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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終究是向著外人, 在哥哥這裡養好了傷,便急於回乾清宮去了。然而他也不能說什麼,妹妹長大了,有些地方不容他做主, 他心裡所想她不能明白。她如今隻知道和小皇帝春花秋月, 也許就是相仿的年紀有了伴兒, 不說愛不愛, 橫豎找見個能一塊兒玩的人, 還不用特特向誰告假。月徊的心思就是這麼簡單,簡單得有點犯傻。

梁遇望著她, 她半個身子在門內,半個身子在外,彷彿說完便急著要離開了。他站起身叫住了她,“你進來,哥哥有話和你說。”

月徊的腳冇能順利縮回去,隻得又邁了進來,她掖著手訕笑, “哥哥有什麼話交代, 我聽著呢。”

梁遇從案後走出來,走到她麵前,什麼也冇說, 隻是細細打量她的臉。

月徊長得和他母親很像, 也許她記不清了, 但他卻明明白白記得母親的樣貌。一樣豐盈的頭髮, 一樣明亮乾淨的眼睛, 甚至她漸漸養得滋潤了, 身形動作都透出他母親當年的風采。可是自己呢, 他不知道自己和爹孃究竟有幾分相像,他們都不在了,如今能夠作比對的,隻有月徊。

他拉她過來,拉到銅鏡前,鏡子裡倒映出兩個並肩站立的人,“月徊,你瞧哥哥,和你長得像不像?”

月徊是個糊塗蟲,她哪裡知道哥哥的心思。鏡子裡照出一張咧嘴大笑的臉,“一點兒也不像,我要是能長得和您一樣,那做夢都得笑醒。”她一麵說,一麵拉下梁遇,讓自己的臉和他並排貼在一起,“瞧這眼睛,瞧這鼻子……您的鼻子怎麼那麼高,還有這眼睛怎麼能這麼好看!我都怨死了,是不是他們冇空好好生我,就這麼湊合了一下?您說我長得像娘,那您一定長得像爹吧!哎呀,原來爹這麼齊全,難怪那時候娘哭天抹淚要嫁給他。”

梁遇不說話了,一個像爹一個像娘,也許吧!他也仔細審視了彼此的眉眼,不管是分開還是組上,當真半點相似的地方也冇有。

月徊不擦香粉,在家的時候綠綺她們還替她張羅,進了宮她就懶於收拾了。除卻那段脂粉氣,姑娘自身的香味兒悠悠的,彆樣怡人……

他退開了一步,“成了,你去吧,先上皇上跟前點個卯,過會子徐家就要進來了。”

月徊噯了聲,心裡惦記著瞧未來的皇後孃娘長得什麼樣,麻溜地退出了暖閣。

迎麵遇見秦九安捧著一株赤紅的珊瑚進來,秦九安叫了聲姑娘,“您這就大安啦?”

月徊說是啊,一麵扣上了女官的烏紗帽。那帽子的形製和男人戴的基本一樣,不同之處在於女官烏紗上有精緻的繡花,當間兒一個圓珠帽正,兩邊帽翼上懸掛著流蘇,微一晃,鬢梳便上下顫動。

月徊搖起腦袋來,就像小攤兒上的泥人芝麻官。她是活泛的性子,笑著說:“這兩天給少監添麻煩啦,謝謝您呐。”說著便閃身出了明間大門。

秦九安嘿了聲,“到底年輕姑娘,真結實透了!”一頭說,一頭進暖閣安放了珊瑚,笑著說,“這是南苑王打發人送進來孝敬老祖宗的,這一南一北幾千裡路,著人打了個大匣子背在背上進京,看看,一點兒都冇磕著碰著。”

梁遇抬了抬眼,“南苑王?”

秦九安說可不,“就是那南蠻子祁人,專出美人兒的那一家子。上回不是有旨意讓南苑送姑娘進宮麼,南苑王是聰明人,皇後的位置暫且叫人占了,但他們家姑娘隻要有您看顧著,還能少得了一個貴妃的銜兒?”

梁遇調轉視線瞥了瞥那株珊瑚,珊瑚的成色絕佳,紅得像血似的。這南苑王的謹慎名不虛傳,闊得流油,說送給梁掌印取樂的玩意兒卻冇送到府裡,直送進宮來。這麼正大光明,不算行賄,眾人都看得見。

梁遇重新翻開了宮禁錄檔,垂眼道:“等過了年,該張羅接人的事兒了。皇上三月裡大婚,那些藩王家的姑娘進京在六七月裡,這麼勻著點兒來,不虧待了皇後,也顧全了皇上的身子。”

秦九安道是,“立後就在眼巴前了,那四位女官,皇上預備怎麼處置?”

梁遇提筆蘸了蘸,漠然道:“不發話就是不留,這幾個不中用的東西,白費了咱家的一番苦心。”

秦九安縮了縮脖子,冇敢應話。好在如今皇上對月徊姑娘極有心,隻要月徊姑娘吊住了皇上的胃口,彆叫他得手,早晚妃位上頭有一席之地。

那頭月徊到了皇帝跟前,笑著說:“奴婢皮實,全好啦,萬歲爺彆替奴婢擔心。”

皇帝從案後出來,就著外麵天光仔細瞧了她的臉色,剔透之下不見鬱氣,便笑道:“這就好,朕還怕你今兒起不來呢,眼下見你歡蹦亂跳的,朕就放心了。”

月徊仰著頭看了看,見皇帝還戴著網巾,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問:“誰替了奴婢的差事呀?伺候得皇上好麼?”

皇帝道:“冇人伺候,朕自己梳的。早前朕冇當皇帝的時候,在南三所都是自己照顧自己。那些梳頭太監粗手笨腳,大概是因朕不受待見的緣故,常拽得朕頭皮生疼。”

月徊不由咋舌,“我在碼頭跑漕船的時候,老覺得生在帝王家真好,不用為五鬥米折腰。可現在聽著,怎麼皇子的待遇也分厚薄呢?”

皇帝說:“太監是最會看人下菜碟的,朕那時候生母去得早,冇人護著,大伴也冇來,跟前隻有兩個三等太監,除了搶吃搶喝,什麼也不肯過問。後來朕當了皇帝,把那兩個混賬罰去刷便桶了,本以為一切都能天翻地覆,可我想岔了,我冇法子晉我母親的位分,她到現在還是個太妃。”

所以做皇帝也有不順心的時候,月徊便安慰他,“冇事兒,等太後百年了,您再痛痛快快給您母親上諡號。就封皇後,還要比太後多兩個字兒。”

皇帝聽了她的話才笑起來,“你進宮冇幾天,倒知道上諡號了。”

“吃什麼飯操什麼心嘛,我如今也是宮裡人,這些自然要知道。”說著看案上那隻西洋鳥雀鐘,“皇後孃娘和她孃家人,什麼時候進宮來呀?”

皇帝道:“申時進來,酉時出去……就是按例走個過場,老輩兒裡都是這麼個規矩。”

月徊哦了聲,神色如常。可皇帝的心卻有些懸,他輕輕拽了拽她的衣袖,“皇後進來,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月徊說哪兒能呢,“我還挺盼著娘娘進來的,您大婚了,往後就有伴兒了。”

可是夫妻真能處到一塊兒去的,細算不多。這位徐皇後的確是他選的,那也是瞧著徐宿家世代忠良,為堵天下人的嘴而選。

一個人對你有冇有那份心思,這種關頭能瞧出來。月徊對他的喜歡顯然還不達占有,皇帝因冇能挑起她的醋勁兒,感到有些悵惘。

“今晚朕領你上後海去,你回頭預備起來。”皇帝有些討好地說。

月徊遲疑了下,“今晚不還得款待徐家呢嗎……”

“等人走了咱們就出宮。”皇帝盤算著,“酉時不算晚,朕讓人在海子上點了花燈,咱們就在那兒辭舊迎新。”

月徊聽著,覺得好雖好,但心裡還記掛哥哥。她昨兒才答應了要陪他過節看煙火的,這會兒又跟著上西海子去,回頭辜負了哥哥,那多不好。

可這位是皇帝,雖然瞧著好說話,人也和煦,但不能真拿他當尋常人。月徊終究存著幾分忌憚,隻問:“西海子是皇家園囿,您上那兒去,我們掌印隨行嗎?”

皇帝說不必,“那頭有專事伺候的人。”

她支吾了下,“那……我回頭告訴我們掌印一聲。”

皇帝想得比她還周全些,“你彆忙,等宴散了,朕親自和大伴說。大伴辛苦了一年,這趟容他好好歇歇,咱們自己去。”說完見她還猶豫,便笑道,“你放心,還像上回似的,咱們帶上畢雲。你也不用愁,朕不會對你做不好的事兒,你在朕眼裡,和後宮那些宮人不一樣,朕敬你,寧願朋友似的處著,也不會壞了這份情誼。”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確實冇有什麼可擔心的。月徊是個賊大膽,衡量一番覺得這人靠得住,玩兒就占據了她的整個腦瓜子。她開始一心一意盼著徐皇後進宮來,盼著天地大宴早早兒結束,她好坐在冰麵上,一麵冒雪吃凍梨,一麵看紫禁城裡放煙花。

時間當然也過得極快,申時轉眼就到了。因徐家姑娘還冇正式登上皇後寶座,進宮的排場僅比一般宗人命婦略高些。三跪九叩的禮儀是用不上的,但為彰顯皇帝的重視,由梁遇親自上東華門迎接。

司禮監的排場一向做得足,錦衣玉帶的一行人,在白雪皚皚的琉璃世界裡駐足恭候,放眼一望便是一片濃烈的好風景。

徐府的車終於來了,先下車的是太傅徐宿,見了梁遇便拱手道謝:“一切偏勞廠公了。”

徐宿早前是上書房總師傅,那些皇子都曾在他手裡習學過,皇帝也算他的學生。一位文官有學問之外還要站對立場,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徐宿的處世之道就是誰當皇帝就擁護誰,因此他和梁遇的交情尚算不錯,畢竟都有同樣的目標,都是為了扶植皇上。

梁遇回了個禮,輕笑一聲道:“徐老,咱家公務忙,冇來得及上您府上道賀,今兒就補上這個禮了。”

徐宿不是蠢人,有些話不必說透,他也一清二楚。要是讓太後做主,這後位無論如何落不到徐家頭上。隻有皇帝和梁遇合計了,梁遇再從中斡旋,這才免於太後孃家人青雲直上,也免於接下來幾十年,太後一派繼續把持後宮。

細雪紛飛裡,徐太傅隔袖握了握梁遇的手腕,“廠公的成全,徐某冇齒難忘。”

梁遇等的就是這句話,當即笑道:“徐老言重了,都是替主子分憂麼。”一壁說,一壁回身望,見錦衣衛簇擁下的鳳車緩緩駛過了甬道,他抬指示意,執事太監撐起巨大的華蓋站在一旁遮擋風雪,他上前,打起轎簾,高擎起了臂膀。

徐皇後盛裝,滿頭珠翠,環佩叮噹。燈火映照出一張端莊秀麗的麵孔,冇有驚人的顏色,卻很有母儀天下的風範。一道輕輕的分量落在他小臂上,輕輕落地站穩了,頷首道一聲“有勞”,這就是詩禮人家教養出來的氣派。

看來合乎皇後的標準,不過也有一個弊端,太過守禮的女人無趣,隻怕最後隻能贏得皇帝的尊重,不能再有其他了。

梁遇向她行了個禮,溫聲道:“娘娘,臣是司禮監掌印梁遇,今日奉太後之命,迎接娘娘。娘娘是頭回進宮,唯恐有不便之處,不拘什麼差遣,都可吩咐臣辦。”

徐皇後道好,話也不多,隻是略微欠了欠身,“多謝掌印大人。”

梁遇向來惡名在外,這樣的人令人生畏,但也能勾起人探究的**。徐皇後悄悄望了他一眼,奇怪得很,本以為擅權的太監都長得又白又胖,一副陰陽怪氣的麵相,但這位卻不是,他年輕、儒雅、俊秀,且知禮知節,進退得當。

簪纓門庭的人家,閨閣裡頭也會略聞外頭傳言,但談論男人相貌是大忌,怕勾得閨閣小姐春心盪漾。徐皇後很少見過這樣樣貌的人,雖然極力地約束自己,也由不得多瞧了他一眼。

這一眼正讓梁遇接上,他依舊是和顏悅色的神情,含笑道:“原本今兒娘娘應當麵見太後,先給太後見禮的,但礙於太後鳳體違和,這一步就減免了。今日的宴席說是大宴,其實根兒上還是家宴,就設在奉天殿裡。這會子萬歲爺已經過去了,隻等娘娘到了就開宴。”

梁遇向徐皇後解說宮裡掌故習慣,一遞一聲透著和煦從容。這位不日就會是掌管宮闈的新主人,事先打好交道,總錯不了。

他們前頭佯佯而過,後麵宮牆根兒上探出幾個腦袋。皇帝跟前的女官,尤其是侍奉床榻的那四個,在這種場合是不能露麵的,她們隻好拽著月徊,貓在角落裡偷看,一邊撚著酸地嘀咕:“這位就是咱們皇後孃娘啊,好像長得也不多美嚜。”

月徊不這麼覺得,“我瞧挺好看呀,那眉眼多利索,多大氣!”

司帳嗤笑了聲,“利索大氣我是冇瞧出來,光瞧出來會擺主子娘孃的譜了。自己走道兒怕摔著麼,還要咱們掌印攙著她呢。”橫挑鼻子豎挑眼。

不過話說回來,見了梁遇還能無動於衷的姑娘,怕是不多見。太監宮妃走影兒的多了,哥哥眼界那麼高,彆不是將來要和皇後怎麼樣吧!

月徊心裡忽然有點兒急,聽見教坊司的細樂悠揚地飄過來,看見皇帝走到丹陛上迎接。她倒不在意皇帝對這位新皇後持什麼態度,就默默盯著哥哥攙人的爪子,看他什麼時候能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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