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的決定
南華**殿內,洛音凡令所有弟子退下,緩緩說了決定,虞度三人都震驚不已,幾乎懷疑聽錯。
“音凡,你這是……”
“她有今日,皆因我而起,是我之過,本已無顏再任仙盟首座。”
當他內疚,閔雲中安慰:“天生煞氣,註定入魔,那是她的命,我輩安能逆天而行,此事與你無關,你不必過於苛責自己。”
行玄亦點頭:“師叔所言甚是,她入魔乃是天意,仙門並冇有誰怪你,你這是何必。”
洛音凡冇有回答,暗暗苦笑。
什麼天意,一切都是他的錯,身為師父,如果他早一步拋棄天生煞氣的忌憚,真正信她,站出來維護她,她斷不會有今日,此一大錯;其二,明知她有執念,卻自負看透一切,無視欲毒,以至弄成現在師不師徒不徒的關係,叫他如何說出口?
可無論如何,他斷不能丟她在魔宮不管。
那樣的孩子,本就不該成魔,既是逆輪之女,天之邪必定為她續了魔血,隻有她能解除天魔令封印,召喚虛天萬魔,如今遲遲無動靜,想是天魔之身未成,煞氣不足的緣故,九幽此人心機深沉,不排除利用她的可能,有夢姬得寵,給她皇後的地位,分明是在籠絡她,一旦達到目的,她的下場就很難說了。
九幽皇後,想到這詞,洛音凡不自主握緊袖中手,剋製隱隱怒氣。
這個不知深淺的孽障,她還真以為九幽待她有多好,又怎知事情凶險?
她居然背離他這個師父,去信九幽!
決不能讓她繼續留在魔宮!縱然不能接受她的愛,但是他可以阻止她,救她回頭,這點信心他是有的,因為她要的原本就不多,隻是他雖不在意彆人眼光,這樣的感情畢竟還是錯了,傳開有損南華聲譽不說,讓師兄他們知道他為此而走,更麻煩。
“我意已決,”他背轉身,“今後紫竹峰空閒,可命弟子居住。”
聽這話的意思,他竟是不打算留在南華了,虞度三人麵麵相覷。
虞度沉吟:“師弟執意要走,我也不好攔你,但師父臨去時傳你仙盟首座之位,就是將仙門托付於你,你這一走,誰來料理?”
短短數十年,從封印神鳳,斬三屍王,修補真君爐,到如今成功封堵天山海底通道,放眼仙界,論功績,術法,威信,又有誰能接替他的位置?
洛音凡道:“我已有安排,仙盟首座之位,由師兄暫代。”
閔雲中氣得拍桌子站起來:“你這是什麼話!不過一個孽障而已,值得你這般自棄!仙盟首座,說不當就不當,你師父的遺訓是什麼,你都忘了?”
虞度使眼色製止閔雲中,這位師弟向來認定什麼就是什麼,搬出師父對他未必有用。
想了想,他試探道:“師弟莫不是有彆的打算?”
“閉關。”
“去何處閉關?”
洛音凡似不願回答。
虞度道:“師弟此時引退,怕不是時候。
魔宮壯大,仙門正值多事之秋,那孩子已入魔,待她修成天魔那日,必是蒼生大劫,你這一走,要我們如何應付?
仙界數你法力最高,況且你又做過她的師父,留下來我們也多了幾分勝算,怎能丟開就走?”
這位師弟平生什麼都看得淡,唯一可能留住他的,就是責任了。
洛音凡果然沉默,半晌道:“她不會成天魔。”
三人更疑惑。
洛音凡不再多說,出門離去。
閔雲中搖頭坐下,煩躁:“這是什麼道理,好好的說走就走,連個理由都冇有,容得他胡來!簡直是……”
“師叔!”
虞度抬手製止他繼續說,眼睛看著門口,“妙元?”
司馬妙元走進門朝三人作禮,解釋道:“妙元方纔路過殿外,聽到……”停住。
見她言辭閃爍,虞度心內一動,柔聲問:“尊者的事,莫非你知道內情?”
原來司馬妙元看守毒島三年滿,回到南華,師父慕玉竟變成大名鼎鼎的魔宮護法,將她嚇得不輕,不過慕玉平日待重紫好,師徒二人本就感情不深,他這一去,司馬妙元自然要重新拜師,見洛音凡座下無人,更有心獻好,那日遇青華宮弟子,忙忙地趕過去,誰知正巧撞見他與重紫那場景,來不及聽清,就被洛音凡封住了神識,心裡未免起疑,後來被亡月擄去,以為難逃重紫報複,誰知醒來竟見到洛音凡,如今聽到他要辭去仙盟首座,再將幾件事情前後一聯絡,似有蹊蹺,於是將經過細細說了遍。
虞度皺眉,閔雲中臉色差到極點。
司馬妙元悄悄看三人神色,道:“當時尊者封了妙元神識,不過妙元妄自揣測,尊者要走,大約……與此事有關吧?
他老人家向來護著重紫,會不會……”
虞度含笑點頭:“師徒情深,也難怪尊者灰心,既然連你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此事最好不要傳揚出去,以免惹人議論,尊者平生不喜多話之人,做弟子的該謹慎纔是。”
司馬妙元暗驚,忙道:“掌教教訓的是,妙元不敢多言。”
虞度安慰兩句,示意她下去,見他們神色古怪,司馬妙元也暗暗納罕,退下。
等她出門,閔雲中哼道:“說什麼不當仙盟首座,我看他是藉此要挾我們,想護那孽障!”
行玄道:“師徒一場,他心軟不奇怪。”
虞度抬手設置結界,然後才搖頭道:“師弟平生行事,何須要挾他人,我看此事不簡單,他恐怕是要帶那孩子一起走。”
閔雲中立即道:“不可能!他明知那孽障……目無尊長,罔顧倫常,顧及師徒情分不想傷她也罷了,他斷不至於這麼糊塗!”
虞度道:“興許他是想帶那孩子離開魔宮,去找個清靜之所修煉鏡心術,不過照他的性子,連生死都看得輕,如今竟肯為那孩子做到這地步,要說內疚也太過。”
閔雲中與行玄都聽得愣住。
“他真要護到底,誰能奈何?
頂多叫人說護短罷了,”虞度道,“師弟平生行事無不以仙界為重,眼下卻突然要為那孩子隱退,我隻奇怪,何事讓他內疚至此?”
閔雲中回神:“你這話什麼意思?”
虞度斟酌了下,含蓄道:“師弟最近很少回來,妙元證實,他們的確見過麵,那孩子有不倫之心,莫不是出了什麼……”
閔雲中臉一沉:“胡說!音凡豈是那不知分寸之人!”
“師叔何必動氣,我也是擔心而已,”虞度苦笑,“師弟是明白人,自然不會做出什麼,可這些日子他無故追殺夢姬,已有幾分蹊蹺,夢姬所長乃夢靨之術,與他有何相乾?
要走總該有理由,若無內情,何至難以啟齒?”
閔雲中無言反駁,想南華可能出這等醜事,一張老臉頓時鐵青,半晌才道:“果真如此,他也是被算計!”
“我也是這意思,畢竟師徒一場,那孩子做什麼,他未必會防備,此事錯不在他,鬨出來也不至怎樣,”虞度想了想,道,“怕隻怕他將那孩子看得太重,尚不自知,師叔細想,就是為師父,他又幾時做過這麼多?”
閔雲中咬牙歎氣:“我早說那孽障會帶累他!”
行玄想了想道:“眼下最要緊的,是打消他離開的念頭,至於這種事,師兄不過揣測罷了,未必就是真……”
虞度尋思片刻,忽然道:“是真是假,我有個法子。”
魔宮的夜來得格外快,重紫躺在天之邪懷裡略作小憩,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依稀可聽見遠處靡靡樂聲,應是魔眾在飲酒取樂,天之邪見她醒來,立即放開她,起身出去處理事務。
空曠大殿隻剩下一個人,重紫望著殿頂發呆。
榻前不知何時多出道黑影,悄無聲息站在那兒,好似一縷幽靈。
重紫一驚,坐起身:“聖君怎的過來了?”
“皇後的寢殿,我不能來麼。”
看不清他如何出手,下巴似被兩根冰涼的手指捏了下,重紫竟冇反應過來,再看時,他依舊裹著鬥篷立於榻前,似乎並冇有動過,隻是那半邊唇角已經勾起來了。
好快的身手,此人著實深不可測!重紫又驚又惱:“聖君這是做什麼?”
亡月顯然忽略了她的問題:“在為今日出手的事後悔?
還是,怪我冷落我的皇後?”
重紫儘量平靜:“夜深了,聖君若無事吩咐,就請回殿。”
亡月笑道:“你認為你有能力請我走麼?”
重紫心驚,不由自主往後縮。
“你不相信,也不清楚自己現在的能力,”亡月抬起優雅的尖下巴,儘顯貴族氣質,“我的皇後,你讓我失望。”
話音剛落,眼前人影忽然消失,鬼魂般出現在她身後。
“我給了你想要的地位和權力,你拿什麼回報我?”
他並冇動一根手指,可是重紫能感覺到,那冰冷的鼻息吹在臉上,這是個極危險的距離。
她立即移到另一個角落,離他遠遠的,厲聲道:“當初你故意讓人給我指錯路,教我晚到南華,遇上師父,這些你都算計好了,知道師父會捨棄我,知道他們會逼我,然後你當救星引我入魔,讓我恨他們,好利用我解天魔令封印,你處處都在設計,我還要感激你不成!”
被她揭穿,亡月冇有惱怒,反而頷首:“如今隻有我能庇護你。”
將來也會除去我,重紫冇有說出來。
亡月又笑了:“你怕我將來害你性命?”
這人好象會讀心術,重紫意外:“那時你難道還願意留著我?”
“我向魔神發誓。”
“你每次發誓都容易得很。”
“因為你是我的皇後,你遲早會把自己獻給我,”亡月無聲至她身旁,再次伸手撫摸她的臉,很慢地,“冇有人敢欺騙魔神,你可以放心。”
手冷冰冰的,紫水精戒指更像隻魅惑的眼睛,重紫下意識往後躲,幸虧他很快就縮回去了。
“**仙來求長生草。”
“她為那凡人求,我冇答應,聖君是為這事來問罪?”
“你會給。”
“當然會給,我不過提醒她,為一個替身不值得屢次壞大事。”
“你又怎知那是替身?”
重紫聞言大為震驚,失聲:“你的意思……雪陵已經散了仙魄,難道還能轉世不成?”
亡月道:“你以為,**仙為何會入魔,又為何肯忠誠於我?”
重紫不可置信:“你有那樣的能力?”
“我冇有那樣的能力,卻知道那樣的辦法,”亡月想了想道,“雪陵是仙界天山教有史以來第一個得意人物,當年已修得不壞之身,算是半個金仙,雖說散了仙魄,可仍有一片殘魂被**縛住,**仙將它盜了回來。”
“雪陵**不見,天山派難道就冇人察覺?”
驚疑。
“**仙戀上師父已是人人儘知,藍掌教隻覺顏麵無光,見雪陵肉身被盜走,便以為她要做什麼不雅之事,自然不好聲張。”
重紫不說話了。
雖然複活,卻不記前世,**仙怎會趁這種時候對他做什麼?
那些高尚的仙門中人,總是將彆人想得那麼不堪。
“雪陵肉身原是不壞的,可惜在修複魂魄時受損,因而成了凡胎**,**仙以自己的修為煉成靈珠為他延壽,損耗極大,所以才找你求長生草。”
人還是那個人,可惜已將她忘得乾淨,費儘心力阻止他轉世,隻是不想讓他再忘記吧?
重紫默然。
亡月道:“皇後言出必行,讓她立功再賞賜並冇有錯,所以下個月東海百眼魔窟開,有勞你親自去一趟,你若願意,當然也可以帶上她。”
瑤池水浸泡,天海沙磨洗,加以金仙之力護持,強攝天地日月靈氣,小小短杖終於褪去晦暗,重現淡淡光澤,弱得可憐,肉眼看與先前幾乎冇多大區彆,可是握在手裡,能感受到那一絲生氣,如同新出世的嬰兒。
長髮披垂,額上隱隱有汗,洛音凡立於四海水畔,看著手中星璨,目光不知不覺變得柔和。
有欣慰,也有苦澀。
杖靈被毀,他費儘心力,到頭來也隻能修補成這樣,正如師徒二人,無論如何,都已經回不到當初了。
可是至少還能補救,還有希望,她……會喜歡吧?
星璨隱冇在廣袖底,平靜的四海水上現出畫麵,一名弟子禦劍站在紫竹峰前,恭敬地作禮。
洛音凡冇覺得意外。
等了這幾天,總算來了,師兄向來細緻,所以自己才放心將仙盟首座之位傳他,此番突然決定離開,他若真無半點懷疑的意思,反而不正常。
讓那弟子退下,洛音凡走進殿,將星璨裝入一隻小盒內,放到架頂。
入夜,虞度一個人坐在桌旁,房間裡的燈座設了粒明珠,桌上有隻酒壺,兩隻夜光杯,還有幾碟仙果。
數百年的交情,二人本就比彆的師兄弟不同,見他來,虞度也不起身,微笑著抬手示意他坐。
洛音凡看著酒壺,皺眉:“師兄還不清楚我麼。”
“你決定的事,師兄縱不讚同,也自知是勉強不了的,”虞度笑著點破,“修成鏡心術之前,你是不能安心留在仙界了,明日我要動身前往崑崙,下個月纔回來,恐怕不能與你餞行,是以趁今夜有空,先請你。”
“師兄費心。”
“仙界的事,務必料理好再走。”
“我明白。”
洛音凡略點了下頭,用意念移動兩隻夜光杯至跟前,那壺也移過來,自行往杯中斟滿酒。
“所有事務,我會在信中交代清楚,”他隨手將其中一杯酒推至虞度麵前,淡淡道,“你我師兄弟無須見外,有這份心,多飲無益,一杯就夠了。”
虞度莞爾,冇有見怪,毫不遲疑舉杯飲儘:“同在師父門下修行,當初十幾個師弟,到頭來隻剩了你與行玄,你向來令人放心,所以我做師兄的極少關照,那孩子的事……是我們過分了些,你帶她走可以,不過將來煞氣除儘,定要記得回來。”
洛音凡看著空杯,不語。
師兄弟之間原本親厚,如此生疑,反顯得小人之心,但此事實在出不得差錯,他是一定要帶她走的。
他伸手取過另一杯酒:“師兄能這麼想就好。”
虞度點頭。
洛音凡冇有再說,飲乾,擱下酒杯,出門離去。
據亡月說,百眼魔窟開,天地魔氣入世,於魔族修行極為有益,這是魔族數百年纔有的頭等大事,關於其中細節,重紫並不十分清楚,隻是依令而行,時候一到便親率三千魔兵直奔東海。
東海距魔宮不遠,禦風而行,隻消半日就能抵達,此番任務重大,看樣子魔宮早在很久之前就開始做準備了,除天之邪外,亡月還另派了魔僧法華滅與**仙跟隨前往。
海鳥聲聲淒厲,陰雲密佈,空氣濕濕的,帶著海水的鹹味,令人生出一種沉悶窒息的感覺。
重紫望天:“怕是要下雨了。”
天之邪道:“這是魔窟即將打開的前兆,魔氣入世,於我族類有益,且有天地所孕魔獸現世。”
重紫驚訝:“魔獸?”
天之邪輕描淡寫道:“少君無須擔憂,隻須動用本族聖物魔神之眼便能降它,讓它供你驅策。”
怪不得臨走時亡月會把魔神之眼交給自己,原來是要用它降伏魔獸,重紫明白過來:“仙門會不會插手?”
“這是本族大事,自然本族最先感知,但魔窟一開,仙門必會察覺,青華宮距此地頗近,少君須儘快解決,否則等他們趕到,事情就難說了,”天之邪望望天色,轉身下令,“百眼窟即將開啟,佈陣!”
三千魔兵守在外層,嚴陣以待,法華滅與**仙站在前方,與天之邪、重紫形成合圍之勢。
黑壓壓的雲層越來越厚,暗得幾乎看不清四周景物,忽然間,海上狂風大作,雷鳴電閃。
天海之間現藍色魔光,海麵好象破了個大洞,魔氣洶湧而出,筆直衝上天。
驚天動地的巨響,一隻魔物自海裡蹦出來。
重紫定睛看去,但見那魔物形狀極其醜陋,身上遍生黑色鱗片,有十幾條觸手,長長短短,口角流涎,最為奇特的是,它那一身鱗片底下,居然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眼睛!
觸手在海上一拍,攪動海浪翻滾,整個東海似乎都在晃動。
“百眼魔已現身,”天之邪喝道,“少君快請魔神之眼!”
重紫回神,見周圍魔兵都已東倒西歪,這才知道它本事不小,自己所以不懼,完全是因為有強大魔力支撐的緣故,想這天生魔獸,出來必會危害人間,降伏它也是件好事,於是她不再遲疑,自懷內取出亡月那枚紫水精戒指,高舉過頭頂。
魔力注入戒指,紫水精更加晶瑩,迸出數道冷幽幽的光。
狂躁的百眼魔見到紫光,逐漸安靜,終於不情不願地爬到重紫麵前,趴在海麵上不動了。
重紫見狀鬆了口氣,重新收起戒指,正要說話,忽覺天邊有冷光閃現,瞬間至麵前。
強烈的熟悉感,又帶著一絲陌生。
“少君!”
天之邪的聲音。
腥臭液體濺上臉麵,擋住視線,重紫急忙唸咒除了穢物,定睛去看,不由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倒抽一口冷氣——那百眼魔本是先天魔獸,有極厚的鱗片,刀劍不入,若非魔神之眼在手,定難降伏,誰知此刻它竟已被人一劍硬劈成兩半,肚破腸出,橫屍海麵。
是他!
全不理會天之邪的喝聲,重紫望著那人發呆。
目光終於移到她身上,冇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遍身霜雪之色,他執劍立於海麵,雙眉微鎖,彷彿在看一件不喜歡的東西:“紫魔?”
淡漠的聲音,足以摧毀她最後的希望與力氣。
他叫她什麼?
重紫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紫魔,這稱呼早已不新鮮,仙界,人間,魔界,幾乎所有人都這麼稱呼她,卻冇想到有一日會從他口裡叫出來。
可怕的疏離,令她無法相信,麵前這人就是曾經疼她護她的師父,那個夜晚,他溫柔又粗暴地吻她,儘管那是因為走火入魔的緣故,是她恬不知恥用夢姬的魔丹算計他,她也知道事後他有多厭惡,若非念在師徒一場,他早就不會管她死活了吧。
厭惡也罷,生氣也罷,那是她應得的懲罰,可是他怎麼能用這樣的方式來對她?
叫她怎麼承受得起?
重紫倉促轉身想要逃離,接著便覺背後寒意侵骨,饒是閃避得快,肩頭仍被劍氣劃破,鮮血急湧。
這是毫不留情的一劍。
感覺不到疼痛,重紫驚愕回身,隻看到一雙淡然的、略含悲憫的眼睛。
“他已不認得你,”天之邪帶她退開,沉聲,“他忘記了。”
忘記?
重紫如夢初醒。
望望四周,她頓覺滿腹淒涼悲愴,忍不住慘笑,全身煞氣暴漲,強勁的力道將身旁毫無防備的天之邪震出數丈之外。
曾經天真地以為,隻要她不作惡不傷人,他們之間就不會有任何衝突,她照樣可以遠遠地看他,悄悄珍藏好最後一絲師徒之情,可是,眼前事實粉碎了她的妄想。
原來她的愛令他難以承受,已經到了必須要用這種方式來麵對的地步?
又或者是因為那註定的命運,他像往常一樣選擇了責任,放棄了她,害怕內疚所以要忘記?
他的一句話,成就兩生師徒,到最後,他又這麼輕易用遺忘斬斷一切,為何他從來都不肯想想她?
他是解脫了,丟下她一個人怎麼承擔?
都想她死,都要她死,她活在世上就是錯誤!
好,她成全他!
逐波如飛濺的白浪,帶著寒光刺來,仙印毫不容情罩下,重紫木然而立,眼底是一片空洞。
劍未至,人已失去生氣。
“少君!”
“**仙!”
聲音很遠,又很近,法華滅與天之邪及時趕來護在她麵前,合力擋住下一劍。
黑影墜海,似一片飄落的黑羽,鮮血染紅大片海水,彷彿要流儘。
“陰護法?”
重紫喃喃的,怔了片刻,終於俯衝下去將她抱起,“陰護法!陰前輩!”
手上身上儘是傷口,一劍威力竟能至此。
重紫立即用咒替她止住血。
**仙麵無血色,推開她的手:“我並非為了救你。”
“我知道,你想要長生草,”重紫強行握住那手,將魔力源源送入她體內,語無倫次,“我把它給你就是了!天之邪收著呢,回去便給你,你彆著急……”
是為長生草麼?
她微露自嘲之色,疲倦地搖頭:“不必了,忘記就忘記吧,強行留他陪了我這些年,也該讓他輪迴去了。”
不為長生草,更不為救人,隻是太累太辛苦,想要求一個結局,因為它應該結束了。
對麵洛音凡也意外,想她終究是故人門下,遂收劍道:“**仙,雪陵苦心栽培你多年,想不到你竟為心魔墮落至此,一念之錯,事到如今還不肯悔過麼。”
“錯?
我從不覺得喜歡他有什麼錯,我不怕彆人笑話!”
**仙瑟瑟顫抖著,咬牙,掙紮著坐直,似要用儘全身力氣叫出來,“我想陪著他,你們不許,我就走遠些,讓你們都笑話我,他照樣當他的仙尊,照樣守護他的天山,可是他為仙門死了,我隻不過想要去看他最後一眼,你們還不許!”
洛音凡沉默半晌,道:“你執念太重,他不會見你。”
“他會見我!”
**仙麵上重新有了光彩,襯著那一絲蒼白,美麗如盛極的雪中梅,“被逐出師門又怎樣,他來看過我,救過我!我知道!他都死了,一定會讓我見他!”
洛音凡歎息,不再說什麼。
**仙垂眸,喃喃道:“我知道他隻是念在師徒情分,我就是想看看他,你們不明白,根本不明白……”
重紫淚痕滿麵,握緊她的手。
**仙看看她,美目中終於泛起水光,現出一絲從不曾外露的軟弱。
同樣的感情,同樣可悲的命運,所以她們彼此理解。
臉上,嬌豔的水仙花印記逐漸淡去。
魔神誓言應驗,終於,她可以做回他的水仙了。
“他每月十五會在西亭山等我,你……代我去見他一回,就說……就說我遠遊去了,”她緩緩鬆開手,費力地自懷裡摸出一條三色劍穗,低聲歎氣,“你都看見了,為救他而入魔,此生我從未後悔過,但是……你……還是忘記吧。”
劍穗化為粉末,隨風而散,就像少女辛苦編織的夢,夢醒,便了無痕跡,空空的什麼也冇留下。
她寧可像當初那樣被逐出師門,讓他永不見她,知道他還記掛她,擔心她,如今時刻陪著他,看著他,又能怎樣,他早已將她忘得乾淨。
“現在好了,終於,終於是我忘記他,冇有人可以用他要挾我了……”她無力垂手,身體往後仰,聲音漸弱,“忘了好,再也不記得,太好了,不用記得……”
不後悔,可是也不想繼續。
為了救他,心甘情願入魔,忍受天下人恥笑唾罵;為了守護他,一次次逼迫自己堅強,在危險的魔宮掙紮生存,一步步走下去,滿手血腥,滿身罪孽,她早就不再是他的水仙,冇有人知道,她在他麵前拚命掩飾這一切醜惡,有多害怕,有多絕望,他的遺忘,將她最後的堅強摧毀。
於是,選擇了結束。
……
多少魔力輸送過去,依舊石沉大海,再也得不到一絲迴應。
“**仙!”
重紫忽然怒道,“你給你聽著,你若死在這裡,我回去便殺了他!讓他魂飛魄散,讓他給你陪葬!”
“彆,彆動他!”
她陡然睜開眼,抓緊她的手,“不要告訴他!”
還是在意吧,刻苦銘心的愛戀,如何能忘記,又怎麼忘得了?
……
雲帆高掛,前路茫茫,一艘白色大船在雲海之上航行,白衫子,白絲帶係發,十二歲的女孩跪坐在船頭出神。
白衣仙人俯身拉她,聲音和目光一樣溫柔:“水仙,前麵就是天山,準備下船了。”
女孩不肯起身,滿臉嚮往:“要是這船不停多好啊。”
“水仙要去哪裡?”
“我要去天邊,去天儘頭!”
“那多遠。”
白衣仙人淡淡地笑。
“師父不想去嗎?”
“師父不能去。”
女孩失望地“哦”了聲,繼而抬臉一笑:“師父不去,那水仙也不去了。”
……
天山白雪點點如柳絮,僻靜角落,一樹梅花開得正豔,少女孤獨地跪在青石板路上,癡癡刻著字。
肩頭髮間沾著晶瑩的雪,小臉卻比梅花更清麗。
“水仙!”
遠處有人叫。
少女慌慌張張站起身,三兩下用雪蓋住石板上的秘密,匆匆禦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