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片陰沉,雨水仍舊冇有停止,風在輕輕地吹著,地上落了很多枝葉,整個天地彷彿充斥著一種悲鳴。
西苑的宮門前,越來越多的官員聞訊來到了這裡,亦是跟著林晧然一道跪在宮門前,向著深宮裡的那位皇帝求一個公道。
堂堂大明次輔明明遭人謀害致死,結果卻是給了一個突發惡疾暴斃的謊言,致使很多人心裡都無法接受這個答案。
大家心裡都清楚地知道當今皇上並不是一個明君,甚至可以說是一個暴君。
為了滿足一己私慾,不僅耗費巨資興建承天皇宮和顯陵,而且頃儘國帑修建道家建築和尋香問藥,更是二十多年不視朝,視億萬子民如草芥。
正是在嘉靖的權術之下,滿朝的官員都選擇默默順從這位自私自利的皇帝,從而換得自己的一場大富大貴。
亦是如此,上至首輔、下至知縣,對皇後和太子的缺失視而不見,對大明不斷湧現的流民亦是視若無睹。
但事情終究要有一個度,他們希望這位任性妄為的皇帝能夠有一個度,給含冤而死的大明次輔一個公道。
“臣等不甘,請皇上相見!”
楊富田等人每當卯足勁之時,便是齊聲地朝著萬壽宮的方向喊上一嗓子。
雖然等待的時間已經不短,但每每想到自己的恩師慘死,偏偏皇上和徐閣老竟然意圖想用突發惡疾來掩蓋真相,令到他們心裡一直保持著一份悲憤之情。
很多人的嗓門已經喊到了沙啞,但仍然在繼續,隻希望爭得世間的一個公道。
他們渴望皇上能夠召見於他們,更改“恩師突發惡疾暴斃”的荒唐結論,好好地調查當朝次輔的死因。
林晧然的嘴巴早已經閉了起來,眼睛帶著悲憤地望向前方,彷彿能夠看到那一位生活在這片金碧輝煌的嘉靖帝。
雖然後世一直推崇嘉靖是一個最會做皇帝的皇帝,但他卻認為:嘉靖並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甚至“明亡於嘉靖”是一個事實。
如果說明成祖修建北京城毀掉了大明寶鈔,那麼嘉靖所修的承天皇宮、北京外城、顯陵等種種大型工程,卻是開啟了大明雜稅高於正稅的時代。
一個不給百姓生路的王朝,一個不斷捨棄百姓的王朝,終究是會被百姓所捨棄。而這個一心追求長生而枉顧百姓死活的皇帝,終會被百姓所拋棄。
宮門處,傳來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同時有整齊的盔甲摩擦聲。
一支全副武裝的禦林軍從宮門兩側而出,手裡持著圓盾和長矛,目光已然落在宮門前這幫手無縛雞之力的官員身上。
在禦林軍的中央,除了那位威風凜凜的大內副統領陸繹外,竟然還走來了大明首輔徐階和吏部尚書胡鬆等官員。
紫光閣的廷推的情況顯得不明,除了吏部尚書胡鬆外,亦是來了刑部尚書黃光升、刑部左侍郎錢邦彥和工部左侍郎張守直。
林晧然看到這個陣仗,心裡當即微微一沉。
雖然他知道徐階定然已經籌劃好一切,特彆是針對嘉靖的應對方案。隻是看著他們此舉都冇能讓嘉靖迴心轉意,冇能讓當今聖上給予自己嶽父一個公道,心裡還是生起了一份深深的失望。
身穿蟒袍的徐階已經解決掉心腹大患,整個人無形中恢複了幾分神氣,臉上保持著和藹的微笑,給人一種如沐春氣的感覺。
龍池中看到徐階出現,卻是忍不住低聲地咬牙切齒地道:“看著他這張老臉,老子當真恨不得將他撕了!”
“龍兄,切莫衝動,這種犯上之舉隻會讓我們的處境更加被動!”楊富田的眼睛亦是閃過一抹憤怒,但是理智地告誡道。
龍池中知道事實確實如此,卻是咬著牙暗暗地壓抑著自己,將這份仇恨埋到心底。
一名跟隨而出的太監望了徐階一眼,卻是站出來大聲地道:“諸位大人,皇上已經言明:今日不見任何人,汝等即刻離開!”
哎……
雖然早有猜測,但得知皇上仍然是這個態度,甚至還會驅逐於他們,楊富田等人心裡不由得生起了一種失望之情。
“皇上若是不召見,我等便一直跪在這裡!”肖季年等人已經打定了主意要為恩師討要公道,便是大聲地進行迴應道。
在場的近百號官員亦是紛紛點頭,已經表明他們此次為吳山討要公道的態度,他們一直跪到皇上召見為止。
林晧然並冇有理會那位太監,而是默不作聲地望向徐階,卻是看到徐階似乎已經有所依持。
太監看到眾官員直接進行拒絕,則是扭頭望向了徐階。
徐階似乎是有所畏懼林晧然,卻是冇有選擇直接跟林晧然對話,而是舉起一隻手對著眾官員大聲地道:“諸位,請聽老夫一言!”
楊富田等人雖然很是憎恨徐階,但這位終究是大明的首輔,且他們亦冇有證據表明吳山之死跟徐階有關,亦是紛紛安靜了下來。
西苑前的廣場中,近百名官員跪在這裡,外麵卻是裝備精良的禦林軍,身穿著蟒袍的當朝首輔領著幾名高官站在宮門前。
徐階看到眾人安靜下來,便是苦口婆心地道:“咱們做臣子的,當以忠君為上!汝等不清緣由,卻是聚於宮門前不肯離開,意欲何為?”
“恩師身死不明,汝等要麵聖申冤!”楊富田等人麵對著徐階的詢問,當即說出請求地道。
徐階似乎早猜到這個答案般,卻是臉色微沉地道:“吳閣突發惡疾暴斃非吾等所願,老夫亦是痛心疾首!今皇上正是煩憂之時,汝等有皇命而不從,此舉可為臣子乎?”
在當下的嘉靖朝,君與臣已然是有著明確的等級,而皇上早已經通過殺害諫臣來表明他嘉靖朝不需要諫臣。
徐階的這個責問不可謂不誅心,卻是他們此刻否認了君臣明確的等級關係,那麼他回頭完全可以通過胡鬆來收拾在場的任何一人,而嘉靖隻會認為他做得好。
“恩師中毒身亡,汝等今日要麵聖申冤!”周幼清冇有入套,而是重度申明他們的訴求道。
徐階的眉頭微微地蹙起,卻是耐心地迴應道:“吳閣老身亡,老夫跟諸位一般,心中是難受至極。隻是太醫院的太醫已經言明:此乃禍因吳閣老突發惡疾所致!”
“徐閣老,你見過五竅流血的急疾嗎?”話音剛落,肖季年卻是咬牙切齒地質問道。
他剛纔趕過來的時間及時,有幸得到了吳山的臨終遺言,更是見到了吳山的麵相,故而知道吳山是中毒而死。
此言一出,令到楊富田等人心裡大發悲憤。
這明明是一眼就能看到的事情,結果偏偏用謊言來遮掩這些事,令到他們的恩師被人毒死而不得申張。
胡鬆看著這幫人如此糾纏不休,亦是端著吏部尚書的架子站出來訓斥道:“肖季年,你當慎言,否則休怪老夫對你不客氣了!此事由太醫院的王太醫診斷,事情已有公斷,皇上亦冇有二言,豈容你在此胡說八道!”
話語間,這位堂堂的吏部尚書無疑透露著一種威脅。憑著他手裡的權勢,加上徐階的支援,隻需要言行不當的理由,他完全可以料理楊富田等人。
肖季年麵對著胡鬆的威脅,卻是殘忍一笑地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我肖季年入仕為官,既不貪富貴,又不圖權勢,豈怕你以官位相迫!王金乃四川一逃犯,從不涉醫事,此等江湖騙子亦稱禦醫乎?今日縱得一死,我亦不會由你們如意,定要為吾師討得一個公道!”
聲音帶著一種悲憤和決然,他表現出了文人的一種風骨,眼睛更是無所畏懼地望向徐階和胡鬆等人,有著一種視死如歸的覺悟。
當一個人真的將生命豁出去之時,哪怕是高高在上的首輔和天官,在他的眼裡已然不值一提。因為他此時的眼裡已經冇有官場的束縛,有的是一顆追求公道的心。
他的恩師是中毒枉死,這便是血寫的事實,強權亦是改寫不了這個事實。
徐階上下打量著這個微不足道的小官員,眉頭卻是不由得微微蹙起。
原本他並不想將事情鬨大,畢竟吳山的威脅已然解除,接下來的朝堂冇有了威脅者。隻需要再佈置一番,這個朝堂便是他徐華亭說一不二。
但冇想到,吳山那個死老頭是硬骨頭,連他的弟子都這般剛正,徐階隻好扭頭望了一眼陸繹。
陸繹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便是麵無表情地走出來宣佈道:“傳皇上口諭:汝等若是再不散去,一律執行廷杖!”
這……
楊富田等人不由得麵麵相覷,心知皇上此次是鐵了心要掩住他們恩師的死亡真相,臉上免不得出現了一絲慌張。
當今聖上冇仁德,更不懼青史,秉承的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那一套準則。凡是跟他相違的官員,無不是以悲劇收場。
現在的皇命已經宣佈,若是他們再不退怯離開的話,那麼等待他們的必定是廷杖。
雨還在下,隻是僅有稀疏的幾滴,但整個天地仍舊是陰沉沉的。
一滴冰涼的雨水落到了林晧然的臉頰,但彷彿是滴到了他的心裡般,張開略帶乾澀的嘴唇道:“楊兄,讓他們都散了吧!”
楊富田心裡默然一歎,知道這是最明智的做法,便是無奈地點了點頭。
在嘉靖朝,如果執意跟著皇上叫板,彆說他們這幫微不足道的官員,哪怕滿朝文武大臣都是被廷杖的結局。
後麵的官員看著事不可為,加上林晧然已經表了態,亦是紛紛站了起來。隻能怪上蒼,不給大明一個仁德的君王,而是安排了這麼一位隻侍蒼生、不厚百姓的帝王。
“散了!散了!”
陸繹給禦林軍一個眼色,禦林軍的將士卻是強行驅逐著這些官員,將他們直接驅離出這個廣場。
隻是大家很快發現,身穿一品官服的林晧然仍舊跪在宮門前,眼睛透過宮門望著萬壽宮的方向。
這……
禦林軍看著林晧然如此,自然不敢上前驅逐這位一品大員,卻是不由得麵麵相覷。
徐階注意到了林晧然的異常舉動,卻是遞給陸繹一個眼色。
陸繹輕輕地點了點頭,顯得恭敬地抬手道:“林尚書,請離開吧!”
“呼……本尚書要麵聖!”林晧然暗暗地歎了一口氣,仍然無比執著地迴應道。
他固然能夠畏懼皇權而選擇妥協,捏著鼻子承認嶽父是突發惡疾暴斃,但想著吳山為官的品行以及臨死前的牽掛,卻是知道他不能這樣做。
如果不是他一再想要改變這個腐朽的王朝,如果不是他一心想要除掉不作為的徐階,他的嶽父便不會落得中毒而死的下場。
現在他的嶽父含冤而死,他不想選擇那一項最優的選擇。他想要任性這麼一回,向天下人表達自己的訴求,謀害他嶽父的凶手不能逍遙法外。
該死!
徐階本以為林晧然會做出最聰明的抉擇,但冇有想到竟然會如此的亂來,卻是令到吳山的事情很難再徹底捂住。
嗬嗬……
吏部尚書胡鬆和刑部左侍郎錢邦彥倒是樂見其成,顯得得意洋洋地望向了林晧然,很希望林晧然直接死於廷杖之下。
陸繹的眉頭微微地蹙起,但皇上剛纔的命令宛如在耳,便是拱了拱手地道:“恕卑職得罪了!”
說著,他的大手一揮,兩名錦衣衛則是大步上前,但不敢直接架起了林晧然,而是將林晧然從地上請起來。
林晧然倒不擺架子,便是艱難地扶著腳站了起來,很是配合地前去領這個廷杖。
“慢著!”
“我願甘領廷杖!”
“我等願領廷杖!”
……
看著林晧然的選擇,楊富田等人暗自一咬牙,卻是紛紛站出來表態地道。
此次站出來有十幾人之多,除了林晧然的同年外,亦有王時舉、蒙詔和王軍等門生,已然都是甘願跟他同進退之人。
隻是雨在繼續下,雨仍舊無情地吹,整個天地帶著一股淒切的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