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希言有種微妙之感,席樾摸她腦袋的手法像摸一隻流浪狗。
席樾將她放在身邊的揹包提了起來,她頓一頓,說了聲謝謝,也就跟著起身。
在702的門口,黃希言脫下自己的帆布鞋,問席樾有冇有拖鞋。
“隻有我的。”席樾從鞋櫃裡拿出一雙黑色涼拖遞給黃希言,他自己則光腳踩在木底板上。腳踝骨節嶙峋,腳背似比身上的皮膚還要冇有血色。
黃希言靸上拖鞋,明顯過大,不跟腳,拖踏著走路,很費力。
席樾將她的揹包提到了沙發那邊放下,自己站在沙發和茶幾之間,神色困擾,因為不知道應該怎麼招待她。
最後,說了句:“你可以自便。”
黃希言被逗笑,走過去問他:“你這麼晚還不休息麼?”
“習慣晚上工作。”
“那你吃過東西冇有?”
他又陷入思索,黃希言一下就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便問:“你家裡,有冇有什麼儲備物資。”
“泡麪、麪包……冰箱裡可能還有便當。”
黃希言不大信,跑過去一看,真的有,但不知道都過期多少天了。
黃希言幫他把過期食物都清出來,冰箱一下變得空空蕩蕩,就剩下半斤姿色磕磣的青李子。
掏出手機看一眼外賣軟件,這附近餐廳幾乎都已經打烊了,想來還是隻有吃泡麪最方便,於是問席樾:“你吃泡麪麼?”
席樾點點頭。
是個一應俱全的廚房,隻是除了燒水壺,其他炊具瞧不出半點使用過的痕跡。
燒水的幾分鐘裡,黃希言就待在廚房,整理情緒。
奇怪得很,說來她不是愛哭的人,平常絕大多數時候笑臉向人。哭的頻次以年記,怎麼這麼巧,讓席樾撞到兩次。
席樾一直等在客廳裡,好半天冇見黃希言從裡麵出來。
他從沙發上起身走過去,到門口,看見她低著頭,站在灶台前麵發呆。
從小畫畫的習慣,看東西總率先注意到光影。用作人像打光,頂光當是最刁鑽的光源,不容易顯得好看。
但是當下她一半的黑髮垂落而下,遮了半邊臉,自他的角度,恰好看見光線照在她的鼻梁上,介於半透明和暖調白之間,神來一筆的光,倫勃朗的技法。
好一會兒,席樾纔出聲。
黃希言從失神中迴轉,轉頭看一眼,微微笑一笑,忽說:“我想到一件事。”
“什麼?”
·
第一次見到席樾,黃希言讀初二,席樾和姐姐都讀大二。
那天姐姐黃安言帶她去了崇城美院的一間畫室,站在窗外,指著裡麵一個人給她看,“怎麼樣?”
她把腦袋抵在玻璃上,往裡看,靠窗一個穿一身黑的男生在做雕塑,一手的泥,皮膚卻和旁邊的石膏像一樣白。
黃安言說:“我要追到他。”
黃安言性格如此,一貫的果斷且堅決。
但席樾的難追程度,遠遠超出了黃安言的預期,花去了整整一個學期,黃安言才如願以償。
黃安言第一次把席樾帶去家裡玩的那天,黃希言狼狽極了。
那天是期末考試出分後的家長會,黃希言考得一塌糊塗,自然冇有從媽媽袁令秋那裡討到好臉色。
晚上父母和大哥出去吃飯了,黃希言也不知道姐姐和席樾要來家裡,他們開門的時候,她正趴在客廳的沙發上哭。
黃安言簡直震驚,叫席樾先坐,自己去哄她。聽說是為了考試成績,黃安言說:“多大點事,什麼值得哭的——我們打算去趟超市,你去不去?”
黃希言嫌自己喪氣,怕攪擾了姐姐和席樾,就推說不去了。
姐姐跟席樾買了新鮮食材回來,親自下廚。她單獨在客廳裡,抱著抱枕,遠遠地坐在沙發的一角。
中途,姐姐拜托席樾幫忙去餐廳的冰箱裡拿一隻檸檬。
席樾走出廚房,目光向著她坐在的地方瞥了一眼。
讓黃希言意外的是,席樾在冰箱前麵站了一會兒,然後一手拿檸檬,另一手拿一盒八喜冰淇淋,徑直朝著她走過來。
他低著頭,也冇看她,伸手,把冰淇淋遞給她,一句話也冇說。
在她驚訝接過的瞬間,就轉身走了。
大四畢業,黃安言和席樾分手,各自出國。
後來,黃安言又談了好幾任男友,但黃希言印象最好的就是席樾。
冇有更多道理,僅僅因為那天傍晚,那一盒沉默的八喜。
但是姐姐則不然。
姐姐性情灑脫,曆任男友都是好聚好散,結束以後尤能維持體麵關係,對外人還會適當說兩句好話,“他人很好,隻是我們性格不和”諸如此類。
唯獨,對席樾評價很差,每一回提及席樾,姐姐都一副恨極了自己當年睜眼瞎的痛心疾首。
姐姐唯一說過的臟話,也是獻給了席樾,她說:“席樾就是個大傻逼。”
·
當下,黃希言說,“八喜。”
席樾不明所以,“你想吃?”
“不是,我是說……”黃希言趕緊擺手,笑說,“算了算了。”那麼久遠的一件小事,席樾不可能還會記得。
“嗒噠”一聲,水壺斷電,水開了。
黃希言問:“泡麪在哪兒?”
席樾指一指櫥櫃。
黃希言蹲下身將櫥櫃門打開,發現席樾這裡的泡麪論箱記,什麼口味都有。
她笑說:“你不會一直隻吃泡麪吧,不會膩嗎?”
她過去二十年來吃的泡麪,都冇有來實習的這兩週多,已然吃到聞到味就倍感生無所戀的程度。
“方便。”席樾又補充,“有時候也點外賣。”
他們端著一盒衝了開水的泡麪,去往餐廳,席樾順手將餐桌上的幾本畫集移放到飄窗上,騰出空間。
兩人呈直角坐下,黃希言雙手托腮,等泡麪泡開,一麵繼續觀察屋內陳設。
這兒除了書,還有很多雕塑,隨意扔在了各種犄角旮旯。
飄窗上就有一尊,半條手臂那麼高,一個頭上長角的少女。
“我能看看嗎?”
“嗯。”
黃希言起身,小心翼翼地搬起來,將其放在餐桌上。
“好輕。”
“輕型黏土做的。”
湊近了仔細看,少女閉著眼睛,五官栩栩如生,睫毛根根分明,還細緻地綴了金粉。
“好漂亮。”
“喜歡就送給你。”
“真的?你的心血,捨得說送就送嗎?”
“失敗的產物而已。”
黃希言抬頭看向席樾,他的表情平靜,略帶著幾分厭棄。這句話不是玩笑。
黃希言不由嘟噥道:“失敗在哪兒呢,明明這麼好看……”
席樾看一眼她手裡的雕塑,“你能看出來她是什麼情緒嗎?”
黃希言聞言再往少女的臉上看,發現自己還真被問住了。
席樾低頭,揭開了泡麪蓋子,低聲說:“僅僅好看是不夠的。”
藝術家天生有比常人更高的追求,黃希言反駁不了他,隻說:“美的東西,存在的本身對於世界就是一種恩賜,何況這還是你創作的。”
席樾手裡一口麵還冇送進嘴裡,聞言,放下了叉子,就從飄窗上拿起一本畫集,隨意翻到一頁,立起來,展示給黃希言,“好看嗎?”
畫上是一個陷落在幽綠沼澤地裡的怪物,怪物由各種機械零件拚湊出來,臃腫,違背生理特征規律,部分還會激發密集恐懼症,從審美的角度,黃希言無法違心說這是“好看”的。
但是,這畫有一種濃烈到溢位紙張外的情緒,她自覺這感想蠻矯情的,但確實是第一眼的直覺,“我能感覺到……求生的本能。”
席樾繼續問,“你覺得這種求生本能不美嗎?”
黃希言終於完全理解了席樾的意思,她不由地笑了,“我明白你想說什麼了。但是,既然你覺得美和醜都是人類主觀的偏見,那麼你就應該接受,膚淺的漂亮也是一種美。”
她將雕塑往自己的方向挪了一下,一副不許他再詆譭它的護短表情,“我真的拿去了哦?”
席樾手掌輕輕撐了下額頭,笑了,“拿去吧,送給你了。”
他們都不再出聲,埋頭吃麪。
黃希言鼻尖冒汗,已經無所謂形象,實在餓得很。
席樾就斯文許多,可能,進食對他而言僅僅是一種生存本能罷了。
吃到一半,席樾手上動作頓了頓,忽說,“後來你吃了嗎?”
黃希言愣了下,“什麼?”
“八喜。”
“你想起來了。”
“嗯。”
“當然吃了。你彆笑話我,我覺得哭過以後的冰淇淋,比它平常還要好吃。”
席樾說:“那就好。”
吃完之後,將麪湯傾倒進水槽裡,收拾了泡麪盒,黃希言就不準備繼續叨擾了。
做創作的,夜深無人的獨處時間很寶貴。
席樾問她什麼打算:“現在回報社拿鑰匙?”
“嗯。”也不知道保安是否徹夜值班,自己還進不進得去辦公室。如果不行的話,就去賓館將就一晚得了。
席樾說:“我一晚上都要畫畫,臥室空著。如果你需要的話。”一以貫之的平淡口吻,不客套,不殷勤,陳述語氣。
“不會打擾你麼?”
“除非你放音樂蹦迪。”
黃希言笑出聲。
妥不妥當的考量,最終還是敗給了疲憊本身,想了想,黃希言說:“我借用一下你家沙發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