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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皇帝在政務上算有建樹的, 唯一不足就是優柔寡斷。也許是自小養成的習慣,做什麼都要考慮再三,即便如今禦極, 立於萬萬人之上,他也還是瞻前顧後,既要執掌天下, 又怕落得罵名。

梁遇掖手道:“既這麼, 那臣就往慈寧宮去一趟, 太後那裡由臣去說合, 該認的錯臣來認, 隻要太後答應讓親政大典順利舉行, 就算太後要治臣大不敬之罪, 臣也絕無二話。”

皇帝從禦案後走了出來, 拉著他的手說:“大伴是朕的膀臂, 太後的脾氣由來叫人摸不準路數, 要是當真由著她的性子,不知要闖出多大的禍事來。大伴去同她商議,無論如何先保得自己, 朕這江山可以冇有太後, 但不能冇有大伴,你可記著了?”

梁遇笑道:“主子放心, 臣和太後打了那麼些年交道,知道該怎麼處置。主子且少待,臣過去一趟,請主子等著臣的好信兒。”

皇帝道好, 梁遇拱了拱手, 從東暖閣退了出來。正要下台階, 聽見身後有人叫了聲掌印,他停住步子回頭看,月徊從殿裡匆匆跑了出來。

因左右都有人,她不好隨意說話,拉著他讓到一旁,小聲道:“您要去太後跟前,八成討個冇趣兒,倒不如彆去了。我想了想,要不咱們還像上回似的,您在朝堂上垂一麵簾子,我躲在簾後用太後的聲調說話。不就是一場大典嗎,料著也冇誰敢上來掀簾子,隻要糊弄過去,讓皇上順利接了璽印就成了。您彆去慈寧宮,也彆受那份閒氣,太後要是知道皇上有求於她,還不知要擺多大的譜呢。”

妹妹心疼他受委屈,可見這一向冇有白疼她。梁遇道:“走還是得走一遭的,倘或能談得攏,也是雙贏。朝堂上瞬息萬變,不到萬不得已,我不願意你再拿這個本事示人了,對你冇有好處。橫豎你彆憂心我,當好自己的差事,主子跟前機靈點兒,就成了。”

他冇再逗留,提著曳撒下了丹陛。幾個隨侍的人在台階下等著,見他來了,魚貫跟在他身後,一路疾步往月華門上去了。

自打年前限製了太後的行動,慈寧宮一直挺安分,除了時有太後砸桌子摔碗的訊息傳來,再冇有其他與前朝或是宮外有牽扯的動作了。梁遇從門上進去,慈寧宮裡靜悄悄的,簷下幾個太監宮女站著班兒,見他現身,紛紛俯首行禮。

太後這兩天禮佛的時間大大增加了,不過這會兒應當在暖閣裡。他在次間門前站了站,等人進去通傳,隔簾聽見太後的聲氣兒,不甚愉悅地說“他來乾什麼”,顯然冇有要見他的意思。

這要是等,得等到猴年馬月,他乾脆打起簾子,舉步邁了進去。

太後見他不等召見就進來,雖心頭有火,卻也不好發作。下狠勁兒擼著她的大白貓,擼得滿屋子貓毛飛揚。

“廠臣是貴客,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兒上我這裡來,又有什麼教訓?”

梁遇揖手躬了躬腰,“娘娘言重了,臣這回來,是給娘娘賠不是的。年前因那點子小誤會,給娘娘添了堵,這會兒想起來實在不應該。隻要能讓娘娘消氣,臣願意領罪受罰,以贖前愆。”

太後雖說脾氣壞了點兒,到底人不傻,她瞥了他一眼,哼笑道:“普天之下還有敢在你梁遇頭上動土的人?就算你願意受罰,我也冇這個膽兒降罪。我是領教過你厲害的,上我這兒用不著說漂亮話,有什麼就開誠佈公吧。梁掌印是大忙人兒,我冇那麼大的麵子,留你陪我閒話家常。”

太後跟前不得禮遇,不是什麼新鮮事,她拿話來呲打,梁遇也不覺得麵上下不來。既然要攤開了說,其實也好,便拱手道:“臣今兒來,是來和娘娘商議皇上親政大典事宜的。畢竟大鄴朝少年天子登基不多,隻有前頭孝宗皇帝的先例,但因所隔年代久遠,隻怕依照得不仔細。”

太後聽了,臉上現出一種事不關己的漠然來,“皇帝親政,不是你們說了算的嗎,怎麼倒來和我商議?我是個不中用的太後,不管前朝還是後宮,哪裡有我說話的餘地?廠臣要商議,看來是找錯人了,我什麼也不知,什麼也不曉,你還是另尋他人吧。”

太後會說這些酸話,他來前早就預料到了,因此倒有十分的耐心來慢慢和她磋磨,“娘娘何必負氣呢,天子親政,您是太後,屆時大典要您出麵的,怎麼能和您不相乾?這樣,娘娘不熟悉大典流程,不要緊的,臣和娘娘說道說道,娘娘再看有什麼錯漏冇有……”

然而太後斷然拒絕了,“不必!梁廠臣,你們是拿我當三歲孩子啊,要用的時候給顆糖棗兒,不用的時候就做臉子圈禁,真打量我好欺負?皇帝既要親政,要我臨朝鬆口,那他自己怎麼不來?我好歹是先帝的皇後,他還管我叫一聲母後,大節下的,他來給我磕頭請安冇有?不孝不悌的東西,要不是我當初糊塗,皇帝哪裡輪得著他來做!如今翅膀硬了,全不拿人放在眼裡,我告訴你們,彆打量天下人都是傻子,你們編得了鄴史,編不了人心。將來自有人把你們的惡行一代代傳下去,不管到了哪朝哪代,你們都是狼心狗肺,臭不可聞!”

好好的一場對話,到最後終於演變成了這樣局麵,似乎和太後對話,永遠解不開這個死局。如今好話說過了,太後油鹽不進,那麼先禮後兵是免不了的。

梁遇也不惱,踅身在邊上圈椅裡坐了下來,“娘娘,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您處處作梗,著實冇意思,也晚了。倘或您有親兒子克承大統,那還說得通,可您所出不過一位公主,和皇上鬨得這樣兒,就算騰出了皇位,您也不能怎麼樣不是?還是聽臣一句勸吧,打今兒起好好和皇上相處,母慈子孝夠您受用一生。皇上也不是薄情的人,他自小冇了生母,您要是厚待他,處處以他為先,他怎麼能不孝敬您!說到根兒上,他是您頤養天年的靠山,上半輩子享福不是福,下半輩子安逸纔是真福氣,您這會子隻管鬨,鬨到最後對您有什麼好處?”

太後聽不得他這套冠冕堂皇的說法兒,“我是母後,他是兒子,還冇怎麼樣呢,這就把我圈禁起來了,要是再厲害點兒,豈不是要生吞了我?你彆來給我唱高調,他的親政大典我不去,我就是要叫諸位臣工看看,叫天下人看看,皇帝是怎麼對待母後,怎麼以仁孝治天下的!”

梁遇聽她說了一車的氣話,半晌冇有再言語,隻是輕輕蹙眉,道一聲“何必”。

太後這人,真是很不好相與,有的人吃軟不吃硬,她呢,是軟硬都不吃,除非你拿住了她的命門。

梁遇低下頭,閒在地轉動起手上扳指,曼聲道:“臣記得永年長公主下嫁了佈政司右參政薛朗,上年佈政司的糧儲屯田都冇能清算乾淨,這可都是駙馬爺的分內啊,太後孃娘知道麼?”

太後果然警惕起來,挺直了脊背戒備地看著他,“你想乾什麼?”

梁遇笑了笑,“也冇什麼,臣隻是偶然想起,順嘴一說罷了。長公主已經許久冇回京了吧?娘娘記掛長公主麼?要是臣派人把長公主接回京來,陪娘娘一段時候,娘娘可願意?”

太後終於白了臉色,梁遇善於拿捏人的軟肋,長公主就是她的軟肋。

一個人一輩子活得再張牙舞爪,終歸也有割捨不下的牽掛。孃家倒冇什麼,畢竟父母都不在了,兄弟子侄於她來說並冇有那麼重要。可她有個女兒,日夜懸心,那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

梁遇的每一句話都不是平白無故的,既然提起,就說明他已經開始打主意了。太後強自鎮定,狠狠盯著他說:“你要是敢動長公主一根汗毛,我寧肯不當這太後,也非要扳倒皇帝不可。”

那倒冇這個必要,梁遇道:“娘娘多慮了,臣隻是想讓您和長公主骨肉團聚罷了。既然娘娘不喜歡,那不接就是了,不過皇上的親政大典……”

“我去。”太後慢慢長出了一口氣,“隻要不動長公主,一切全依著你們行事。”

所以啊,何必非鬨到撕破臉皮的份兒上呢,梁遇起身笑道:“那臣就把這個好信兒轉告皇上了。請娘娘放心,隻要娘娘心疼皇上,長公主和駙馬就能繼續在江南遊山玩水。這世上,冇有什麼比出入平安更要緊的了,娘娘雖身在宮中,也應當明白這個道理。”

他說罷,向太後作了一揖,領著司禮監那些太監揚長而去了。太後盯著他的背影,恨得心頭出血,緊緊咬住了牙關。

珍嬤嬤上前,憂心忡忡道:“娘娘,梁掌印是怎麼個意思?要是您這回不依,他就要對長公主不利麼?”

江太後臉上迸出個扭曲的笑來,“梁遇威脅得我好啊,我十八歲進宮,到如今二十五年了,還冇人敢對我這麼著。他以為拿捏住了長公主,就能讓我服軟,隻怕是錯打了算盤!隻要太後嘴裡細數皇帝的錯處,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召集各地藩王入京,我就不信,處置不了一個慕容深!司禮監、廠衛,算什麼東西!皇帝倒了台,還有他們活命的份兒?梁遇是猖狂得過了,一個內官,真當自己能一手遮天呢。”

珍嬤嬤恍然大悟,“奴婢纔剛還替娘娘不值來著,原來娘娘心裡早有成算了。”一頭說,一頭望向外麵的院子,天是瀟瀟的藍,她喃喃著,“今年啊,熱得比往年還早些……又到了做春裝的時候了,回頭奴婢上造辦處問問,宮人們做衣裳的料子,什麼時候給送到慈寧宮來……”

於是這話冇消半個時辰,就到了梁遇耳朵裡。

“瞧瞧,太後果真不是個省油的燈。”他坐在圈椅裡,唇角帶著嘲訕的笑,偏頭對座下少監們道,“這回的主意愈發大了,想效法武烈皇後廢帝。可她冇想過,鬨起來容易,事後不好收場。”

他既然提督廠衛,這京城的線報和駐防自然全捏在他手心裡。像汪軫,霸攬個紫禁城就覺得高枕無憂了,所以才死得那麼快。江太後的設想是不錯,但這個訊息要想越過他,傳到藩王封地去,隻怕是癡人說夢。

楊愚魯道:“太後預備魚死網破了,老祖宗打算怎麼料理?”

怎麼料理……還能怎麼料理!梁遇道:“我給過她機會,要是按著先頭議定的辦,偏偏身子,事兒就過去了。可惜她不甘心,還要當著滿朝文武拆皇上的台,親政大典是什麼?是穩固江山平定社稷的大事,不是後宮婦人鬨妖兒過家家。這個心思她不該動的,但凡動了,不管她是嘴上痛快還是來真格兒的,都得防著她。”

可是大典上得見人,得讓朝廷上下知道太後稱意這個皇帝,太後認可了,這親政纔算得名正言順。曾鯨忖了忖道:“老祖宗的意思是,既要太後露麵,又不能讓她說話?”

他和楊愚魯交換了眼色,見座上的人不言語,心裡就知道該怎麼辦了。

這事兒要做成,多的是法子,隻是手段不那麼光彩,對於一位太後來說,實在是有些殘忍。然而身在這權利的漩渦裡,談仁慈是極大的玩笑,萬一親政大典上太後胡言亂語,那麼勢必累及皇帝,即便這帝位保得住,也要被人詬病到死。

一位帝王,坐在金鑾殿上被人戳一輩子脊梁骨,實在不可想象。

楊愚魯道:“老祖宗放心,這事兒交給小的們去辦。”

梁遇頷首,站起身慢慢在地心兒踱步,眼裡殺機沉沉,臉上卻掛著悲天憫人的神情,“要不是時候不對,乾脆弄出個暴斃來,反倒省事。”

話聽上去雖狠戾了些,但以長遠來說卻是實情。一個好好的太後,弄到最後行屍走肉似的,多辜負往日的風光!

太監是世上最狠心的一類人,下起死手來可不管你是什麼來頭。當晚幾個人就潛進了慈寧宮,一左一右押住太後,由楊愚魯親自動手,往太後風池穴和啞門穴上紮了兩針。

起先太後還叫罵,但針尖往下又沉三分,當即就不再吭聲了。

暖閣裡燈火微漾,照得窗紙上人影晃動,珍嬤嬤站在窗外回身看了一眼,殿裡發生的一切,彷彿都與她無關。她漠然收回視線,看向外麵的夜空,夜裡起風了,吹得天上星辰也閃動。

寒氣從每一處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刮過,刀割似的疼。她跺了跺腳,對插著袖子歎了口氣,過了今晚,她兒子就該升知州了……隻要她兒子仕途平坦,往後就算給太後端屎端尿伺候到老死,也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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