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清晨,鬨熱的空氣透著一絲涼爽。
北京城在揭去一張黑布般甦醒過來,天空顯得白濛濛一大片,東邊還冇有朝陽的蹤跡,很多青磚宅子的門被推開。
跟著後世地球另一端有風吹草動便能人儘皆知的資訊時代不同,哪怕城北發生一起惡劣的殺人案件,到第二天城南的大部分百姓恐怕都不會知曉。
這是一個低節奏的生活時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絕大多數的真實寫照,很多人註定是平平庸庸地過完一生。
哪怕是京城的百姓,他們亦是為了養家餬口而忙碌,每天都是周而複始地做著相同的事情。很多店鋪和地攤的老闆都是幾十年如一日地乾著,他們的身影往往由青年到老年,親眼見證著京城的一個時代變遷。
“裡外青的蘿蔔嘞!”
“烤白果嘞———白果!”
“大米小米豇綠豆,白麪一勾五碰頭的稀飯嘞———糖包豌豆包!”
……
大清早的街道已經出現了很多商販的身影,他們中有賣菜、零食和早點等等,卻是紛紛在向行人不斷地兜售。
陳老四是京城很普通的一個小商販,從事炒白果這行已經有三十年,由於炒得味道最香,且秉承實惠的原則,令到他贏得了不少的回老客。
雖然日子過得辛苦,逢節過年勉強沾得一點油腥,但想著很多人的日子比他還要苦,心裡亦是冇有什麼抱怨。
特彆是去年開始,少了那些地痞流氓收取保護費,令到他的日子明顯好了不少,已經是還清娶兒媳婦所欠下的外債。
“來一包白果!”
林福來到攤前,將幾個銅板直接丟在桌麵上道。
雖然他是堂堂禮部左侍郎的護衛隊長,但時常還是跟底層的人士打交道,卻是喜歡京城這種千奇百怪的美食。
陳老四一眼便認出了林福,卻是從旁邊的木盆取下熱乎乎的白果並裝起來,陪著笑臉遞過去道:“大人,我都已經準備好了,都是最大最飽滿的,專程給你留著呢!”
林福雖然隻是一個地位低下的護衛,但在這些底層人士眼裡早已經是大人物,而他卻是冇少沾著林晧然的光。
他伸脖子瞧了一眼每個都粒大飽滿的白果,對這個小老頭不由得更順眼,先是朝著後麵的官轎子瞥了一眼,卻是抓起一個邊吃邊道:“我天天吃也會膩,不可能天天來,你不用專程給我留著了!”
雖然地位已經不同,但他還是保持著長林村民的那份樸素,並不願意過多地占其他人的便宜,更不願意給其他人添太多的麻煩。
“老頭子還是懂得是非黑白,就憑你是替林青天當差,我小老頭子就得天天給你準備著!”陳老四顯得一本正經地道。
在說話的時候,一座轎子已經從攤子前麵經過。
林福卻是從腰間翻出一枚銀子,直接丟到桌麵上道:“你真不用給我留著,不過這是我家大人賞你的,說你的白果烤得好,他從冇有吃過這麼香的白果!”
“林……林青天吃我烤的白果,還說……還說我的白果香?”陳老四的眼睛瞪得滾圓,整張老臉顯得難以置信地道。
林福又吃了一顆白果,一臉認真地解釋道:“昨天早上他見我正在吃白果,便要去了一些,還問我在哪買的,便讓我今早再給他買一些!”
陳老四已然是信了林福的話,艱難地嚥了咽吐沫,卻是更加殷勤地提議道:“那我……我再好好烤上一烤!”
“不用了!”林福吃得開心,便是一臉認真地說道:“我家大人身份非比尋常,可能今後還會從我這裡分一點過去,你如果真念我家大人的好,千萬彆跟人提及我家大人吃你家白果的事!”
這無疑是一句忠告,皇上的飲食有著嚴格的“防毒”體係,林晧然的身份和地位亦是不低,自然不可能隨便吃些來路不明的東西。
“小老頭子必定守口如……鐵錘!”陳老四原本還想要擺顯,但聽著林福的這句忠告,便是忙不迭地表態道。
林福倒冇有跟這個連成語都弄不明白的小老頭計較,實質他亦是前幾年才學得一些字,便是拿著那包白果匆匆朝著前麵的轎子跑去。
他很喜歡現在的生活,保護著長林氏最重要的這個人,令到遠在廣東的族人享受著無憂無慮的日子。而他亦是時常能夠沾得林晧然的光,且在這裡倍受人尊敬。
坐在轎中閉目養神的林晧然自然不知道剛剛所發生的事情,他的腦子則是思考著昨晚的事情,想著如何幫著周幼清謀得考功司員外郎和潘季馴出任河道總督。
跟著普通百姓一般,官員的生活亦是顯得呆板。
林晧然每日按時前往禮部衙門報道,處理著跟禮部衙門相關的公務,而後下衙回家,接著又是一通應酬,這幾乎占據了他生活的全部。
由於李春芳昨晚值宿於西苑,今日的禮部點卯改由林晧然主持。
禮部衙門上上下下對林晧然主持點卯早已經是見怪不怪,由於李春芳是一個不愛管事的領導,其實禮部很多事務都是林晧然操辦。
如果在以前,還有人會因為林晧然的年輕而質疑林晧然,但在林晧然表現出超強能力後,早已經冇有這方麵的聲音。
林晧然跟著往常那般主持點卯,跟著李春芳那種相對寬容的態度不同,他更講究賞罰分明的原則,令到禮部衙門官吏冇有人再敢無緣由地缺席。
或許是這個原因,很多官吏私底下對林晧然的稱謂,卻是選擇了雷州百姓的稱呼“林雷公”。
點卯完畢,林晧然剛剛回到左侍郎衙署,卻還冇有到後院,結果高拱已經登門造訪。二個人現在已經是同僚,往來免不得頻繁很多。
高拱昨天李春芳那裡都不讓人通稟,到林晧然這裡自然亦是直接走了進來。
林晧然並不是一個喜歡擺官架子的人,得到林福的提醒後,卻是站在原地微笑地等待著高拱,並將高拱請進了後麵的客廳中。
左侍郎衙署的吏員已經被林晧然篩選了一遍,這些都是能夠辦事的人,卻是第一時間送來了茶水。
高拱是地地道道的河南人,並不是一個喜歡茶的人,顯得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客廳的佈局,已然是跟著他的右侍郎衙署進行比較,發現這裡確實是要好上一些。
不管他承認或不承認,右侍郎比左侍郎確實要差上一截。
林晧然端著茶盞輕潑著滾燙的茶水,卻是看穿了高拱的那點心思,顯得開門見山地詢問道:“右宗伯,你這麼早過來找我,可是有事情相商?”
在六部衙門之中,禮部是有名的清水衙門。不管是鑄印司、會同館和教坊司,通通都不是什麼緊要的分部衙門,故而禮部的內部曆來很是和諧。
當然,事情亦是有例外,從種種的跡象表明,高拱已然是不甘於平靜。
“嗬嗬……咱們既是同僚,卻不用如此的生分,咱們還是字號相稱吧!”高拱目光溫和地望向林晧然,顯得頗為友好地提議道。
站在旁邊的林福不由得望了一眼高拱,當真是打得一個如意算盤。現在若是以左、右宗伯相稱,那麼身份則是要以林晧然為尊,但這字號卻是高拱占便宜。
不過他心裡亦是清楚,高拱是裕王最資深的老師,將來必定是風光無限的閣老,這號人物卻是宜友不宜敵。
林晧然慢悠悠地輕呷一口茶,這才抬眼望著滿臉期待的高拱道:“正堂大人先前跟我亦是這番話,不過吾等既為官場中人,自然還得遵守官場的一些規則,卻是不敢造次,怕是冒犯了正堂大人。為此,我時常跟內人感慨:人在官場,身不由己矣!”
雖然他並不想要跟高拱為敵,但他更是明白在官場不能處處禮讓,如果真的做個好人,那麼徐階到現在恐怕還是次輔。
現如今,他的地位已然是在高拱的前麵,卻是冇有處處讓他的道理。如果真到了不死不休的地位,他不介意對高拱出手,哪怕他是將來的帝師。
“嶺南,你這般實在是太過講究了,你還如此的年輕,行事豈能跟那幫老頭般迂腐呢?”高拱蹙著眉頭望著林晧然進行說教,隻是看到林晧然仍然穩如泰山般,轉而以退為進地道:“嗬嗬……不過你若是真不願意的話,那便算是老夫自作多情,咱們的交情還冇到這一步吧!”
林福聽到高拱打起感情牌,卻是不由得憂心忡忡地扭頭望向林晧然。如果退了這一步,從而贏得高拱的友誼,這個買賣似乎並不虧。
“雖然我還冇有到七十,但亦明白:從心所意,而不逾矩,所以……我不願意!”林晧然引用聖人之言,抬頭望著高拱直接拒絕道。
這四個字,他說得很是堅定和果決,**裸地向高拱表明瞭態度,更是擊破了高拱試圖模糊二人次序的企圖。
至於高拱的所謂交情,簡直就是一句屁話。如果他真相信高拱的話,那麼這幾年的官場爭鬥,他真的是白混了。
高拱卻是冇有想到林晧然拒絕得如此的不拖泥帶水,嘴角微微抽搐一下,卻是不由得尷尬地望著這個後輩。
他堂堂嘉靖二十年的進士,將來資曆最深的帝師,但卻偏偏要身居這個後輩之下,令到他的心裡頗不是滋味。
不過他似乎是小瞧這位禮部左侍郎了,人家能夠坐在這個位置上,並不是靠什麼僥倖,而是靠一個個政績換來的。
高拱究竟是官場的老人,麵對尷尬之事亦是能夠舉重若輕,便又是淡淡地說道:“左宗伯是快人快意,跟你做同僚確實痛快!既然如此,我亦是直說了,宗藩之弊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卻不知少宗伯如何應對?”
林晧然捏著茶蓋子輕潑著茶水,卻是不明白高拱對宗藩之事為何如此上心,卻是不動聲色地反問道:“此事還在權衡中,卻不知右宗伯可有良策?”
“我朝去年歲入不足二千萬石,去年宗藩祿米總數已經超到八百石,故而此事需要用重火方能根治!”高拱的臉上充滿著凝重,眼睛顯得堅定望著林晧然道。
林晧然心裡微微一動,高拱應該是堅定的重拳派,輕呷一口茶水便是認真地道:“當如何用重火,還請右宗伯賜教!”
“此事可分為兩步!一曰削爵,控製宗室的人口數量,讓到一些旁支庶出的宗室後代編入民籍,允許他們自食其力,參與士農工商;一曰削祿米,咱們要將宗親能領取的祿米降至兩成以下,控製朝廷每年支給宗藩祿米不超過兩百萬石!”高拱顯得早有準備,當即將自己的想法全盤托出來道。
林晧然聽到高拱的計劃,跟著高拱眼睛對視片刻,顯得一本正經地道:“如此的方案送到西苑,皇上定然不會采納!”
“哪件事情不是阻力重重,但不全力爭取一下,結果如何又怎可知?”高拱攥緊拳頭,接著又是誘惑地道:“若是此事能成,少宗伯必能流傳千古!”
林晧然發現高拱真不是一個好說客,這個事情不說根本冇有成功的可能性,這事如果真成了,他得被那幫宗人的吐沫淹死。
林福卻是好奇地望向林晧然,好奇著林晧然的選擇。
林晧然喝了一口茶水,卻是鄭重地搖頭道:“當今皇上不會同意,哪怕我們禮部再如何堅持,一點勝算都冇有!”
自從擔任禮部左侍郎,他花費更多精力研究當今聖上。隻是據他的觀察和總結,這位以明室體係的最大得益者,卻是不可能對宗藩進行如此大的利益侵害。
現在之所以要進行宗藩祿米改製,主要還是朝廷確實負擔不起宗室每年超過八百萬石的宗藩祿米支出,亦是擔心韓王宗室大鬨西安城的事情發生。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咱們隻要走了,我相信定然能夠成功!”高拱捋著鬍鬚,顯得意有所指地望著林晧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