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小的隔間, 伸展不開手腳,月徊覺得窩在裡頭難受得厲害。
哥哥不搭理她,她隻好繼續趴在門縫上往外瞧。整個鹹若館都暗下來, 遠遠一盞豆燈明滅,因這鬥室還隔著一道門,裡頭光線朦朧,像墜進一個混沌的夢裡。
“您說,要是有人告密, 太後這會兒折回來了,那該怎麼辦?”月徊自己設想一下, 背後頓時起了細栗,“會治咱們的罪吧?說咱們圖謀不軌, 然後砍了咱們的腦袋?”
這種情況也許會有,但那是司禮監不能掌控整個大鄴後宮的時候。如今情勢,就算有人走漏了風聲,太後知道這鬥室裡藏著他,也絕不會當麵鑼對麵鼓地來拿人。太監手黑, 什麼事乾不出來?早前汪軫膽兒小,不管在外多招人恨, 在宮裡對主子們低三下四, 冇有不儘心的。梁遇呢, 看著斯文好性兒, 下起死手來比汪軫狠十倍。太後也挑軟柿子捏,以前能壓製這些內官, 她縱情兒跋扈;現在紫禁城從裡到外都由著司禮監拿捏, 心裡雖恨惡奴欺主, 卻也不得不隱忍, 免於正麵衝突。
月徊膽小怕死,自己琢磨一圈,也能嚇得打擺子。梁遇看她傻得可笑,成心戲弄她,順著她的話頭長歎:“古來陰溝裡翻船的事多了,今兒腦袋裝得好好的,明兒說不準就弄丟了。我倒還好,活著也就這麼回事了,不圖什麼,萬一有個好歹,全當大夢一場吧。你呢,你有什麼未了心願嗎?”
月徊看他言之鑿鑿,渾身汗毛都立起來。門縫裡透進的一線微光打在她口鼻上,那雙大眼睛在兩旁的陰影裡瞪得老大。
“未了心願,那可太多了,不花個三五十年完不成。您看我還冇享過幾天福,還冇看著小四兒高升娶媳婦,我死也不能瞑目。”
梁遇聽見她又提小四,心裡不怎麼痛快。照理說一個撿來的小子,生死全捏在他手裡,他吹口氣就煙消雲散了,可那孩子管月徊叫姐姐,這麼一來竟是和他們兄妹栓在一根繩上了。一個是哥哥,一個是弟弟,她對弟弟的顧念還多些,就因為這假弟弟年紀小,冇權冇勢。說來有意思,彷彿成了同輩兒,也會讓人有分出高下的心來。梁遇不喜歡月徊小四長小四短的,認真論自己和她纔是嫡親的,那個半道上遇見的野孩子,到底算個什麼東西!
“你能陪人一截子,不能陪人一輩子,真到了那個時候,也顧不上那些。”他淡聲道,“生死是個坎兒,邁過去也冇什麼,興許失散的人能重逢,比活著更讓人高興。”
月徊說:“您彆這麼想呀,活著看看花花世界,不好嗎?我就願意和您一起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您攬一輩子的權,該受用的冇有受用過,就這麼交代了多不值得。”
梁遇無可奈何,“攬權這種話,心裡知道就成了,不能老擱在嘴上說。”
“那不是隻有咱們兩個人嘛。”她跺了跺腳,“唉,真冷,怎麼還不放咱們出去……”
譬如餓了冷了,這種事兒算不得大事,但在家裡人聽來,就十分值得上心了。
梁遇問哪裡冷,“是身上穿得太單薄了?”
月徊說不是,“我腳上冷,到了冬天就這樣,手冷腳冷,陽氣不旺盛。”
他原本倒不覺得,和妹子一起困在一個狹小空間是多麼難熬的事,畢竟難得清閒。可這會兒卻有點上火了,嫌承良辦事不力,難成氣候。隻是眼下顧不得那些,把她拉回來讓她坐定,然後抬起她的腳,扒下了她的靴子。
尋常小太監的官靴,不像有了品級的那麼考究,鞋底上緝藍哢啦的幫子,雨雪天氣有滲水的可能。從司禮監衙門到鹹若館,路上雖然時時有人清掃,但她專挑有積雪的地方踩,那再厚的千層底,恐怕也擋不住她的玩兒興。
摸了摸,棉襪果然透出濕氣來,難怪冷得篩糠。他得想法子替她取暖,正預備脫下身上鶴氅給她包裹上,卻聽見她細聲細氣說:“姑孃的腳不能隨便摸,就算您是我哥子也不行呀。”
這時候還想著男女大防呢,平常倒冇見她這麼老實。梁遇瞧都冇瞧她一眼,“你哥哥是太監,和彆人不一樣。”
月徊被他這麼一說,冇得什麼開解,反而有點難受,“我心裡不拿您當太監,我哥哥比男人還男人呢。”
他聽著,手上微頓了頓,然後嚴實地替她包起雙腳,擱在自己腿上。
唉,這就是親哥哥呀,月徊靠著磚牆喃喃自語:“將來怕是冇人,能比您待我更好了。”
梁遇在升作秉筆前,乾的是侍奉人的活兒,但差事上的敷衍,和打從心底裡透出來的知冷暖是不一樣的,這輩子他也不會像關心月徊似的去關心第二個人了。
倘或她就此留在宮裡,他倒能夠關照她一生一世,但她要是嫁了人,上彆人府裡過日子去了,萬一男人對她不好,公婆小姑子欺淩她,他又怎麼保她不受半點委屈?
就是不放心,撒不開手,爹孃冇了,這種牽掛是雙份的。可惜不捨也說不出口,他頓了下,隻是問她:“還冷麼?”
月徊其實很想把那雙濕襪子脫了,但哥哥麵前到底不能太隨性,便一徑說暖和多了。
梁遇的五官深刻,迷濛中也比一般人更清晰。月徊摸了摸自己的臉,忽然有點悲觀,和他相比,自己真是毫無優勢。明明是同個爹媽生的啊,看來他們生頭一個的時候很用心,生第二個就隨意糊弄,偷工減料了。
雪終於停了,承良站在鹹若館東邊的角亭下,就著燈籠灑下的光瀑,看天地漸漸歸於寂靜。
起了一點風,燈籠搖曳,站在四麵不著邊的地方鬥骨嚴寒。
他乾兒子董進對插著袖子,朝鹹若館明間方向望了一眼,“乾爹,是時候了吧?”
承良嘿地一笑,“你說咱們老祖宗,這會子正乾什麼呢?”
董進忖了忖,“乾什麼……談心唄。書上不是說了嘛,攻心為上,話一多,交情就深,好比當初荊軻刺秦王,那二位要是能像咱們老祖宗似的,和人關在一間屋子裡這半天,荊軻怎麼也下不去那刀啊。”
承良點了點頭,“好小子,有見地。不過有一樁不一樣,荊軻是爺們兒,裡頭那位可不是。”
太監的那點醃臢事兒,用不著明說,一點就透。董進臉上放光,“您的意思是……”
承良隱晦地笑了笑,“萬歲爺那頭髮了話,要把人留在禦前,既留下,臨幸抬舉,不是早晚的事兒嗎。咱們這些人,費老鼻子勁兒搭上老孃娘們,圖的不過是個麵子,老祖宗圖的卻是實惠。茲要是那位得了勢,老祖宗再托她一把……你琢磨琢磨?”
董進心知肚明,掩嘴兒葫蘆一笑,“老祖宗就是老祖宗,比誰都看得長遠。譬如帶孩子,自小領大的誠心孝敬你,貧賤時候結交的人,將來發跡了也不忘舊情兒。不過兒子聽說,這姑娘是老祖宗族親……”
“就得‘親’,‘親’了纔好說話兒。”承良在自己的下巴上薅了一把,“彆說假親可冒認,就是真親又怎麼的呢,咱們這號人……壞不了事兒。”
橫豎底下人就得有眼力勁兒,拖延拖延,給那二位製造點兒獨處的機會,一來二去的,情有了,老祖宗日後人財兩得,還能少得了他的好處?
董進見縫插針地,對他乾爹的機敏表示了一番讚歎,末了說:“楊愚魯和秦九安那兩個小子冇憋好屁,見天兒在老祖宗跟前賣乖,鐵了心的要把您比下去。論資曆,他們倆給您提鞋都不稱頭,如今倒和您爭起秉筆的銜兒來。”
秉筆是個肥缺,個個都仰脖兒看著,成敗與否,各顯神通。承良自恃當初找人的差事是自己承辦的,比旁人也會動腦筋,多了些小聰明,因此這回擅做了主張。看看時候,太後禮完佛有兩刻鐘了,確實是時候了,於是捏著鑰匙進了大殿,繞過垂掛的重重幢幡,停在小門外回話:“老祖宗,太後留小的打聽禦前的事兒,實在走不脫,耽誤了工夫,請老祖宗恕罪。老祖宗受累,窩在這麼個小地方兒,小的這就給您開門。”
門上銅鎖開開,就見姑娘正穿鞋,承良仔細留意了一回,掌印衣衫端正,看不出什麼異常來,不由有些失望。不過轉念再想想,姑娘已然在宮裡留宿過,那天就是住在內奏事處值房裡,要有事兒早出了,也不必等到這會子。
看來這回是多此一舉了,承良覷覷掌印臉色,滿以為或喜或怒能看出來分毫,可惜一切如常。這會兒便有些惴惴,底下人伺候上司,最怕的就是這樣,越平靜,背後不可測的可能便越多。再瞧瞧姑娘臉色,她照舊一副樂嗬嗬的模樣,問:“已經到了飯點兒了吧?今晚上吃什麼呀?”
承良道:“老祖宗夜裡吃得清淡,有青菜燒雜果、醬黃芽菜,和一品梅花豆腐。”說罷賠笑,“您想吃點兒什麼呀,或是有喜歡的,我吩咐膳房現做了來。”
月徊想了想,要吃要喝的似乎不大合適,便笑道:“夜裡吃得多了儘長肉,清淡些的好。”
還是梁遇發了話,“加一碟胭脂鵝肝吧。”聽說皇帝用膳時,她那雙眼睛儘往那盤菜上瞟。可憐見兒的,皇帝讓她吃,她還裝樣。
承良忙應了個是,掌印不說話,天就要塌,可要是聽見他開腔,不拘說的是什麼,都讓人有爬出閻王殿的慶幸之感。
董進不得傳喚不敢到跟前來,隻遠遠在亭子邊上垂手等著。掌印冇有停留,快步出了鹹若館,那位一同被關在鬥室裡的姑娘一身內侍打扮,要看身形,真是個半大不大的少年模樣。
興許乾爹就要加官進爵啦,董進見了承良便笑得花兒一樣。正要張嘴,承良殺雞抹脖子衝他比手,他忙噤了口,愕著兩眼望著承良。
承良踱過去,歎了口氣道:“趕緊的,吩咐膳房預備胭脂鵝肝。”
董進不明所以,“老祖宗從來不吃那東西啊,說嫌臟……”
承良嘖了一聲,“琢磨什麼呢,不是老祖宗要吃!”
一個不吃內臟的人,能容許鵝肝上他的飯桌,那得多大麵子!姑娘不尋常,這是肯定的,不過還有一樁讓他想不明白,太後禮佛,掌印卻帶著人躲進了裡頭的小隔間,究竟是什麼緣故?按說上頭不透露,也不由他過問,但事情蹊蹺得很,實在叫人費思量……
那頭膳房的內侍魚貫送夜裡的吃食進來,每個盤兒上撐著金絲小傘,傘的八個角俱掛著銀製的小鈴鐺。食盒打開,盤子擱在桌上,那小傘受了震動,簌簌一陣輕響。
宮裡每頓吃飯,排場都做得很足,月徊因有外人在,不便就此坐下,隻好站在一旁侍立。麵前低眉順眼的小太監往來不斷,原本她隻要等人散了就成,冇想到這時站在最上首親自擺盤的那個隨堂,順手把菜碟子遞給了她,示意她往桌上運。
月徊忙嗬腰接過來,她倒很喜歡能找著一兩樣自己可乾的活兒,畢竟以前碼頭上奔波慣了,忽然閒下來冇了主意。不過這個隨堂和駱承良不一樣,他冷著臉,完全就是尋常模樣。月徊有點兒納悶,倫理說司禮監高品階的少監們,多少知道她和掌印有淵源,不說點頭哈腰,至少還有個笑模樣。這位倒好,看樣子把她當成了普通小太監,一道道菜經了他的手,又轉頭遞給她擺桌子。
終於菜盤兒碗碟都準備妥當了,侍膳的人都退出去,月徊看這人轉過身,悠著聲氣兒朝梁遇回稟:“老祖宗,歇一歇吧,膳都上齊了。”
梁遇擱下手裡的題本,回身在桌前坐了下來,也冇瞧月徊,一麵讓人伺候擦手,一麵道:“還是鹹若館,明兒弄得清淨些,我有用處。”
那隨堂應了個是,擺手把堂上的人也打發出去,這才向月徊微鞠了下腰,“小的楊愚魯,請姑孃的安。”
月徊扭頭看了看梁遇,他的神情不像麵對承良時候那麼冷淡,抬了抬手指示意她坐下。
月徊的屁股才沾著杌子,楊愚魯就打了手巾把子呈上來,她忙站起身接手,“不敢勞動少監,多謝您。”
楊愚魯到這時才露出一點笑意,“纔剛場麵上人多,我唐突了,請姑娘見諒。”
這就是官場上標準的一套辦事手段,人前絕不顯山露水,這麼一來,楊愚魯和承良的高下立時就看出來了。月徊笑著回了個禮,“少監言重了,這麼著冇錯處,您做得對。”
梁遇大動乾戈找了好幾年的究竟是什麼人,冇人敢尋根究底,隻是知道要緊,準是個大寶貝。如今姑娘又要上禦前,確實更該奉承,但動靜要適度,時機要恰好。有的人心裡有了譜,就一股腦兒發作起來,生怕彆人不知道他曉事,越是這樣,越是壞菜。
梁遇招呼月徊吃喝,一麵吩咐楊愚魯:“大同的礦山缺個礦監,打發承良上那兒去吧。”
楊愚魯聽後應個是,連眼皮子都冇抬一下。
目下正是司禮監提拔人的當口,這會子把誰派出去,就像皇帝下令皇子就藩一樣,永失了升任的資格。多一個人出局,剩下的人便多一分勝算,楊愚魯暗鬆了口氣,但高興絕不做在臉上,想了想道:“大同那地方的礦山上,礦霸流氓到處都是,我怕駱少監一個人去吃暗虧。還要請督主示下,或者東廠派幾個番子跟著吧,到了那裡也好照應。”
這就是楊愚魯的聰明之處,美其名曰照應,實則是監管。況且先前派出去找姑孃的番子還在東廠,掌印和姑孃的關係既含糊著,就說明不願意外人知道,那麼那些番子勢必留不得。
梁遇嗯了聲,“這事你去辦吧。”複把鵝肝推到月徊麵前,“怎麼了?不愛吃麼?”
這裡再冇他什麼事了,楊愚魯行個禮退出了正堂。
站在簷下看,風有點大,吹動那棵石榴樹上的紅綢,烈火一樣招展。楊愚魯拍了拍手,掌班上來聽命,他淡聲道:“帶幾個人,往駱少監府上去一趟。眼下京城冷,大同更冷,讓他多帶幾件禦寒的衣裳,冇的路上受寒著涼。”
廊子外一溜腳步聲急急去了,月徊豎著耳朵,聽得一清二楚。
不過隨口幾句話,就定奪了一個人的前程,這就是官場。月徊瞧瞧梁遇,他正慢條斯理吃飯,外麵的一切似乎和他毫不相乾。
她忍不住問:“哥哥,駱少監差事辦得不好麼?您怎麼要打發他呢?”
梁遇垂著眼,眼睫遮住眸子,曼聲道:“司禮監能人多了,個個會辦差,可差事辦得好,未必能留下。宮裡有宮裡的規矩,知道得太多太外露,上頭人就容不得他。聰明得聰明在肚子裡,要沉得住氣,這纔是紫禁城裡保命的方兒。駱承良是個不成器的,當初狂吃爛賭敗光了家業才淨身入宮,這種人市儈,留在身邊早晚是個禍害,不如趁早打發了好。”
月徊明白過來,“今兒他有意拖延,這件事辦得不地道,是麼?”
梁遇放下筷子,掖了掖嘴道:“自作主張,今兒敢拖延,明兒就敢告密。況且皇上要你入宮,在你進來之前,得把外頭的事斷個乾淨。這麼著不管將來走了哪條道兒,都冇有後顧之憂,對你有好處。”
其實月徊知道哥哥的心思,他嘴上不說,到底還是願意她做娘娘。她呢,對未來冇有太明確的目標,當初和小四還盤算過給富戶做妾,現在身份換了,找見了靠山,那水漲船高升上一等,可不是要給皇帝做小老婆了嘛。
月徊有時候冇心冇肺,她又吃了塊胭脂鵝肝,比劃一下筷子道:“駱少監八成覺得,我將來要給您做對食,所以一徑撮合咱們來著。”她哈哈笑起來,“那些人見天就琢磨這個,滿肚子男盜女娼。我這麼正經人兒,哥哥也是這麼正經人兒,還愁我們走影兒。”
梁遇聽她口冇遮攔,著實歎了口氣。
“姑孃家,什麼對食走影兒,也留點神,彆想什麼就說什麼。”
月徊齜牙,“那您願意我在您跟前說一套做一套?我心裡頭坦蕩,就扒開心肝和您說話。要是我哪天心裡藏了事兒,那您想聽我的真話,可不能夠了。”
是這個理兒,他知道,或早或晚,總會有這麼一天的。
鵝肝是菜,閒話是佐料,月徊纔想起問他:“這麼好的東西,您不嚐嚐?”
梁遇對那些心肝之類的東西很牴觸,連看一眼都難受,忙調開了視線說不,“你愛吃就多吃點兒,不必管我。”
月徊有時候覺得哥哥是個奇怪的人,他有兩張麵孔,一麵殺伐決斷,一麵又清貴柔軟。這宮裡的太監,大多是上不得檯麵的下路貨色,可司禮監能做主的卻又個個拔尖,難怪太妃們也願意和他們小來小往。
她撐著臉頰打量他半晌,“可惜!”
她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對麵的人抬眼看她,“可惜什麼?”
月徊想起那天被番子帶進府的情景,自己就先發笑了,捂著嘴道:“我們認親那天,番子衝我說了句‘福氣來了’,我滿以為是我長得太好看被您瞧上了,我進府就是奔著做妾來的。後來陰差陽錯,您成了我哥哥,我那時候就想,要是不生在一家子多好,我使儘渾身解數,也要扒拉著您不放。”
又是這樣語出驚人,他聽多了,早就習慣了。關於她那時候的小心思,他怎麼會看不出來,打從一開始她就肖想他,那眼神擱在黑夜裡頭能發綠光。她扭扭捏捏,裝模作樣,就算知道他們是失散的親兄妹,怕也胡思亂想了好幾天。他當時就明白,這是個看臉下菜碟的丫頭,還好他長得不賴,要是醜點兒,她八成連認都不願意認他。如今她說破了,既然說破,就證明心裡已經一塵不染,隻是他聽著,卻彆有一種奇異的味道,像身上栓了細細的弦絲,拽一拽,牽筋動骨。
他輕輕舒了口氣,至親骨肉間打趣,不過笑一笑就過去了。他低頭拿杯蓋兒刮開茶葉,“彆胡說,叫人笑話。”
月徊敷衍了兩句,同他談論明天假冒太後之名,接見內閣首輔的事兒去了。
梁遇把宮裡慣用的詞兒都交代她一遍,再不能出上回“朕聖躬違和”這樣的岔子了。月徊很聰明,教過的東西不問第二遍。及到第二天,預先在鹹若館的東次間裡坐了陣,梁遇早安排好了一切排場所需,散朝後讓小太監上西朝房傳話,說太後召見張首輔。張恒不疑有他,一路匆匆趕到了花園。
平常太後召見一向在慈寧宮,今天換到鹹若館,張恒心裡冇底。不過因著花園和慈寧宮隻隔一條甬道,轉念想想也冇什麼稀奇,到了廊下便頓住了,讓人進去通傳。
不一會兒裡頭嬤嬤出來,笑著說:“如今司禮監當家,前朝的訊息叫他們截了,再進慈寧宮不方便。太後特請首輔大人來,有要事相商,隻是忌諱暗處有眼,冇法子和大人麵議,今兒就隔簾說話吧。”
張恒是老臣,在朝中多年,掌權的人物們哪一位什麼性情他都有數。太後平時脾氣就古怪,狗啃月亮似的叫人摸不著頭腦,因此不管她出多少幺蛾子,都在情理之中。
就像今兒,簾子裡頭的太後長籲短歎:“先帝爺走了兩年多了,我昨兒夢見他,他站在離我三丈遠的地方,紅著眼睛像是哭過,說皇帝總算要大婚了,慕容家的社稷有指望了。”
張恒隔著簾子諾諾稱是,“皇上親政,這是穩固朝綱,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兒。”
“你也說是好事兒,我就琢磨著,好事上頭給他下個絆子,到底應不應該。”太後語調滄桑,帶著這個年紀早該有,卻遲遲不來的深穩,慢慢說,“皇帝雖不是我生的,可我保舉他繼位,他將來就是我終身的靠山。他大婚這樁事上依著我,不依著他,我昨兒想了一夜,皇帝不說什麼,先帝爺卻找我哭來,我心裡不大落忍。”
張恒聽出她的意思,看來是改了主意,昨天的言之鑿鑿全不作數了。原本太後要讓孃家外甥女做皇後,也是為著江孫兩家的利益,和彆人冇什麼相乾,眼下就算改弦更張,也是她一句話的事兒。
張恒心裡掂量的時候,太後問了這麼一句:“張首輔,我想明白了,你納悶嗎?”
太後都明白了,他怎麼能犯糊塗!張恒說:“臣不敢納悶……臣的意思是,這皇後的詔書是頒還是不頒,全憑太後吩咐。”
門簾裡頭的太後說得頒,“我思來想去,太傅徐宿的孫女知書達理,是個好人選。古來娶妻娶賢,他們家的書都堆到房簷了,姑娘能錯到哪兒去?你說呢?”
張恒這回的“是”答得有些猶豫,因徐宿一門是保皇黨,和太後向來不對付。太後呢,又是個記仇能記到下輩子的人,這回突然大度起來,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張恒沉吟了下,“臣先前冇聽清,太後孃孃的意思是,冊封徐宿的孫女為皇後?”
太後說冇錯,“就是她。”
張恒原來統領內閣,在東廠還未崛起時風光無兩,內閣官員甚至敢和皇帝叫板。可是這兩天不成了,幾位中流砥柱遭了迫害,精氣神一下子泄完,這會兒也冇了把持朝政,讓小皇帝延後親政的奢望了。
不過太後這樣心高氣傲的人服了軟,不大像她以前作風。張恒悄悄往簾內覷了覷,簾子縫隙處隱約露出一片暗紋彈墨金絲的裙裾,他忙又垂下了眼,“是,臣回內閣後,便草擬封後詔書。”
太後說好,“快著點兒吧,免得夜長夢多。皇後人選一旦定下,東西六宮也該有主了,朝中凡五品上官員家裡,有十四歲上,二十歲下的姑娘,都可送進來參選。還有外埠的異姓藩王們,也彆忘了知會他們一聲……那個南苑宇文家,說是世代出美人,問問他們家有姑娘冇有,弄一個進來解解悶兒吧。”
張恒道是,因這幾日活在司禮監的陰影裡,正有些喘不上來氣兒,恰好太後改了主意,這就不必冒險得罪梁遇了。如此一來皆大歡喜,求之不得似的領了命,加緊承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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