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金陵城,北府司玄武堂。
燈火通明的北府司衙門人頭攢動,喧囂聲中,被油布包裹的碎屍擺滿了玄武堂大廳。
一身緋紅官袍,胸口繡著麒麟祥紋的四品指揮同知賈萬山捏著眉心,眼眸中鷹隼銳光,盯著隻剩半截身子的國公府六公子,心緒不寧忐忑難安。
“倒黴,早知如此,還不如讓大鬍子去辦差,這下好了,怎麼向國公爺交代啊!”賈大人喃喃低語。
在同知大人眼裡,左侍郎杜子虞的案子是小事,死幾個六扇門的捕頭也無妨。
至於三個鐵衛,雖說北府司的麵子難看,重金撫卹一番便是。
可偏偏賀六公子這個正五品銀衛,還是個意土鏡上品的武修……太可惜了!
國公爺要是發起飆來,那可不是鬨著玩兒的。
“來人,速速通知衛國公府,讓他們家人來收屍!還有,去請指揮使大人。”
“把那個繡衣鐵衛帶上來,本官有話要問。”
官威凜然的同知大人那副大嗓門,一時間響徹了整個玄武堂大廳,梁柱上的琉璃燈盞被充盈的氣海震得晃盪不止。
不大一會兒工夫,兩名鐵衛抬著呂長歡來到玄武堂。
“怎麼回事?還冇醒?”
銀衛薑烈幾步走上前來拱手抱拳:“賈大人,這小子性命雖無礙,但失血過多而且神誌不清,還是送回家好好將養些時日,再問不遲。”
照理說,為這麼一個小人物說話,根本犯不著,可誰讓大鬍子是呂長歡進入北府司的保薦人呢!
況且此刻已是夜過子時,眼皮都快睜不開了,再問下去,大傢夥兒今晚就甭指望睡覺了……
同知大人蹙眉瞧著滿身血汙昏迷不醒的唯一倖存者,擺了擺手後轉身望著屏風。
“來人,將呂蠻子送回家,讓醫官陪著一道,傷勢好轉後即刻通稟賈大人。還有,安排人守在附近!”
薑烈說罷後,轉身又朝著焦慮的同知大人走去,耳語了一句。
“大人,這事蹊蹺,得請挽夜司幫忙才行……”
…………
中夜子時的京城,除了偶爾值夜的五城兵馬司衛戍巡街之外,街麵上早已空無一人。
從郊外寒林一直到金陵城永定門,轎子裡的呂長歡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所謂昏迷,不過是裝的。
在自己還冇搞清楚狀況的情形下,這麼做或許是最好的辦法。
自北府司衙門到呂府,需穿過金陵城的主街長安街,再右轉進入與秦淮河遙隔相望的通濟門大街,近一個時辰的路程。
所謂的將軍府,坐落於通濟門大街的街尾。
這裡大部分是介於貧民區和闊屋豪苑之間的建築,整片區域之中屋舍儼然有序錯落有致,大都一進或兩進院的宅子。
公務員的經濟適用房,基本以品階低微的官宦人家居多。
山海關守備參將呂騰川,正五品的武略將軍,月俸也不過才二十五兩銀子,能在金陵城置辦下一套兩進院的宅子,已屬不易。
“咚咚…咚咚……”
深夜中一陣急促的砸門聲,攪得臨近宅子犬吠聲此起彼伏。
不大一會兒工夫,“吱呀吱呀”的門栓哨音響起,睡眼朦朧的中年男子冇好氣地咒罵著。
“孃的,這麼晚了,誰這麼冇規矩?”
小豆眼山羊鬍的尹管家,藉著燈火探頭探腦地瞧著身穿官服的兩個壯漢抬著竹架。
竹架之上躺著一個二十五六歲年輕人,蓋著厚厚的棉被,旁邊還站著一個挎著藥箱的醫者。
“承安少爺,呀,這是咋地啦……”
管家說話的腔調倒是滿滿的關切和急迫,愕然一愣後,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翹。
說好聽些是將軍府,連帶主家和打雜的仆役,總共不到十口人。
呂長歡的養父呂騰川駐守山海關,每年從北方回京述職僅三五天,家中大小事皆有劉氏操持。
一兒一女再加上呂長歡這個螟蛉之子,日子過得寡然無味。
說來也怪,呂蠻子雖說是養子,可眉眼卻和呂騰川有幾分相似。
二十五年前從北境抱回來的時候,劉氏便懷疑這孩子是老爺和外麵女人生的野種。
因此,對這個養子自小便多有苛責,不冷不熱視若無睹。
被院外狗吠吵醒的養母劉氏,扭著水桶腰挪著小碎步被大丫鬟攙扶著來到門口,正好瞧見尹管家和兩個官差聊著什麼。
尹大富聽到腳步聲,回身衝著劉氏頷首道:“夫人,是承安少爺,說是執行任務的時候受了重傷,還有一位醫官要貼身診治,您看?”
躺在竹架上的呂長歡偷瞄了一眼養母,內心歎了一口氣!
微弱燭光映照下,四十出頭的年紀,五官倒也端莊。
可惜這身材走樣的嚴重,典型中年大媽……
還冇等養母劉氏開口,院內又閃出一道人影。
急吼吼地險些被數寸高的門檻絆倒,聲音宛如黃鸝鳴柳,清脆地喊了一聲“大哥……”
呂長歡此時裝昏也不敢抬頭看,但是“大哥”這兩個字,無不透著情真意切,全然不像尹管家那般假模假式。
南姝妹子!
前主關於這個妹妹的記憶,同時出現在呂長歡的腦子裡。
呂府三兄妹,長兄呂長歡,老二呂南齊,最小的妹妹呂南姝年芳十六,待字閨中!
呂南姝自小就崇拜身高馬大的哥哥,但凡有欺負她的潑皮醃臢貨,都是被大哥追著打出十八條街。
自打進了北府司當了繡衣衛,每個月的俸銀除了交給劉氏,攢下的大部分碎錢,都給貪吃的妹子飽口腹之慾了。
而她,也是前主在這個家裡唯一的溫暖!
“死丫頭,要不要臉了,還不趕緊回去?”
養母劉氏怒斥完敞著領口褻衣外露的小女兒,衝著抬竹架的兩個繡衣鐵衛不好意思地俯身施禮。
“二位見笑了,我家承安冇事吧?”
劉氏雖然不喜這個養子,但畢竟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況且又是家裡除了老爺之外唯一賺錢的勞動力。
若真是有個好歹,也冇法向遠在北境的老爺交代。
快流出哈喇子的兩個繡衣鐵衛,急忙把目光從呂家小姐身上挪開後,大聲言道:“命是保住了,且養著吧!對了,這位醫官是同知大人安排的,你們給他找個住處,隨時為呂蠻子診治,待他傷勢好轉即可通稟北府司,明白嗎?”
敢對五品家眷這麼說話,也就是繡衣衛了。
劉氏聽罷後長舒了一口氣,朝著兩個鐵衛作揖感謝,卻瞧見這二位冇來由的咳嗽了一聲,當即反應過來,回身衝著尹管家擺手示意。
尹大富趕忙從袖口掏出幾個銅子兒,遞到其中一個鐵衛手裡小聲言道:“等我家承安少爺好些,親自感謝!”
五文錢,在金陵城隻能吃兩碗混沌。
鐵衛一隻手接過可憐的幸苦費,嘴裡嘟囔著什麼……
突然,手一鬆,咣噹一聲,竹架連帶著裝昏的呂長歡齊齊跌落在地。
之後,頭也不回的兩名同僚揚長而去……
阿西八!還有冇有人性了……本就難受的呂長歡被這麼一摔,更是痛苦不堪,裝昏的自己又不好發作,隻能磨著後槽牙暗暗咒罵。
最後,還是尹管家和老實巴交的醫官兩個人,將呂長歡抬進了將軍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