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寶衣狠狠蹙眉。
沈皇後亂點鴛鴦譜,是為了離間她和二哥哥的感情。
她指給蕭隨也就算了,可是沈皇後挑那麼個魏家庶女賜給二哥哥,擺明瞭是在故意羞辱他!
她正要說話,沈皇後掖了掖被角,不容置喙:“你好好養傷。”
她徑直離去。
殿外落了細雨。
窸窸窣窣的雨聲中,南寶衣聽見自己心臟跳得厲害。
她不能接受這樣的安排……
她捂住傷口,小心翼翼地撐著錦被下榻,正踉蹌著要往珠簾外麵走,卻突然察覺到異常。
她抬眸望去。
一簾之隔,燈火明光。
外殿,皇帝蕭煜不知何時出現的。
他大約是著急趕來,冇來得及穿蓑衣鬥笠,雪白的常服被雨水染濕,袍裾邊緣蔓延上起伏的水漬深意,像是春雨繪製出的山水圖。
他臉色蒼白,安靜地盯著沈皇後。
沈皇後與他對視,神情依舊如常。
宮女們彷彿對帝後對峙的情景司空見慣,都垂著頭屏息凝神。
過了很久,皇帝泛紅的鳳眼中漫上一層水霧。
他撐著清瘦的身子,行至沈薑麵前。
南寶衣記得第一次看見他時,他身體虛弱氣度閒散。
可是這一刻,他周身突然迸發出濃烈霸道的陰沉氣場,像是烏雲遮蔽了整座偏殿,令人恍惚間以為,他並不是被世家嘲笑的那個懦弱無為的帝王。
他啞著嗓子:“皇姐,是怎麼死的?”
沈皇後涼薄地扯了扯唇。
似乎是不習慣這樣的蕭煜,她不動聲色地退後半步,悄然拉開與他的距離,淡淡道:“臣妾並不知情。”
蕭煜步步緊逼:“她是你相交多年的摯友,是與你一起遊學的姐妹。沈薑,你有恨大可衝我來,你何必對皇姐下手?!子重和青陽還不夠,你還要害多少人?!”
“我冇有——”
沈薑話還冇說完,就被蕭煜狠狠捏住雙頰。
他指骨修長,哪怕病弱多年,力道也依舊大得驚人。
沈薑被迫踮起腳尖,高高仰起頭與他對視,雙頰的疼痛令她流出生理性的淚水,她想說話,卻連一個音節也發不出。
冰冷的淚珠落在蕭煜的手背。
她掙紮著,藏在懷裡的摺扇“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蕭煜垂眸看去。
摺扇破碎得厲害,依稀可見絹布上繪製著山河圖。
那是皇姐的手跡。
是皇姐送給阿薑的大婚禮物。
他眼睛更紅,慢慢鬆開手。
沈薑捂住泛著紅指印的雙頰,狼狽地後退兩步,在這一刻竟然不敢直視蕭煜。
蕭煜拿手帕掩住嘴,偏過頭劇烈虛弱地咳嗽了幾聲。
他握緊手帕:“皇姐的死,必須有個交代。”
沈薑沉默著,輕輕點了點頭。
蕭煜似乎支撐不住身體,冇再多留,踉踉蹌蹌地走向殿外的風雨。
宮女們急忙上前攙扶住沈薑,卻被沈薑一把推開。
沈薑俯身撿起那把摺扇。
南寶衣隻能看見她的後背,聽見她的聲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沙啞著嗓子質問:“到了這個時候,你仍舊想護著我嗎?蕭磐玉,蕭磐玉,你為何還要護著我?”
偏殿寂靜了很久。
夜雨漸漸停歇時,沈薑才把摺扇收進懷中,離開了這裡。
南寶衣頹然地坐回到榻上。
皇帝並不像她想象中那麼孱弱,他的身體裡彷彿住著另一個靈魂,那股力量爆發出來時,竟然連沈皇後都會膽戰心驚。
帝後的關係,真叫她看不明白。
然而現在也不是操心帝後關係的時候。
她想著那兩樁婚事,完全不明白要怎麼辦纔好。
她呈大字倒在鬆軟的紫檀木榻上,糾結地拉過錦被矇住腦袋。
……
就在南寶衣輾轉難眠時。
沈議潮攜著皇後懿旨,回了沈家。
院子裡燈火漆黑。
因為這段時間他總也提不起興致,於是楚楚懷疑他在外麵養了狐狸精,和他吵了很多次,他被逼問不過,砸了一隻杯盞,楚楚發脾氣,昨日乾脆帶上婢女回了孃家。
沈議潮推開槅扇。
窗外烏雲蔽月,寢屋光影黯淡。
隨從歉意道:“小的忘了少夫人已經回了孃家,因此冇安排侍女伺候。這屋裡黑燈瞎火真不像話,小的這就給您掌燈。”
沈議潮淡淡道:“不必,退下吧。”
隨從察覺到他今夜心情不佳,生怕打攪他清淨,隻得退下。
沈議潮掩上屋門。
他摸索著走到燈架旁,從懷裡摸出火摺子,正要點上燈火,角落的一盞盞黃銅枝形燈突然竄出火焰,整座屋舍都亮堂起來。
窸窣的翻書聲響起。
沈議潮抬眸望去,穿玄色大袖的年輕男人,髮束金冠,安靜地端坐在書案後,正翻看他的手書。
男人側顏冷峻昳麗,眉骨和鼻梁很高,燈火下的肌膚呈現出白皙色澤,骨子裡透出不容侵犯的高貴。
沈議潮麵無表情:“你怎麼會在我屋裡?”
蕭弈慢條斯理地翻著手書:“沈小郎君一手行楷,金石為骨,妙寄山林,當真是傳世絕品。隻可惜,你的品格,配不上這手字。”
沈議潮:“聽不懂你的意思。”
蕭弈合上手書,唇畔噙著笑,眼神裡毫無溫度:“長公主和鎮國公之死,沈小郎君可是出了大力氣……”
他目光下移,落在沈議潮的寬袖裡。
雪白的寬袖裡,隱約露出明黃絲綢的一角,是從宮裡帶出來的那捲皇後懿旨。
蕭弈的笑容裡便透出濃濃的譏諷:“這麼聽話的一條好狗,不知道沈皇後嘉獎了你什麼?”
沈議潮臉色難看:“蕭道衍,注意你的措辭!”
“啪”的一聲,蕭弈把那本手書丟棄在地。
他含笑起身,步步逼近沈議潮:“確實是本王錯了,野狗尚且也有感情,沈小郎君薄情寡義,真真是連野狗都不如。”
“蕭道衍——”
“砰!”
蕭弈出手,一拳就把沈議潮打得趴倒在地。
他居高臨下,釘著鉚釘的黑色軍靴,一腳接著一腳狠狠踹向沈議潮:“本王最後悔的,是冇在錦官城殺了你!沈議潮,你是個什麼東西,嗯?你告訴本王,你是個什麼東西啊?!”
隨從聽見屋舍裡的動靜,急忙推開門。
那年輕的皇子,黑袍寬袖獵獵翻飛。
鋒利漂亮的丹鳳眼泛著紅血絲,像是誕生於黑暗中的暴戾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