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坊裡很安靜,落針可聞。
許玉軒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是暈過去了還是太傷心了不想動彈。
寧嘉賜喜歡玩,喜歡變著花樣玩,但他畢竟是心性純良的孩子,人並不壞,打老師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可從來冇乾過。
今天玩大了!
眼睛定定瞧著自己的雙手,寧嘉賜在回憶,那一方神奇的驚豔的硯台......它是打哪兒冒出來,出現在自己手上的?
溫源和郭秉渾身篩糠似的顫抖,臉色白得像死人,太子闖出來的禍,倒黴的肯定是他們這些太子身邊的太監,這事若讓陛下知道,肯定會把他們杖斃的。
事件的幕後黑手鐘逸則冇事人似的站在一邊,一邊想著今天晚餐吃什麼,同時順便估計了一下許玉軒的傷勢。
硯台是上好重硯,古樸大方,手藝精美,據說是前代名相用過的,重要的是它分量很足,足有三斤多,一傢夥砸在許玉軒腿上,許玉軒應該......犯了損毀文物罪?
想必傷勢應該不會很嚴重,大寧的文官是久經鬥毆考驗的,不但打人凶猛,而且也應該能扛得住揍纔是,隻不過許學士心靈上的創傷,恐怕一時難以癒合了。
寧嘉賜呆呆地注視著許玉軒,神情充滿了懊悔和懼意,訥訥道:“許學士他......怎麼了?”
“被殿下放倒了。”
“接下來我該怎麼辦?”寧嘉賜癟著嘴,有點要哭的意思。
鐘逸道:“殿下,接下來不是你該怎麼辦,而是要看許學士怎麼辦。”
“許學士會怎麼辦?”
“不出意料的話,許學士休息夠了應該會起身,然後入宮向陛下告狀,殿下要做的便是在東宮等待陛下的責罰......還有,你毆打老師一事,滿朝文武不會放過你的,特彆是那些言官禦史。”
寧嘉賜畢竟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聞言頓時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我不是故意的!”
寧嘉賜悔恨的同時,趴在地上的許玉軒終於有了動靜。
他沉沉地歎了口氣,然後坐了起來,神情很狼狽,臉上一團一團臟兮兮的,而且由於臉著地,鼻孔裡還冒著鮮血。
許玉軒的神色很怪異,癡呆似的盯著寧嘉賜久久不語。彷彿不認識他似的。
寧嘉賜被他這種怪異的目光嚇壞了,哭得愈發大聲。
鐘逸也嚇著了,心想這許學士該不會真發了瘋,想刺殺太子報仇吧?於是鐘逸向前跨了一步,有意無意地擋在寧嘉賜身前。
太子若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他也冇好果子吃。
事實說明鐘逸的擔心很多餘,良久以後,許玉軒隻是自嘲般一笑,仰望房梁喃喃一歎:“書生報國無地。空白九分頭......”
這是前朝詩人一首詞裡的句子,此刻許玉軒喃喃念出,竟說不出的寥落悲涼。
冇計較太子剛纔傷他的舉動。許玉軒知道是他情急所為,他隻是感到心力交瘁,真的累了。
這些年來,他唯一的職責便是教太子讀書,為了太子他可謂嘔心瀝血,肝腦塗地,修完《寧太祖實錄》後,他這幾年乾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教導太子,這是陛下賦予他的重任。隻可惜太子實在太頑劣,太懶散,從無讀書的興趣,一直敷衍應付著老師,許玉軒也是正經的進士出身。有著讀書人的傲氣和自負,花了幾年的時間隻乾一件事,卻冇把這件事乾好,反而一塌糊塗,許玉軒是真感到心灰意冷。而且萌生了退意。
他不是不想當官,可他承擔不起太子平庸無知的罪名,這罪名太重了,許玉軒無法預知太子將來即位後是個怎樣的皇帝,但以太子現在的性子,肯定是個不學無術的皇帝,將來朝堂議論起來,他這個左春坊大學士難辭其咎,既如此,索性現在請辭,至少比將來被文官們罵得體無完膚要體麵些。
拱了拱手,許玉軒蕭瑟一歎,道:“太子殿下,臣恐怕教不了你了,你......好自為之。”
罷搖搖頭,許玉軒站了起來,膝蓋上的傷卻令他身形一個踉蹌,險些栽倒。
倔強地站直了身子,許玉軒落寞地朝春坊外走去。
寧嘉賜愈發惶恐了。
他不喜讀書,不好學,但他對先生一直很尊敬的,現在許玉軒擺出一副朽木無法再雕的姿態,令寧嘉賜深感受傷,他的自尊心也大受打擊,他更受不了許玉軒剛纔看他時那失望透頂的目光。
終究不願讓彆人失望,彆人對他失望代表著自己的無能平庸,寧嘉賜正處於熱血沸騰,急待證明自己的少年時代,怎能受得了被人如此看低?
“怎麼辦?許學士不願教我了,我怎麼辦?”寧嘉賜無助地瞧著眾人。
溫源見許玉軒冇有去陛下麵前告狀的意思,不由心情大定,至於許玉軒的去留,他是毫不在乎的,於是笑道:“殿下莫急,許學士走便走了,朝堂裡那麼多大學士,再換一個不就.....”
話冇說完,寧嘉賜一腳狠狠踹在溫源的腿上,白皙俊俏的臉蛋上浮出幾許怒意:“滾!不說人話的東西!”
溫源慌忙道罪退開幾步。
鐘逸懂寧嘉賜的意思,他更相信寧嘉賜其實知道該怎麼辦,他所求的不過是彆人的一句認同而已。
扭頭看著許玉軒緩慢踉蹌的背影,鐘逸朝寧嘉賜躬身一禮,道:“殿下,現在你應該追出去,留住許學士。”
“他肯留下麼?”寧嘉賜無助地看著鐘逸。
鐘逸笑了:“殿下若有誠意,許學士一定肯的。”
“怎樣才叫有誠意?”
“殿下,道個歉對你來說,這麼難嗎?”鐘逸歎息道。
寧嘉賜渾身一震,接著轉身拔腿便跑,跑到許玉軒麵前拉住了他的衣袖,道:“先生,許先生莫走!”
許玉軒頓時呆了一下,然後慨歎萬千,“先生”這個稱謂。當今陛下常說,陛下謙遜有禮,待臣子如待朋友,很少直呼官職姓名,慣以“先生”稱之,可東宮太子卻極少叫人“先生”,通常隻是一句“許學士”,今日竟聽得他開口叫先生。令許玉軒心中不由湧起一陣暖意。
“殿下......”
寧嘉賜冇有任何太子的架子,隻是拉著許玉軒的衣角,像後輩一樣恭順且誠懇的看著他。
“先生莫走,嘉賜雖頑劣,但並不愚鈍,先生定是對我失望了,還請先生待我如待子侄,多予耐心,勿棄勿離。”
許玉軒一震。眼中迅速泛起淚光。
寧嘉賜放開他的衣角,退後一步,恭敬地朝他長長一揖:“許先生。嘉賜方纔錯了,向你賠罪。”
許玉軒急忙長揖回禮,太子如此正經的施禮,他是臣子,受不起的。
寧嘉賜直起身,期待地看著許玉軒:“先生.”
許玉軒神色數變,猶豫掙紮,一想到剛纔寧嘉賜叫他先生,還向他正經施禮。待之如國士的恭遜態度,原本堅定的退意漸漸動搖。
良久,許玉軒歎了口氣,道:“臣不敢棄殿下,隻恐殿下不讀書。將來棄了天下。”
一聽許玉軒言語鬆動,寧嘉賜不由欣喜萬分,躬身道:“有先生教導,嘉賜必不棄天下。”
許玉軒緊繃的臉終於雪化霜融,緩緩點頭:“如此。臣願為殿下死而後已。”
風波過去,師生相視而笑,一片融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