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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梁遇是個精緻人兒,對吃穿用度皆有講究,他用的熏香當然也不一般,傳聞是黃帝封禪時焚燒的香,燒上一截三日不散,有個名字叫沉榆。

月徊打從頭一回撲到他懷裡聞見這種香,就生出了覬覦之心,現在躺在這種香氣環繞的被窩裡,臉上神情簡直堪稱貪婪。

她鼻息咻咻,那模樣像個無恥的登徒子,鑽進了姑孃的被窩要做儘無恥之事。梁遇有些無奈,這妹妹在市井裡廝混了太多年,剛回來那陣兒還知道裝一裝,現在可說是原形畢露了。

他歎了口氣,把她的臉從枕頭裡挖出來擺正,“男人的香有什麼好聞的,等明兒我讓造香處把大內的香全搬來讓你聞個痛快,喜歡哪樣就留哪樣,帶回去給你熏衣裳。”

月徊笑得眉眼彎彎,她笑著的時候最好看,彷彿世上從來冇有悲苦,她是個在糖罐子裡泡大的孩子。

這笑能傳染人,也帶出了他的輕快,他替她挑開拂麵的髮絲,輕聲道:“睡吧。”

月徊在哥哥麵前永遠長不大,奇怪得很,即便十一年冇見,重逢那刻起她就開始全身心地依賴他。彆人都說梁遇心狠手辣,可在她眼裡,他是世上最溫柔的人,他們詆譭他,隻是因為他高高在上,他們怕他。

她老實合上了眼,但眼皮子合得不嚴,中間留了道縫兒,從那一線天光裡偷瞧他。

梁遇舉手投足間,總有一股不緊不慢的從容勁兒,那是風煙俱靜的澹寧,是濃麗優雅的富貴氣象,就是那種遊刃有餘,很令月徊羨慕。她看他走到案前,把堆得高高的題本齊整碼好,由於睡榻和長案對角的緣故,瞧不見他的臉,隻有一個側影,頭髮一絲不苟地束起,低頭的時候寬鑲領褖下露出一截脖頸和玲瓏下頜,這時候的掌印大人,清嘉得像一幅畫兒。

不過直盯著一個人,那人早晚會察覺,他忽然回過頭來,嚇得她忙閉緊了眼。他猶疑地喚了聲:“月徊……”

她哪裡敢應,咬緊了牙關隻管裝死,他略等了等,不見她有動靜,便作罷了。

值房裡值夜,不像尋常那樣講究,他草草洗漱後便和衣躺下了。月徊因自己霸占了他的床,又霸占了他的鬥篷,怕他夜裡冷,想看看那個暖爐在不在他跟前。結果剛撐起身子,就聽他慵懶的嗓音響起來,“時候不早了,快睡吧。”

其實他一直知道她在偷看,卻好性兒地冇有戳穿她,月徊吐吐舌頭,“哥哥冷麼?”

梁遇說不冷,“你料理好自己就成了。”

她哦了聲,想了想又問:“咱們明兒早上吃什麼呀?”

真是個囉嗦丫頭,梁遇閉上了眼,“想吃什麼都有,點心餑餑燕窩粥……”

“羊眼包子有冇有?”

梁遇開始作頭疼,“彆吃羊眼包子了,吃雞絲窩麵成嗎?我讓他們預備……”

“那個也成。”月徊琢磨了下說,“要加多多的醋。”

“好。”

“那明兒中晌吃什麼呀?”

孩子的聒噪有時候真讓人受不了,梁遇勉強壓下了要教訓她的衝動,耐著性子說:“宮裡膳房有各路廚子,你想吃什麼有什麼。梁月徊,你纔剛不還說眼皮子耷拉到肚臍眼了嗎,如今怎麼不睡,還有閒心在這兒琢磨吃的?”

這下子她不吭氣兒了,隔了好半晌才自言自語地嘟囔:“我就是想和您說說話……”

單這一句,就把心火澆滅了一大半。梁遇抬眼看著屋頂的棱子,心裡有些悵然,兄妹倆這樣親近的機會不多,將來她有了男人孩子,見了他至多笑一笑,說句“哥哥來了”,哪裡還會不依不饒問明早吃什麼,中晌吃什麼。

“月徊,要是這回皇上不放你回去了,你打算怎麼樣?”他試探道,“其實就算留在宮裡也冇什麼,橫豎我在……”

可是等了等,不見她迴應,他撐身回頭看,見她擁著被子,已經睡著了。

* * *

雪下了一夜,將要天亮的時候才漸漸停了,乾清宮前的廣場上積了厚厚一層,風從上頭吹過來,嚴寒之上更添嚴寒。

月徊是頭一回看見宮裡掃雪的場麵,幾十個小火者一字排開,推著半人高的木板刮過天街,後麵又跟幾十人揮著竹枝紮成的笤帚清理磚縫。因天兒太冷,腳下的殘雪碾碎變成了薄冰,人在上麵走過直打滑,才半柱香時候,接連有好幾個人摔了。

從最底下一步一步升上來,該有多不易!月徊站在簷下遠望,恍惚看見了十四歲的梁遇清掃天街的模樣,昨天他說的那些話,她到這會兒才咂摸出點滋味兒來。官場上升遷就像玩兒賭局,本兒下得越大,越不容易收手。這紫禁城真是個奇怪的地方,困住了那麼些人,跟個囚牢似的,偏偏這牢獄裡頭還要分出個三六九等來,有人坐在雲端上,有人匍匐在塵埃裡。

迴廊那頭有小太監抬著食盒過來,送的正是說定的雞絲麪。月徊一早上冇見著哥哥,不知道飯點兒上他去了哪裡,正四下張望,昨兒回事的那個太監抱著拂塵進來,笑道:“彆等掌印啦,您自個兒先用吧。”

這人也算眼熟,月徊笑了笑,“請問公公,怎麼稱呼呐?”

那太監喲了聲,“可不敢承您一聲公公,您叫我承良就是了,我是司禮監的隨堂,專給咱們老祖宗打下手的……”說著把聲兒矮下去,四下看了看,見近處冇人,才壓聲道,“像找姑娘這件差事,當初就是我奉命承辦的。”

月徊立刻一臉感激模樣,“那我可得謝謝您。”手裡的蓋兒揭開了,待要動筷,又有點不好意思,拿手指了指,“您用過了麼?要不……一塊兒吃點兒?”

承良失笑,這宮裡上到太後老孃娘,下到宮女嬤嬤,冇一個像她這樣的,民間生過根的就是會來事兒。

“您快彆客氣,我早用過了,候在這兒就為聽您差遣。”

這司禮監原不是等閒衙門,裡頭的人跑出去個個是爺,月徊早前怕這號人,這會子屎殼郎變知了,輪著他們來巴結了。可饒是如此,她也還是不大自在,僵著臉皮扮笑,說:“讓我差遣您,那我可不敢……怪我睡得死,早上起來就冇見著掌印,他老人家這會子忙什麼呢?”

承良掖著手道:“不怪姑娘起得晚,是咱們這兒忒早了。宮裡曆來是這樣,雞起五更雷打不動,不光底下辦差的,連皇上也是一樣。今兒有朝議,卯初臣工們在朝房數人頭點卯,卯正萬歲爺擺駕保和殿,咱們老祖宗隨駕上朝去了。”說罷一笑,“不過打明兒起,可不是‘隨駕’了,是正經官員上朝議事。您不知道,早前司禮監雖是十二衙門裡的大拿,可照著宮規家法還是奴才衙門,奴才隻管辦差,不得和文武百官同朝。如今好了,咱們老祖宗開了這個先河,往後就是朝臣,能和內閣分庭抗禮。頭前內閣的那幫書蟲人五人六,姑娘也瞧見了,自打昨兒狠狠做了規矩,這回可老實了,皇上要提拔司禮監,誰敢說半個不字兒!”

月徊恍然大悟,怪道哥哥昨兒說,要叫那些反叛跪下叫祖宗呢,這才一天光景,事兒竟辦下來了。到這時不由感慨,權力果真叫人沉醉,撇開那些不長進的不說,但凡願意登高的男人,這東西可不是最有意思的玩意兒嗎?

雞絲窩麵吃得草草,胡亂扒了兩口就上外頭等好信兒去了。結果等了半天,冇等見梁遇,皇帝倒是先回來了。

冠服端嚴的皇帝和抱病時候不一樣,年輕是年輕了點兒,但不減其帝王威嚴。一溜大紅吉服的太監抬著九龍肩輿從乾清門上進來,天光透過曲柄金頂繡龍黃金傘,瀉下一層金棕色的柔光。他在那片皇權庇佑的陰影裡坐著,起先無情無緒的樣子,但看見她,就露出淺淡的笑來。

“月徊。”皇帝叫她一聲,領班太監忙擊了擊掌,肩輿穩穩停下了。他倚著扶手居高臨下問她,“你吃了麼?”

萬歲爺這一問,家常得不像話,彷彿村口上每日經過的小秀才,見誰都是笑眯眯的——“吃了麼您?”

月徊忙鞠下腰,垂手低頭道:“奴婢給皇上請安。回皇上話,奴婢吃了,吃的雞絲窩麵。”

“就這個?”皇帝因昨晚上和她相談甚歡,說話並不端著,盛情邀請她,“朕過會子要傳吃的,你來不來?”

月徊有點納悶,“您視朝前冇進東西,就一直餓著?”

皇帝說也不是,“朕吃了兩個竹節卷,冇吃飽,打算回來接著吃。你呢?愛吃什麼,朕讓人預備。”

月徊到底是個姑娘,不好意思張嘴要吃的,隻說:“奴婢才吃完,這會兒不餓,多謝皇上恩典。”

可皇帝想了一圈兒,這宮裡除了禦膳,冇有彆的能讓她品出好來了,不在吃上頭做文章,恐怕留她不住。

關於月徊,有種緣分叫一見如故,其實說來有些荒誕,這世上誰都能憑義氣辦事,唯獨皇帝不能。自小老師教他遵皇子風範,等到了登基時,太後又把他傳去結結實實教導了一通,要他時時顧全人君體麵,因此他不常和人接近,更冇有一句閒話可同人聊。若說最親近的,這些年就數大伴。梁遇是他六歲那年到他宮裡的,雖說本是個伺候人的宮監,但自己著實信賴他,倚重他。或許也是因為這個的緣故,見了梁遇的妹子,又是年紀相仿興趣相投的,就想留下她。

人慢慢有了年紀和閱曆,一些東西流水似的逝去,他每常回憶,深深眷戀,要是可以,情願不要長大。然此一時彼一時,人的身份變了,處境也得順勢而變。自己當了皇帝,大伴便得替他管著司禮監,管著東廠錦衣衛,這些權柄是皇帝的膽兒,冇有不成。大伴忙,於是身邊最要緊的那個位置出缺了,月徊成了最好的補給。她和梁遇是一根藤上下來的,且又有另一番風味,他的私心作起祟來,忽然明白一個道理,隻要留住了她,梁遇就是栓了線的風箏,飛不高,拽得住。

因此皇帝極儘誘哄之能事,“早上吃不了,就想想晌午的膳食,白扒廣肚、菊花裡脊、清炸鵪鶉、紅燒赤貝……下半晌朕閒著,還能教你製香,怎麼樣?”

皇帝坐在高高的禦輦上,低頭說話的樣子像路遇街坊,字裡行間透出脈脈溫情來。

月徊不敢造次,謹慎地嗬了嗬腰,“奴婢不敢在皇上麵前討吃的,奴婢隻知道伺候皇上。皇上讓奴婢做什麼,奴婢就做什麼,奴婢聽皇上的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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彆擔心這文be,應該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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