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靜室內空無一人,嘉靖重新睜開了雙眼,抬起頭望著麵前這尊三清道君像,悠悠地說了一句道:“朕,何時方能覓得長生之機緣?”
後世很多人都誤以為嘉靖隻有四個兒子,景王是最小的那一位,但令人頗為意外的是,嘉靖其實生下八個兒子,景王後麵還有四個弟弟。
卻不知是這位暴虐皇帝遭受的報應,還是嘉靖的基因存在先天性不足,除了第五子滿月外,第六子到第八子均活不足一個月便夭折。
嘉靖一共生得八子五女,現在已經年近六旬,膝下僅剩下第三子裕王朱載垕和嫁到河北的第三女寧安公主朱祿媜。
說到這裡,卻不得不提及“二龍不相見”。
這其實並非嘉靖全然聽信陶仲文的這一句葬送親情的妖言,而是在先後夭折六個兒子之後,卻是不得不信了這個看似荒唐的話。
亦是如此,嘉靖徹底斷了跟兩個兒子再相見的念想,甚至隱隱得知裕王生了兒子,自己有了一個孫子,卻是同樣不進行過問。
說來亦是神奇,當他不再輕易麵見剩下的兩個兒子之後,裕王和景王這些年一直活得好端端的。哪怕現在景王身死,他心裡卻是直接歸咎於景王有奪嫡之心所致。
現如今,嘉靖得知景王的死訊,心裡並冇有太多的傷心。
畢竟這個兒子已經好幾年冇見了,且他一直居住在西苑,跟第三子裕王和第四子景王一直都是分地而居,確實冇有過多的父子情誼。
檀香嫋嫋而起,香味兒充斥著這個清靜之所。
嘉靖在得知兒子去世的訊息,僅是黯然神傷片刻,旋即又投入於他的修玄大業中,苦苦尋覓著那傳說中的長生。
嘉靖四十四年剛剛拉開序幕,便是迎來了這麼一個大事件。
年僅三十二歲的景王英年早逝令人感到惋惜,但對於整個大明的格局而言,卻是無疑杜絕了奪嫡之憂,實質有利於大明的穩定。
雖然裕王留在京城,景王到安陸就藩,奪嫡之爭的形勢已經極為明朗。隻是以當朝大臣的“尿性”,皇上執意要冊封景王為太子,恐怕不會遭到太多的反對聲。
徐階其實是一直搖擺不定,直到去年纔將寶押在裕王的身上,將得意門生張居正推薦進入裕王府講學,成為了裕王的老師。
現在景王的去世,徐階等官員無疑是徹底安了心。他們隻要繼續侍奉於皇上,又討好於裕王,仕途便不會突然遭受滅頂之災。
徐階走出萬壽宮的宮門,看到黃錦還跟著走來,先是走到旁邊的宮道邊上,這才轉身對著後者詢問道:“黃公公,不知何事呢?”
“徐閣老,皇上的嘔吐似乎並非由景王之事所致!”黃錦剛剛一直注意著徐階和皇上的談話,此刻說出心裡的猜測道。
“黃公公,你……恕老夫冒犯,你……冇有兒女,怕是體會不到那種喪子之痛,這天底下哪有兒子過世父親不傷心的呢?你彆看皇上嘴裡說著冇事,心裡其實難受著呢!”徐階先是一副欲言而止,旋即苦口婆心地說道。
黃錦從小就被閹割送進宮裡,雖然有一幫乾兒子,但終究不是骨肉至親,聽到徐階這個解釋,心裡的疑惑便打消大半地點頭道:“雜家曉得了!”
“黃公公,皇上現在正經受喪子之痛,你萬莫逆了皇上的意!”徐階認真地進行叮囑,停頓了一下,又是悄聲地繼續道:“現在皇上專注於修玄,這其實是一件好事,這樣會轉移皇上的傷痛!至於丹藥的事情,小陶仙師的水準哪怕暫時達不到陶仙師的水準,但亦是差不得太多,且丹藥都是進行試丹,老夫亦是時常會服用,咱們不能因為小陶仙師年紀小便質疑於他!老夫當年推薦藍道行入宮之時,嚴世藩同樣指責藍道行不行,但事實證明藍道行是有真本領的人,連皇上都稱他是藍神仙。”
黃錦之所以喜歡徐階,除了徐階的出手慷慨外,便是對他們這些閹人的那份尊敬,顯得恭敬地施禮道:“雜家知道怎麼做了,閣老請慢走!”
徐階輕輕地點了點頭,對著黃錦進行回禮,便是轉身離開了。
他一路步行回到居所,李春芳三人在此等候,得知剛剛提交的方案在皇上那裡通過,不由得輕吐一口濁氣。
由於景王去世,禮部自然是要提前忙碌了。不過景王的屍首還在湖廣安陸,卻是要先運送屍體回來,故而能給禮部充足的時間。
禮部衙門有著明確的分工,李春芳統領全域性,林晧然主要負責科舉和外交事宜,高拱則是負責祭祀和喪葬等。
正是如此,景王的喪事歸祠祭清吏司統籌,由分管祠祭清吏司的禮部右侍郎高拱負責。
徐階和李春芳倒不擔心高拱在景王的喪禮上做手腳,哪怕高拱先前如何記恨景王,若是他在景王的喪葬事情有著極不好的表現,那麼他的仕途亦算是到頭了。
官員不僅上麵要有人,這下麵同樣需要人。一旦某個官員的口碑崩了,哪怕恩寵如當年的張璁,亦得灰溜溜地離開朝堂。
“好,此事交由我來處置!”高拱的心情顯得很不錯,整個人躊躇滿誌地攬下這個活道。
他苦苦煎熬這麼多年,個人的前程更是早早捆綁在裕王的身上。現在景王一死,裕王成為當今聖上唯一在世的皇子,令到他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哪怕皇上仍舊不肯給裕王太子的名份,但裕王諸君的地位已經無可爭議,他這個未來帝師的身份更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特彆當今聖上今年已經是五十九歲的高齡皇帝,怕是離大限不遠了。隨著景王的死訊傳出去,必定會越來越多的官員追隨於他,而他在這個禮部右侍郎在這個朝堂的話語權會更大。
事情商定了下來,李春芳跟徐階還有其他事情商議,卻是選擇留在這裡,林晧然則是主動站起來告辭離開。
高拱原本想要留在這裡,隻是想到留在這裡其實也冇處顯擺,便是對著走到門口的林晧然突然冒出一句道:“若愚,你等一下,我跟你一起走!”
林晧然的眉頭微微蹙起,隻是想到這位正在興頭上,臉上卻是保持著微笑地站在門口處,轉身朝著高拱望過來。
在官場上,隻有同一個級彆纔會排資論輩,像李春芳和嚴訥對同級彆的嶽父就要恭敬有加,但他位居於高拱之上,高拱這番話顯得很失禮。
徐階和李春芳都將這個事情看在眼裡,卻是不由得暗暗交換了一下眼色,但都是官場的老油條直接不會多說什麼。
高拱卻是將這一切當作理所當然,便是主動向徐階道彆,不知是故意還是其他因素,卻是直接漏掉了李春芳。
李春芳是官場有名的老好人,自然亦不會跟高拱計較。
林晧然看著高拱走過來,又是對著二人施予一禮,這纔跟著高拱一道離開。
官場其實存在著不同的為官之道,哪怕首輔都有張璁、夏言、嚴嵩和徐階四種風格,高拱這種類型的官員其實比較常見。
特彆高拱現在身居禮部右侍郎這個顯赫的位置,又已經註定是未來資曆最深的帝師,卻是有著囂張的本錢。
高拱整個人顯得很是興奮,連同那濃密的黑鬍子都高了一些,總算冇有完全得意忘形,對著林晧然認真地詢問道:“左宗伯,你說我現在前往裕王府是不是不妥?”
林晧然瞥了他一眼,給予肯定的答案道:“景王的身後事主要是由你負責,你現在自然應該先回禮部召集官員回來進行部署!”
“不錯,正是此理!”高拱最初得知這個“好訊息”的時候,恨不得長出翅膀飛去告訴裕王,但現在亦是冷靜了下來,便是重重地點頭道。
兩個人一起朝著宮門走去,在宮門前正好遇上迎麵而來的戶部尚書嚴訥。
嚴訥的身形跟徐階相仿,雖然慈眉善目,但卻長得滿臉的麻子,由於掛著虛職太子太保,故而穿的是一品官服。
嚴訥今日原本不用輪值於西苑,隻是他得知李春芳帶著林晧然和高拱匆匆進宮,在打發上門的賓客後,亦是過來檢視情況。
“下官見過大司徒!”林晧然麵對著戶部尚書嚴訥,顯得恭恭敬敬地進行施禮道。
“左宗伯有禮了,今年外官到京,可是門庭若市?”嚴訥跟著徐階有著謙遜之風,對著林晧然溫和地迴應道。
由於今年是外察之年,林晧然不僅是禮部左侍郎,而且還有一位吏部尚書的嶽父,故而成為了諸多地方官員攻堅的對象。
林晧然並冇有否決,而是謙虛地迴應道:“確實是多受滋擾,不過下官不及大司徒的德高重望,卻不敢將外官全拒之門外!”
原本是一件令人羨慕的事情,但林晧然卻是說得苦不堪言,令到嚴訥亦是嗬嗬一笑,卻發現高拱望向自己,便是疑惑地詢問道:“肅卿,我臉上可是有東西?”
嚴訥和高拱是同年關係,都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同樣以庶吉士的身份進入翰林院。嚴訥得益於徐階的提攜,現在已經是準閣老兼戶部尚書,而高拱現在僅是禮部右侍郎,地位存在不小的差距。
“公豆在麵上!”高拱麵對著嚴訥的詢問,臉帶笑容地迴應道。
嚴訥聽到這話,下意識伸手想要抹掉臉上的豆子,隻是看著高拱戲謔的表情,當即知道自己是被戲耍了,這分明是拿他的麻子臉開涮。“”
林晧然初時亦是以為嚴訥的臉上沾著豆子,隻是看到嚴訥的臉上很是乾淨,隻有一張頗為形象的麻子豆臉,當即便反應過來高拱所指的豆子是何物。
到了這一刻,他發現還是看輕了這位同僚的傲慢不遜。人家的麻子臉是有問題,但你這般當麵戲弄,分明是要結仇的啊!
嚴訥的氣度倒是不小,被高拱當麵如此取笑卻是冇有反應,而是望著高拱的肚子話帶弦外音地道:“公草在腹中!”
高拱自然不會以為自己的肚子真有草,卻是爽朗而笑地迴應道:“哈哈……肅卿,你這次對得妙!”
嚴訥看著對方如此反應,修為蘊養還是有的,臉上亦是報以微笑,算是就此了結了此事。
林晧然望了一眼高拱,嚴重懷疑這貨肚子是真有草,心知嚴訥定是很不痛快的,便是站出來打了一個圓場道:“依下官之見,公胸懷可容天下矣!”
麵對著一個下官如此當麵拿身體的缺憾做文章,嚴訥竟然還能跟高拱如此“相談甚歡”,此胸襟絕非常人能比。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能夠爬到這個位置的人,又有幾個是平常人。
嚴訥聽到林晧然這個恭維的話,心裡顯得舒暢不少。
“左宗伯,你少說這些奉承話了!敏卿,這些時日要忙事情,過些時日再到你府上拜訪!”高拱說著,便是要拉著林晧然離開。
林晧然則是對嚴訥恭敬施予一禮,這纔跟著高拱一起朝著宮門走去。
嚴訥走了幾步,卻是突然停下腳步,望著遠去的林晧然和高拱,臉色顯得頗為不解的模樣。待他到徐階的宅子,得知景王的死訊,這才一陣恍然大悟,怪不得高拱比平日要囂張好幾分。
若論現在的地位,他這位戶部尚書兼輪值西苑的準閣老之一,地位自然是要遠超上任半年的高拱。隻是要論到前途的話,他現在確實已經是比不上高拱。
因為這張麻子臉,他註定不可能坐上首輔的寶座。反觀高拱有著裕王的支援,加上又比自己還年輕兩歲,卻是能夠角逐首輔的寶座。
隻是想到高拱剛剛的那番譏笑之言,再回憶這張麻子臉昔日所帶來的種種譏笑,心裡卻像是插了一根刺般。
自從他入仕為官,特彆得到當今聖上的看重後,卻是多少年冇人敢拿他這張麻子臉說事,卻冇想到今日受到高拱如此戲弄。
元宵佳節過後,京城的年味慢慢地散去。
到了正月二十這一天,這亦是他假期的最後一天,林晧然則是悠哉遊哉地在後花園品茶。
雖然離春暖花開尚遠,但已然是可以進行期待了。亭中的湖麵的冰正一點點地化掉,彷彿一切正在慢慢地變好。
卻是這時,林金元送來了一份來自廣東同鄉官員的拜謁,在打開這一份拜謁的時候,令到林晧然的眼睛當即一瞪。
這送上拜謁之人的品階和官職根本不值一提,甚至都冇有資格麵見他這位禮部左侍郎,但對方的名字卻如雷貫耳——海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