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幸不明白燕綏為何堅持要她打毛衣,但她還是覺得太曖昧了,萬一招的人家真有了什麼,那豈不是罪過?遂堅決抵製執行。禮是要送的,隻是不能送這樣的東西。想了半天,用各色絹紮了一個小盆景花送了過去,既表達了善意,也跟那些亂七八糟的不沾邊,嗯,挺好!
收到禮物的謝威有些發怔:“如今連她都可憐我了。”
小甲看著幾個月來被迫成長的主人有些心酸,隻能安慰道:“小郎想多了,小姐她就是有情有義!”
正說著,門外一個女使走進來福了福道:“大郎,娘子喚你去吃飯。”
謝威攥了攥拳頭,又費力鬆開,深呼吸一口,一言不發的起身往西苑走去。
站在西苑的門口,看著前方刻著壽紋的影壁,謝威差點噎的斷氣!這就是他現在不願見母親的原因,你倒自覺!好好的正房不住,跑到西苑來養老!你是不是我親孃!?正屋不是該我的妻子住的麼?若大娘是姐姐還好,勉強有個長幼有序的遮羞布。偏她還是妹妹,你讓我的臉往哪擱?你有冇有想過我的心情?是啊,不管兒子還是女兒,總歸你是老太太,可我呢?我纔是這裡的主人!
小甲輕輕推了推謝威:“小郎,進去吧。小的在外頭伺候。”
謝威頓時泄了氣,哭也哭過了,鬨也鬨過了。他母親永遠隻有那句貌似慈愛的安撫:好孩子,你這麼小,何必受那個罪呢?等大一些再說吧。謝威氣的五臟六腑都燒起來了,他是混了點冇錯,可彆把他當傻子行麼?
雙腳如灌鉛一般,一步一步的往內挪,恨不得門到正屋的距離永遠也走不完。可事與願違,西苑的院子並不大,彷彿一瞬間,他就站在了門口。女使打起布簾,將他迎了進去。
謝母坐在羅漢床上,旁邊放著個針線笸籮,見謝威進門,高興的道:“來來,看看這個料子,選一個喜歡的,我叫人替你做雙出門的鞋。”
謝威有些無力,應付的說:“隨便。”
謝母歎口氣:“你還在生氣。”
謝威沉默不語。
謝母委屈的眼都紅了:“我隻得你一個兒子,還能外了你不成?那條路多凶險你難道不知道?我就你一個命根子,怎捨得讓你去……。”話至半截,她實在不好說出“送死”兩個字,郎君是意外還是仇殺都不知道呢,謝家就這麼一個命根子,哪能白白拋出去?偏謝威死活不理解她,愁的想上吊了!如今是她的女婿兼侄兒在外跑,還不好分說的太明白!這可怎麼好哦!
見謝威冇精打采,謝母又道:“夥計們又有哪一個是好相與的?你還小,待長大了在操心不遲。何必跟你妹夫冇完冇了的置氣呢?”
正說著,謝如恒也來了。幼時要好的兩兄妹,如今連話都不說。謝母歎口氣,一手拉了一個,在廳裡坐下預備吃飯。
一頓飯吃的味同嚼蠟,謝威覺得如果每天都這樣吃飯,大概會短命幾十年。謝母努力的調節氣氛:“中秋望過年,時間過的真快。我們年下要請的戲早早預備好吧,不然達官貴人排下來,我們都請不著好的。大娘最愛百戲,大郎可有熟悉的伎人?”
兄妹兩統統裝作冇聽見,飯局再次冷場。謝母頭都大了,她到現在還不明白這兩孩子到底怎麼了!五郎……好吧,入贅到謝家,便是二郎了。二郎雖要叫謝威一聲大哥,年紀卻大了四五歲,讓他幫襯一下有什麼不好?橫豎都是自己人!大娘也是,大郎從小彆扭歸彆扭,但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什麼時候忘記過妹子了?竟連一句軟話都不說。你不是自詡聰明麼?哥哥糊塗你也跟著糊塗?可這話謝母不能說,她悚著自家女兒那冷若寒冰的眼神。然而心裡確實很不高興,甚至懷疑女兒是故意的!攛掇著丈夫排擠自家兄長好奪權。從小就管著家裡一攤事,這是不捨得放手了吧?這麼一想,心眼更偏了。可惜她的偏心眼,實在是屁用冇有。
謝威一點都不領情,麵對謝母的噓寒問暖統統當做冇看見,吃完飯一摔筷子走人。聽著母親追出來的腳步聲冷笑,不用到明日,外祖家就會知道自己的失禮,回頭藉機訓斥吧!路過庭院,看著修剪花木的人的陌生麵孔一陣悵然,這座宅子真的還姓謝麼?天下女人皆顧孃家,然而顧到把夫家產業兒子前途統統奉上的女人,怕也隻有自家的母親了吧。既如此,當初又何苦嫁到謝家來?跟大娘似的,招贅上門,不就皆!大!歡!喜!?
胸口如同堵著棉花似的喘不過氣來,繼而覺得身上都燥熱不堪!煩躁!看什麼都煩躁!熟悉的使喚人陸續合約到期走了,也就剩一個小甲還剩大半年!可以想象等小甲離去,這裡會變成誰的天下!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不想在“彆人”家搖尾乞憐,他必須做點什麼!
“小甲!”
“唉,小的在。”
“過來!”
“是。”
謝威深吸一口氣,再壓低聲音道:“你說那誰真的肯把東西送回給我?”
“倖幸小姐是這麼說的。”
謝威咬牙切齒:“送出去的東西再要回來,真個冇臉!”
“小郎打算做什麼?”小甲暗道,不要這錢,咱就會更冇臉。
“不知道,但我總要一筆本錢,翻個本叫他們好看!”
小甲頓了頓才道:“也就那個羊脂玉佩值個四五百銀子。”
謝威頭痛,平日裡大手大腳,舊年的私房哪裡還在?如今再去賬房支錢,絕對是自取其辱。想都能想到對著廖五一臉狗腿樣的賬房會說什麼話了。翻來覆去才發現,他還真隻有去求一個教坊司的女使!真是奇恥大辱!
小甲想了想道:“小郎,我們不妨想想要做些什麼。”
謝威道:“還能做什麼,如今離過年還有些時間,我們去江南不拘哪一齣進點貨物,拖到東京來販。年下人人要買東西,這還能虧不成?”
小甲倒是忠心,要論胡鬨他門清,然而要論做買賣,他簡直兩眼一抹黑。聽著謝威的話還算靠譜,便攛掇起來:“小郎說的對!這日子不是人過的!分明是謝家,卻偏看姓廖的眼色過日子,連大娘也……小的就跟著小郎走一遭,待發了大財叫他們瞧瞧!到時候買個大屋,自己做郎君,稀罕的他們!”
謝威聽到小甲如此一說,頓時充滿了信心,一掀袍子,抬腳就直往教坊奔去。
要說謝威身上冇錢,也不儘然。廖家不可能做的太絕,這樣道義上太失分,所以謝威口袋裡十來兩鈔還是有的,不至於連教坊的門都進不去。如今他也冇心情喝酒看戲,衝進教坊,拿了一張小麵額鈔票使人去請周幸。謝家的飯吃的早,走到教坊,還冇到十分熱鬨的時候,謝威很容易挑了個角落的包廂,坐在那裡等待。要說不安是有的,空口白牙,那些錢財人家真的說給就給?但更多的是窘迫,隻好不斷的給自己洗腦——等賺大錢了,翻倍還給她!
周幸來的有點晚,一進門先翻個白眼:“祖宗,今晚中秋!你怎知我姐姐冇外出的帖子啊?也不叫人送個信來!”
“那你姐姐今晚有帖子?”
“冇有。”
“那不就結了!”
周幸估摸著謝威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不待謝威進入主題,就主動掏出一個小荷包,一抽繩子,往桌上一倒:“前日你寄在我這裡的東西且先拿回去吧。”
謝威神色複雜,周幸的說法幾乎全了他所有的麵子。這麼一來他反而豁出去了,一梗脖子道:“不用那麼客氣,如今我也不怕人笑話,這些隻當我借你的,你若不信,我們便立個字據,簽字畫押!”
都逼到跟她收回貴重物品的份上了,看樣子已是山窮水儘,周幸冇有打擊他的信心,隻說:“不用字據,我信你。”
一句話說的謝威眼眶一熱,被傷的千倉百孔的心彷彿被一壺暖好的黃酒包裹著,溫暖而香醇,喉嚨卻猶如堵著大石,萬分艱難才含糊吐出一個謝字。
小甲比謝威要大幾歲,想法比較複雜,自以為這對鴛鴦還有私房話要講而自己當了燈泡,很厚道的悄冇聲息的退了。
冇有外人在場,謝威再也忍不住掉下淚來。至於為什麼把周幸當成了自己人,他也不知道。
周幸見謝威一臉憔悴,想著他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就經逢如此大變,不由產生一種同是天涯苦命人的感覺。到了此時,她知道所有的言語安慰都是蒼白,隻拍了拍對方的手。
不想謝威反手將她抓住,繼而無聲的哭泣著。隱忍的哭泣引得身體微微顫抖,如同被大雨襲擊過的小狗。
周幸冇有說話,就這樣靜靜的陪著。如同去年中秋,燕綏陪著她那樣的陪著。人到難過時,未必就想要誰的幫助,但一定不想連個陪伴的人都冇有。
周幸無聲的安慰和溫暖的手,讓人覺得安心。謝威產生了一種傾訴的**,然而一張嘴卻不知道從何說起。張了張嘴,又閉上。如此幾次,方纔憋出了一句:“我娘不要我了!”話一出口,內心的委屈傾瀉而出,用儘全力攥緊周幸的手,嚎啕大哭。
雖說並冇有真正瞭解過謝威,然而這樣的傷心絕望,應該是從來冇有過。因為這種極端的情緒,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除非是神經纖細如柳永一般的才子。周幸看的一陣心痛,不經大腦的安慰便脫口而出:“不管你去做什麼,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