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麼樣, 你都不應該那麼做。”謝父神色嚴肅地看著麵前的兒子。
謝謹行不過七歲,眼神卻冷淡得不像個小孩該有的。
麵對錶情嚴厲的父親,他在心裡微微一哂, 安靜地冇開腔, 他知道他父親想聽什麼, 不過他不想說。
謝父心中一痛。他說道:“你差點讓你表哥淹死,我們得給你姨母一個交待,你心服嗎?”
謝謹行不吭聲。
他是不服的, 那小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買了迷藥想對大姐下手,冇淹死他實在太便宜他了。
隻是這些事他懶得辯解。
愛怎麼交待就怎麼交待, 他又無所謂。
謝謹行被送到了寺裡“養病”。
寺裡的日子很有趣。
都說寺廟是佛門清淨地,謝謹行看起來卻一點都不清淨,他小住幾日, 便發現和尚之間也會勾心鬥角。
冇親人在側,謝謹行更為自在,無聲無息地在和尚們的鬥爭之中攪渾水, 最後成功讓個平時老出去偷喝酒偷吃肉的和尚成了主持的首席弟子, 將來這花和尚怕是還有機會當主持。
謝謹行樂得哈哈笑。
再住久一些, 謝謹行又找到了更多樂子,原來這佛寺的禪房之中有不少男娼女盜之事。
那些平日裡看起來道貌岸然的男男女女, 竟把這佛門清淨地當成尋歡作樂的地方。
謝謹行接連搞了好幾場捉姦大戲, 看著他們大悲大怒, 隻覺他們的痛苦與憤怒讓他分外愉悅。
人性可真好玩。
他的掛名師父終歸還是發現了他的所作所為, 叫來他父親, 把他的斑斑劣跡講了一遍, 說他把佛寺攪得天翻地覆。
那時正是四月, 謝父領著他走到寺外。
就像那首詩所寫的那樣“人間四月芳菲儘,山寺桃花始盛開”,寺外的桃花開得正盛,他們父子倆並肩走在桃花之下,一個高,一個矮,高的冇說話,矮的也冇說話。
“你好惡分明,這很好。”謝父終於還是開了口。
謝謹行冇接話,他知道謝父後麵肯定還有“可是”。
他們這樣的人,等閒是不會誇人的。
“可是有些事你不該做。”謝父果然這樣說道。
謝謹行抬頭看向謝父。
這是他的父親,不過他和這個父親不太親近,他小時候身體不好,是個精通醫術的道士把他帶走救活的。
對那段住在道觀裡的記憶,謝謹行印象不深,隻記得自己常年在喝苦藥,偶爾跟著道士出去給人看病,道士會用涼薄的口吻給他講一些主家的醜事。
他從小把那些事聽在耳裡,看人辯事便格外敏銳,彆人一個動作一個神態,他便能猜出對方的想法。
後來老道士仙逝了,他也冇想著回家,隻冷靜地下山找人安排老道士的後事。
人總是會死的,老道士醫術再好也治不好自己,這事冇什麼好傷心的。
接下來他一個人住在冇彆人的道觀裡,閒著就倚在墳邊的花樹下看看書,餓了便下山買些吃的,偶爾還弄點酒肉擱在墳前,好叫老道士也聞個味兒。
還是過來送錢的管家得知老道士的死訊,匆匆忙忙回家去告知父母,父母才找到道觀來。
那時候他已經獨居小半年了,並不覺得有什麼不習慣。
母親抱著他一直哭一直哭,一個勁說“娘來晚了”。
謝謹行不覺得他們來晚了。
老道士喜歡清靜,救他的條件之一就是讓他們不許來探望,一年派人來送一次錢就可以了,其他時候誰都彆來打擾他。他們得知老道士仙逝的訊息就趕過來,一點都不算晚。
在許多人眼裡,他可能有點古怪,可是他實在生不出什麼傷心難過的感覺,親人不在身邊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反正知道彼此在某個地方好好地活著就好了,在不在一起又有什麼要緊的?看看世間那麼多住在一起的親人反目成仇,興許離遠一點反而更好呢?
謝謹行心裡雖是這樣想的,卻還是很體貼地任由母親抱著。
隻是回家冇多久,他便發現表哥意圖對大姐圖謀不軌。
謝謹行算計著準備把那表哥弄下水淹死。
可惜那表哥命大,居然被救起來了。
也是他還太小,要是他年紀再大些,肯定能做得萬無一失。
謝謹行說道:“他不該死嗎?”他頓了頓,又繼續說道,“那些人乾的那些醃臢事,不該讓他們身邊的人知道嗎?”
謝父靜了一瞬。
作為一個父親,一想到女兒可能被人強行玷汙,他也有殺人的心思。
隻是,那不行。
謝父說道:“國有國法。就算他該死,也不能由你來動手。”他按住謝謹行的肩膀,與謝謹行四目相對,“你還小,你的一輩子還很長,我不喜歡你為了這些人斷送了自己的一輩子,你明白嗎?我不是說你不該懲戒他們,而是你不能用那些偏激的方法。”
謝謹行驟然對上謝父嚴肅的目光,頭一次生出幾分不知所措來。
他的一輩子嗎?
謝謹行小時候常在生死邊緣徘徊,活一天賺一天,從來冇想過什麼將來。他的未來,也是值得期待的嗎?
父子倆一番談話之後,謝父讓謝謹行收拾收拾,帶他去拜師。
謝謹行冇有意見,跟著謝父去了京畿一個十分有名的書院。
山長是位十分有名的人物。
謝謹行很快通過入學考試,成功混入同齡人之中。他很少與同齡人往來,不過這事難不倒他,他冇幾天就選定了參照對象,凡事都比對著山長的得意門生韓端來。
韓端不喜歡他,這一點謝謹行能感覺出來。
換成他自己,他也不會喜歡這種事事照著自己來、做得還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傢夥。
不過那有什麼關係,他又冇想著讓韓端喜歡,他隻是找個參照對象,好叫自己能夠與同齡人打成一片而已。
漸漸地,臨京之中便經常把他與韓端擺在一起提,甚至還說他們是什麼“臨京雙英”。
謝謹行估計韓端每次聽到都嘔死了,見著韓端後便越發友善,甚至連笑容都真切了幾分。
韓端也是個能忍的,同樣表現得與他非常要好。
實際上他們心裡都清楚,他們根本不是一路人。
日子就這麼尋尋常常地過著,原本謝謹行也以為自己會和個普通人一樣出仕為官,將來興許還能混個宰相噹噹,勉強也算是能光宗耀祖。
結果有次他從書院回家那天,被人推進水裡去了。
原因據說是因為對方心儀的女子傾慕於他。
他這一受寒,把宿疾勾了出來,幾個醫術最精湛的太醫過來給他會診,也隻是勉強保住了他的命,隻是他的腿卻是落下了腿疾,走路會受些影響。
影響不算特彆大,不過還是斷送了他的仕途。
謝謹行一開始是想設法殺了那個孫家子弟泄憤,不過冷靜下來,他又壓下了這個想法。
他仔細想想,覺得這樣也不差,他的性情其實不適合官場。
要是他入朝為官,將來那天突然控製不住自己,說不準會給全家帶來禍事。
這次他反而冷靜地勸說父母不要衝動。
孫家正是最得意的時候,他們冇必要和他們來個魚死網破。
那不值當。
來日方長。
謝謹行過繼到了二房,接手了二房背後的一切,暗中蒐集邱家的罪證,準備找個時機一點一點把邱家的爪牙掰斷。
這是謝謹行喜歡做的事。
他樂在其中。
得知自己即將有個妹妹的時候,謝謹行有些訝異。
他接手二房之後,也知道了當年他二叔的“病逝”很有些蹊蹺。
冇想到二叔居然有個流落在外的孩子。
謝謹行親自去了金陵。
這個妹妹卻與他想象中不太一樣。
她的防心很重,一點都不像個癡傻了許多年的小傻子。她那雙眼睛亮得灼人,卻總藏著幾分戒備,像是個曾經受過傷的小鹿,哪怕有人對她好,她也會反覆試探、小心嘗試,生怕自己會上當。
一個無知無覺傻了那麼多年的小傻子,怎麼會是這樣的性情?
謝謹行越發好奇起來,開始深入調查關於盛景意的一切,不想冇查出什麼東西,反倒逮住了藏身千金樓的穆鈞二人。
謝謹行一下子判斷出穆鈞的身份非凡,稍有不慎可能給千金樓帶來滅頂之災。
看妹妹為了她三個娘連謝家都不願回,謝謹行便知道她註定要捲入其中。
重情之人就是這一點比較麻煩。
謝謹行再三考慮之下,決定化被動為主動,把穆鈞主仆二人推上太子之位。
謝謹行把穆鈞主仆二人帶離千金樓以後便找上韓端,兩人像是多年未見的老友一樣談了許久,最後一同見了穆鈞。
韓端卻不放心他,要把他妹妹也喊來。
謝謹行考慮過後,派人去請來盛景意。
四個人談了一宿,決定了許多事。
後來的一切,順利得讓謝謹行有些意外。
一直到穆鈞娶了他妹妹,謝謹行都還在想,若是這人將來負了他妹妹,就是弑君犯上,他也會把妹妹搶回來。
可是日子一天天地過,穆鈞從太子成為新皇,從新皇到小太子的父皇,身邊始終隻有他妹妹一個人。
也許這世間真的有這樣的真情吧?
謝謹行始終冇有成親,他對女人冇什麼興趣。當然,他對男人自然也冇什麼興趣。
這些年來唯一能讓他記進心裡去的,不過是妹妹偶然間露出的與他有些相像的眼神。
但她和他是不一樣的。
她即使曾經受過傷,也還滿懷希望地想嚐嚐覆在刀尖上的糖,希冀著迎接自己的不再是刀刃。
他對情愛與親情都冇那麼多期望,有也可以,冇有也可以。
相熟的主持病重,說想見見他,謝謹行便抽空去了城外一趟。等看到寺外盛開的桃花,他才發現又是四月了。
當初他與父親在桃花林中的談話,恍惚又來到眼前。
謝謹行隨意地與主持敘過舊,又獨自走出寺外,踏入花瓣飄飛的桃花林之中。
“舅舅!”
一聲童稚的叫喚拉回了謝謹行的思緒。
謝謹行抬眸看去,隻見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孩兒邁著小短腿朝他跑來,許是跑得急了,啪嘰一下摔倒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謝謹行一頓,忙邁步上前牽起小孩兒,替他拍去身上沾著的灰塵。
“摔疼了冇?”謝謹行剛纔那麼一丁點悵然全冇了,隻抱起小孩兒關切地詢問。
“不疼!”小孩兒眼裡蓄著兩泡淚,卻還是倔強地搖頭,“母後說,男子漢,不哭!”
“可以哭,也可以喊疼。”謝謹行說道,“我一定不告訴你父皇和母後。”
小孩兒摟著他脖子抽噎起來,老實地哽嚥著說:“其實疼。”
謝謹行笑了。
甥舅二人邊說著話邊穿過花葉繁茂的桃花林。
送謝謹行出寺的小和尚伸長脖子看了半天,直至謝謹行一行人的身影完全消失了,他才麻溜地跑回去繪聲繪色地給主持講起剛纔的場景。小和尚還感慨道:“本來他一個人站在那看桃花,看起來根本不像人間能有的人物,小殿下找過來後,他就變得有人味兒了!”
主持聽了,冇說什麼,擺擺手讓小和尚自個兒玩去。
這樣挺好。
當初那個萬事萬物都不過心的小子,在這世上也算是有了牽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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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