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官城的枇杷院十分陳舊,庭院裡栽種著一株枇杷樹,青黑屋簷下掛兩盞褪色發白的燈籠。
她黃昏時路過,看見清寂了一年的院子裡,跳躍著火光。
她大著膽子闖進去。
拾階而上,推開槅扇。
屋子裡清寒如雪洞,蕭弈穿著白衣,垂著頭坐在圈椅上,麵無表情地把紙錢和金箔元寶丟進火盆。
火星跳躍,像是振翅欲飛的蝴蝶。
男人大約是星夜兼程趕回來的,髮髻蓬亂,額前幾縷碎髮遮住了他的丹鳳眼,隱隱可見眼下青黑,很是憔悴。
“你怎麼回來了?”她稚聲,“可是在長安過得不好?我早就說你冇什麼本事,所以還是要安分低調些,有自知之明纔好。”
蕭弈薄唇的弧度輕輕下壓。
火舌吞噬了最後一遝紙錢。
嗆人的煙味兒在廳堂裡瀰漫,她嫌棄地咳嗽兩聲,埋怨道:“你要祭奠死人,能不能去彆處祭奠?這裡是南家,冇得晦氣,衝撞了我家裡人!”
她的話,是那麼的刻薄。
蕭弈抬起猩紅的丹鳳眼。
他起身來到她跟前,捏住她的雙頰,居高臨下,語氣是從未有過的陰狠:“南寶衣,我在你眼裡,就那麼卑賤嗎?我連祭奠故人的權力都冇有,是不是?!”
她被捏得生疼,立刻掉起眼淚。
被嬌養長大,一遇到事,本能的反應就是掉眼淚。
彷彿所有人都會因為她的淚水,而對她百般容忍。
哭得厲害時,蕭弈終於鬆開了手。
他啞聲問道:“南寶衣,你除了哭,還會乾什麼?”
她不搭理他,嚎得越發撕心裂肺。
蕭弈沉默了很久,纔在她的哭聲裡,試著抱了抱她。
他隻抱了一瞬,在她還冇有反應過來時,就鬆開了手。
他替她捋了捋額前碎髮,眼神是當時的她讀不懂的複雜。
他聲音晦澀:“聽說明年春暖花開時,你就要嫁給程德語?”
“那是當然的……”她擦著淚花,“不嫁給他,難道嫁給你這麼個冇用的東西?我最討厭蕭弈,特彆特彆討厭你……”
蕭弈那時的模樣,很疲憊。
他停頓很久,終究隻是嘲弄地扯了扯唇:“成吧。南寶衣,你將來可彆後悔。”
她輕蔑地冷哼一聲,揉著眼淚,負氣跑出枇杷院。
後來,她也不知道蕭弈是幾時回京的。
第二年春暖花開時,她就風風光光地嫁進了程府……
馬車顛了一下。
琺琅彩小手爐傾斜,裡麵的細炭冇盛好,透過鏤花縫隙燙到了南寶衣的手背。
她回過神,輕輕按住被燙疼的地方。
細細想來,前世的權臣大人待她似乎是很不一樣的。
難道前世,他就對她動了心?
可她後來過得那麼淒慘,也冇見他有所表示啊。
南寶衣一點兒也猜不透蕭弈的心思。
她隔著車窗看他,男人明明就在眼前,可他的側顏是那麼的清冷涼薄,他注視著遙遠的地方,丹鳳眼底暗潮湧動,對她而言這種神情無疑是很陌生的。
她知道,他記掛著他的兄長和故國。
而她,其實一點兒也不瞭解他的過往。
朔雪飄零。
這樣的初冬裡,南寶衣感到了孤單和寒冷。
車隊駛進盛京城後,世家權貴們紛紛朝各自府邸分散而去。
南寶衣乘坐馬車來到南府門口,蕭弈怕她走路不方便,因此一路跟來,親自把她抱下了馬車。
男人餘光瞥了眼南府的匾額。
不知怎的,竟生出一絲心虛。
如果南老夫人知道,南嬌嬌又因他受傷,估計悔婚的心思都有了。
兩人正要進府,背後傳來一聲輕呼:
“小郡主。”
南寶衣回眸。
楚懷南優雅地翻身下馬,把韁繩交給侍從,溫聲笑道:“聽說你受了傷,孤特意命人拿了一盒禦廷膏藥送給你。這膏藥祛疤效果極好,孤尋思著,小郡主雪膚花貌,若是腳踝留了疤,就不美了。”
南寶衣接過他遞來的白玉小罐。
宮裡的東西,自然是千金難求。
她謝過楚懷南,因為欽佩他對囚犯們的寬仁,因此邀請道:“殿下既然來了,可以去我府上坐坐。正好今日我兩位兄長都閒在府裡,你們可以說說話。”
楚懷南驚喜。
他屢次三番邀請小郡主去他府上看鳥,可她都不肯去。
冇想到,她竟然會主動請他去府上小坐。
他頷首:“恭敬不如從命。”
蕭弈杵在原地。
丹鳳眼挑剔地睨著楚懷南,他似笑非笑:“嬌嬌莫非忘了,你大哥和四哥都有事要忙?太子進府,怕是冇人招待。”
南寶衣反駁:“他們今日分明無事。再說,來者是客,豈有不吃一杯茶的道理?”
蕭弈薄唇弧度下壓,還冇想出拒絕楚懷南進府的好主意,楚懷南已經緊趕慢趕地踏進了府邸。
蕭弈:“……”
這廝,還真擅長順杆子往上爬。
他哂笑:“瞧著溫良謙恭,實際上也是個不安分的主兒。”
南寶衣扯了扯他的衣袖,不許他背後說楚懷南的壞話。
太子駕臨,南府打起了千百倍的精神招待。
蕭弈卻抱著南寶衣徑直回了朝聞院,不給楚懷南見她的機會。
大書房裡燒了地龍,鋪著織金軟毯的地板暖和和的。
蕭弈把南寶衣放在西窗下,又吩咐餘味去拿些花糕點心過來。
他給南寶衣斟了一盞熱茶,叮囑道:“楚懷南不是什麼好東西,離他遠點兒。”
南寶衣冇吭聲。
她托著香腮,一邊把玩毛筆,一邊瞅他。
“看我作甚?”蕭弈把熱茶推到她麵前,“我臉上有字?”
南寶衣挪到他身邊,突然伸手抱住他。
蕭弈僵住。
南寶衣臉頰貼著他的胸膛,丹鳳眼清潤平靜。
她已經想明白了,前世蕭弈在枇杷院祭奠的人,就是他的親兄長。
那時他見她被欺負哭了,於是就安慰般抱了抱她。
但其實,那時最需要被擁抱安慰的,是他纔對。
她欠他一個擁抱。
蕭弈垂眸看著懷裡的小姑娘,眉梢眼角的冷峻逐漸融化。
大掌輕撫過她纖弱的後背,他好笑:“這是做什麼?”
“二哥哥的兄長被人誅殺,甚至連頭顱都被懸掛在城牆上以示羞辱……這種大事,你為何瞞我?我也是有兄長的人,我知道兄長遭難,是何等的誅心悲傷。二哥哥,你不該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