所以,學道,適道,也應權變,若不懂得變通,空談聖賢,人也好,家族也好,不可久活啊。”
孔公鑑似懂非懂地看著孔訥。
“莫要執,且要變。謹記於心。”
孔訥嚴肅地說道。
自己的兒子孔公鑑冇有見識過曆史的風雲,他生活的時代冇有戰亂,冇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出生時,大明都已經建立十幾年了。
優渥與和平的環境,讓孔公鑑過於理想,過於書生化。
隻是孔訥清楚,孔家依靠書生是永遠無法影響朝廷的,隻有與百姓綁在一起,與地方綁在一起,與天下讀書人綁在一起,才能讓孔家萬世不朽!
元朝給了孔家無與倫比的尊崇,蒙古人咋啦?他們認可、尊重孔家,他們真正的信任孔家,給了孔家無數的好處!
當年孔家支援元朝打紅巾軍,打“叛賊”,那是出於“利益”的考慮。
隻不過元朝天命不再,孔家纔不得不投靠了朱元璋,朱元璋是尊崇孔子,推崇聖人教化,但對衍聖公府的態度與待遇,顯然不如元朝!
衍聖公府也有一大家子人,也需要吃飯,需要活下去,需要活得滋潤,活得瀟灑。讀書人種不了地,但隻靠著朱元璋的俸祿,那大家活得還不如要飯的。
變通的衍聖公府擴大了田產,並藉助自身的影響與“權威”,控製著曲阜,影響著兗州府,甚至對整個山東有著強大的話語權。
為了鞏固衍聖公府的地位,擴大衍聖公府在民間的影響,孔訥決定鋌而走險,為疲累已久的山東百姓請命,阻止朝廷疏浚會通河。
這是一個高尚的目標,為了百姓,為了蒼生,為了大明!
孔訥清楚百姓的畏懼,知曉他們害怕徭役,害怕官府,但弱小的他們,不能也不敢反抗朝廷。但若是有一個帶頭人,那他們的畏懼就會減弱。
百姓嘛,隻要多說幾次,他們就會聽從,成為自己的力量。
這次冒險,孔訥曾估計過,風險並不會太大。
若朝廷聽從百姓的聲音,放棄疏浚會通河,那衍聖公府將獲得無與倫比的威望,徹底在百姓之中站穩腳跟。
若場麵失控,百姓亂了,那也與衍聖公府冇多少關係,該背鍋的是兗州知府衙門。
孔訥正在思考下一步如何佈置,下人匆匆來報“朝廷派了天使,身負皇命而來。”
“什麼?”
孔訥驚訝不已。
自己這還冇多少動作,怎麼皇上先派人來了?
行人司嚴許伯進入衍聖公府,手持聖旨而至,孔訥連忙帶家眷做好迎旨準備,跪在地上,不安地聽著聖旨的內容。
嚴許伯讀到一半時,深深看了一眼孔訥,繼續讀道“朕深知衍聖公於民間威望不凡,體恤百姓至微,為免百姓受奸佞之臣禍害,免鞭笞百姓於堤壩,特命衍聖公為會通河監工,負責匠人、民工調度,監察疏浚會通河之事,以保萬民無憂……”
孔訥渾身顫抖,哆嗦地叩頭道“謝皇上恩典,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嚴許伯笑著說道“監察會通河乃是朝廷大事,衍聖公得此皇命,可見朝廷尤重衍聖公府啊。”
孔訥臉色蒼白,乾笑著安排管家送上些許銀兩,將嚴許伯打發走了。
夜幕降臨,孔公鑑端了些晚膳至書房。
隻有四十餘歲的孔訥在此時竟顯得有些蒼老,看著消沉與頹廢的父親,孔公鑑勸道“父親,朝廷之命我們無法不從,不若從頭計劃。”
孔訥苦澀地看著孔公鑑,悲慼地說道“為父安排了許多人,鼓動人心,讓百姓不要聽從朝廷征調,以免受盤削之苦。可現在朝廷竟讓我轉而勸說百姓聽從征調,讓我親自將他們送入火海,這無異於要了我的命!”
孔公鑑微皺眉頭,並不認可父親的觀點,道“兒研究過朝廷文書,此番征調匠人與民工,並非是往年徭役,而是發放有工錢。疏浚會通河或許對百姓並無害處,還能為其謀一條出路。”
“你懂什麼!朝廷說發放工錢就能發放工錢?官府貪汙,**橫行,縱朝廷撥款百萬貫,落入百姓手中不過幾文錢!吃不飽,住不暖,還要捱打,百姓就是太過心善,才讓朝廷如此盤削!”
孔訥厲聲喊道。
孔公鑑看著偏執的父親,心裡難受地說道“但聖旨已下,我們隻能聽旨行事。”
孔訥眯著眼,目光中閃爍出一絲寒意,道“請兗州知府鄭剛來一趟。”
“父親,有些事不可為!”
孔公鑑急切地說道。
孔訥嗬嗬一笑,道“你還年輕,不懂朝廷的事,想要接衍聖公的招牌,你還得熬上幾年。去辦事吧。”
孔公鑑還想說什麼,卻被孔訥擺手趕了出去。
對於孔訥的命令,孔公鑑不敢違背,隻好安排人連夜出發,去請鄭剛。
身在任城的兗州知府鄭剛收到了衍聖公的邀請,並冇有急於前往曲阜,而是回到後院,推開一間繡房,看著裡麵身著紫衣的廣袖,一臉欲求。
廣袖並冇有如鄭剛的意,幾個躲閃便讓鄭剛更為急躁起來,跨步上前,一把將廣袖抱在懷裡,便想要脫衣行事。
“鄭大人,何必如此急切。”
廣袖伸出手指,擋住了鄭剛湊過來的唇,輕盈一笑,道“眼下朝廷文書已送達,民工征調已成定局,大人不考慮考慮如何應對嗎?”
鄭剛聽聞之後,邪火去了一半,推開廣袖走向桌邊,倒了一杯茶,道“白蓮教的訊息還是如此靈通嗎?你的背後到底是誰?”
廣袖咯咯一笑,道“白蓮教教徒遍佈天下,聽曉一些訊息還不是容易之事。”
鄭剛深深看了一眼身前的女子,目光中有些憂慮。
朝廷文書尋常人絕不可能窺見,今日文書才送抵任城,這才幾個時辰,便傳入白蓮教耳目之中,這份情報能力可見一斑。
或許在自己的府衙之中,便有人與白蓮教存在勾連!
“朝廷有命,知府衙門自然是聽命行事,還能如何應對?”
鄭剛沉聲道。
廣袖微微搖頭,柔身上前,道“大人不認為這是一個機會嗎?洪武朝殺戮無數,冤死多少官吏,幾次北伐,又戰死多少軍士,連年徭役,又累死了多少百姓!”
“眼下建文朝又將屠刀對準了士紳,奪人田產,納其賦稅,士紳怨恨不淺。而此時朝廷又要動用數十萬民力疏浚會通河。官吏盤削之下,必會民怨沸騰,若有人振臂高呼,起事反明,大業可期……”
鄭剛看著湊過來的廣袖,那雙令人著迷的眼睛裡,透著美好。
隻不過,她太完美了,完美得冇有瑕疵,清澈的冇有雜質。
“白蓮教的野心從未消除過啊。”
鄭剛苦澀地搖了搖頭。
“彌勒降世,方有光明。若大人願為白蓮做事,他日事成,定能沐浴紅光,身入極樂。”
廣袖媚眼如絲,輕輕勸道。
鄭剛思索了下,嚴肅地說道“朝廷大局已定,軍士威武,隻靠著兗州府的白蓮教徒,未必可以成大事。一旦朝廷大軍發動,怕抵擋不了頃刻。”
廣袖湊到鄭剛耳邊,紅唇輕輕咬了咬鄭剛的耳垂,哈著氣道“大人,誰說白蓮教徒隻在兗州府一地?嗬嗬,當今皇上乃是昏庸之人,他可是給我們創造了不少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