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江的眼睛卻是閃過一抹失望,本以為能夠直接扳倒王廷,卻不想還要經過刑部的再次審查的程式。
隻是他心裡亦是清楚,這個事情終究涉及的是當朝正二品都察院左都禦史,卻不可能僅憑他的彈劾和提交的一些證據便處置王廷。
不過事情推到刑部亦不算是一個壞結果,畢竟刑部尚書朱衡卻不可能包庇王廷,接下來隻需要靜靜等待即可。
殿中的官員或同情或憐憫地望向王廷,雖然現在做出判斷還為時尚早,但這位左都禦史已然是遇上麻煩事了。
以那位冠巾伯的性格,恐怕不會善罷甘休,必定是要將事情弄得水落石出,給那些受屈的百姓申張正義。
當然,王廷必定不會坐以待斃。接下來就要看是刑部道高一丈,還是王廷棋高一著,此役關乎著王的生死存亡了。
林晧然靜靜地站在前麵,由始至終都宛如一個局外人般。哪怕隆慶將案子交給刑部,哪怕王廷很可能因此倒台,卻是連眉毛都冇有動一下。
早朝還在繼續,吏部文選司郎中陸光祖站出來奏事道:“皇上,鬆江知府已經空缺半月有餘,臣懇求由大理寺左少卿海瑞出任鬆江知府!”
鬆江知府藏繼芳是徐階的門生,已經出任鬆江知府多年,一直充當徐階族親保護傘的角色。隻是前陣子被高拱拿下,致命鬆江知府一直處於空缺狀態。
海瑞?鬆江知府?
殿中的官員聽到陸光祖這個舉薦,先是微微一愣,而後齊刷刷地扭頭望向站在後麵的大理寺左寺丞海瑞。
雖然《治安疏》已經過去一年多的時間,但整個官場對於這位敢於冒死上疏直諫嘉靖的直臣都是印象深刻,一直知道大明有著這麼一個不怕死的廣東人。
海瑞的麵容枯瘦,皮膚偏於黝黑,隻是眼睛分外的明亮,身穿一套廉價的五品官員安靜地站在角落處。
他在聽到陸光祖舉薦自己出任鬆江知府,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頭,隱隱間覺得這個事情並不簡單。
在這個朝堂呆的時間久了,他每日都看著這個朝堂爭鬥,已然是清楚很多事情都不會如同表麵般簡單。
隻是他倒不會抗拒什麼,他有著自己的為官之道。
卻是不會論親疏遠近,哪怕皇上做了錯事,他亦會如同去年那般準備好棺材上諫。若是他真出任鬆江知府,自然還是按著自己的為官之道行事,哪怕事情會涉及當朝首輔。
“該死!”
徐階聽到陸光祖的奏請後,卻是暗暗地瞥了一眼旁邊的林晧然,心裡再度生起了一股憤恨,對林晧然的怨恨亦是加深了一分。
他終於知道自己昨日為何隱隱感到不安,這小子已然不再滿足於壓製自己,卻是要讓自己名譽掃地,甚至是要置自己於死地。
若是海瑞出任鬆江知府,以這個愣子的剛烈性子,恐怕是要揭開自己的老底,甚至如同對付王廷那般蒐羅著自己家人或族親的罪證了。
一念至此,他知道不能讓海瑞出任鬆江知府,當即朝著後麵迅速地遞了一個眼色,卻是不容許海瑞出任鬆江知府。
“陸郎中,海瑞不過一介舉人出身,有何能耐出任鬆江知府?”董傳策看到徐階的信號後,當即站出來進行反對道。
林晧然卻是注意到徐階朝著外麵望了一眼,顯得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董傳策,但最終並冇有選擇吭聲。
陸光祖麵對著董傳策的質疑,卻是堅定自己的態度道:“舉人出身又如何?海瑞在地方有海青天的美名,在京城敢於直諫皇上,為何僅因他是舉人出身便不許他出任鬆江知府呢?”
不好!
朱衡聽到陸光祖的言論,心裡卻是不由得一緊。
“舉人隻是一省之材,經過多番磨練後,方有治一縣之才。海瑞雖有一些建樹,但而今要出任鬆江知府,卻是尚且不足!”董傳策輕蔑地望了一眼陸光祖,而後又是高談闊論地道:“而今滿朝的進士官員何其多哉,更不乏治理地方政績卓著的知府,難道就不能從中選出一個治理鬆江的知府,卻是偏偏要用尚不成材的海瑞?”
這說話間,他明顯透露著作為進士官的那份傲慢,同時隱隱地表現著對舉人出身海瑞的那份輕視。
殿中的官員並不覺得董傳策話中有什麼不妥,反而認可地點了點頭。
海瑞的表現確實很出彩,特彆是《治安疏》讓人欽佩。隻是海瑞的舉人出身亦是事實,而今給予他正五品的大理寺左少丞已經是一份天大的恩惠,卻是犯不著讓他出任鬆江知府。
雖然鬆江僅是下轄兩縣,但那裡是肥沃之地,更是大明棉織業的中心,那裡的油水一直讓很多官員很是嚮往。
正是如此,他們心裡默默地傾向於董傳策,卻是不讚成海瑞出任鬆江知府。
刑部尚書朱衡意識到陸光祖並冇有抓到問題的核心,當即便是站出來表態道:“皇上,臣曾提拔於海瑞前來京城,在此期間亦是觀海瑞許久。海瑞雖是舉人出身,但去年春節為勸先帝而自備棺材上諫,卻是有臣子視死如歸的骨氣。現今鬆江府多貪墨之輩,而海瑞又以清廉著稱,確實一個最適合出任鬆江知府的人選。念其為官清廉,又有直諫先皇之功,還請皇上破格提拔海瑞!”
在說到最後的時候,他故意將後麵的六個字念得極重。
“破格提拔海瑞?”
殿中的官員聽到這六個字,那絲敵對的情緒這才微微地緩和下來。
若是從進士和舉人兩個群體出發,他們自然是反對海瑞出任鬆江知府,但如果是要“破格提拔海瑞”,似乎還是能夠接受。
雖然海瑞是舉人的功名,但亦是文官集團的一員。海瑞敢於直諫於皇上,這相當於是敢於跟皇權叫板,這種行徑卻是值得宣揚和獎勵的。
若是皇上再做什麼不當之舉,如果人人都如同徐階之流,那麼他們文官集團真的成為皇上的走狗了。
正是如此,在聽到朱衡這番言辭後,眾人亦是不那般排斥海瑞出任鬆江知府,甚至態度來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隆慶麵對著朱衡的請求,卻是望了一下前麵四位閣臣的反應。
徐階很想站出來阻止海瑞出任鬆江知府,隻是直到現在林晧然都冇有站出來,最終還是無奈地歎息一聲。
其實阻止海瑞的意義並不大,而今林晧然那邊竟然已經拋出海瑞,哪怕自己真阻止了,下次恐怕就是林晧然的門生了。
徐階發現高拱的離開,卻是冇能讓自己的處境改善多少,依舊處處受到林晧然的節製。好在,自己早前已經將林潤安排在應天巡撫上,量這個舉人出身的海瑞翻不起什麼浪。
一縷朝陽透過了剛剛散開的烏雲,致使整個紫禁城都顯得金光燦燦。
輪到吏科給事中陳吾德的時候,卻是站出來拱手道:“皇上,今吏部尚書空缺,還請儘快物色替代人選!”
事關吏部尚書,卻不可能是由下麵的官員進行推薦,通常都是皇上親自決定,僅是聽取幾位閣臣的意見。
隻是此話一出,整個金鑾殿當即是落針可聞。
隆慶對吏部尚書的人選並不關心,對於誰能當選都亦是不怎麼上心,便是進行詢問道:“你們內閣可有心儀的人選?”
“皇上,都察院左都禦史王廷為官清廉,乃官員之楷模,可勝任吏部尚書一職!”徐階稍作猶豫,當即進行舉薦道。
隨著胡鬆、楊博和黃光升等人的接連折損,他現在手裡能打的牌已經不多,而王廷是最有希望角逐吏部尚書的人選。
雖然王廷出了事,但現在終究冇有得到證實。隻要將王廷扶上去,先是爭得這個吏部尚書的寶座,剩下的事情完全可以慢慢處理。
郭樸和林晧然交換了一下眼色,當即便是站出來道:“皇上,刑部尚書朱衡在吏部任職多年,亦有任人用賢之能,其比王廷更為勝任吏部尚書一職,請皇上采納微臣所薦!”
這……
殿中的官員看到這熟悉的一幕,卻是知道新一場交鋒即將開啟。
隻是他們心裡默默地比較這兩個人,朱衡無疑是更勝一籌。
朱衡的資曆和地位都要高一些,偏偏有過吏部右侍郎的任職經曆,更是提拔了海瑞這種直臣,無疑是更加適合的吏部尚書人選。
反觀王廷正是身陷“治家無方”和“包庇族親”的指控中,一旦這些罪名坐實,王廷已然是要辭官歸野。
隆慶麵對著這種爭執,卻是暗自感到一陣頭疼。
林晧然心裡微微一動,卻是扭頭望向王廷道:“王禦史,你當真是要爭奪這個吏部尚書,覺得自己能勝任?”
這……不是廢話嗎?
殿中的官員聽到林晧然這個問話,心裡卻是不由得取笑道。
王廷雖然贏麵並不大,但終究是得到徐階的鼎力支援,自然不可能錯失這種一步登天的好機會,怎麼可能會主動放棄呢?
“皇上,臣對吏部確實不熟,臣願退選!”王廷猶豫再三,最終站出來進行表態地道。
啊?啪啪啪……
剛剛心裡取笑林晧然的官員卻是徹底呆住了,顯得難以置信地望向王廷,更是有一種被扇了耳光的火辣感。
卻是萬萬冇有想到,王廷在得到首輔力薦的情況下,竟然會放棄爭奪吏部尚書的機會,主動將吏部尚書的寶座讓給刑部尚書朱衡。
“該死!”
徐階聽到王廷的表態,亦是當即回過味來,心裡不由得暗暗地怒罵道。
剛剛寧江彈劾王廷,哪是冠巾伯指使,很可能正是出自於這小子的授意。虧自己一度還以為真是一個巧合,卻不想還是被這小子牽著鼻子走了。
林晧然既算到了自己會舉薦王廷,亦算到王廷會選擇明哲保身而主動將吏部尚書的位置讓給朱衡,從而為刑部尚書朱衡出任吏部尚書鋪平了道路。
一念至此,他發現可怕的並不是越來越不利於自己的朝局,而是林晧然這份算人於無形的那份智謀,這個計深似海的妖孽讓人基本是防不勝防。
隆慶看到王廷主動放棄競爭吏部尚書的寶座,當即便是宣佈道:“既然王禦史都認為自己不適合,那便由朱衡接任吏部尚書吧!”
“臣叩謝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朱衡雖然不明白王廷如此突然放棄,但還是有些激動地跪禮謝恩道。
林晧然望了一眼地上的朱衡,心裡卻是冇有什麼戒備。
雖然他不會像徐階那般握著誰的把柄,但亦不是全然冇有任何準備,很多事情早已經處於他的掌握之中。
現如今,朱衡如同計劃般出任吏部尚書,那麼接下來則是推進第二項計劃,是時候對徐階全麵下手了。
早朝很快宣告結束,卻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刑部尚書朱衡成為了最大贏家,一舉成為了手握百官升遷的吏部尚書,成為了大明朝堂一位真正大佬級人物。
當然,他並不是得到皇上屬意的人,底下亦是冇有過硬的官員基礎,故而還是要跟著林晧然保持著同盟和利益共同體。
海瑞從冇有什麼實權的正五品大理寺左少丞到正四品鬆江知府,這一步說不上多耀眼,但亦是創造了一個小小的奇蹟。
以一個微不足道的舉人身份進入官場,從一個小小的縣教諭起步,而今已經是天下有名的鬆江府知府,這是舉人出身官員無法企及的一個天花板。
海瑞雖然仍舊板著臉,但心裡頭對這個結果卻是喜歡的。
在京城更多是清閒,根本不能為百姓做實事,遠不如在地方上替百姓主持公道。最為重要的是,若是他出任鬆江知府,他現在便可以將老母和妻兒從瓊州老家接到鬆江府衙一起生活了。
隻是最為耀眼的人並不是朱衡和海瑞,卻是那位越發穩重的文華殿大學士林晧然。
很多官員在離開之時,都是忍不住多瞧一眼林晧然,眼睛通通飽含著著恭敬之色。
雖然林晧然在內閣仍舊排名第四,但屬於徐階的時代已經悄然地過去,而屬於林晧然的時代已經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