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明一代,總督與巡撫均為差遣,並非祖製規定的常設官職,所以即便有些總督管著兩三名巡撫,但此二職本身並無什麼高下之分。
不過,出任總督和巡撫的具體官員,還是能分出高下來的,區分的方法很簡單,看他的本職就好。同樣,兩名不同省份或地區的巡撫,也是以本職來區分“級彆”。
如高務實現在,其官名為“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巡撫遼東地方讚理軍務”,這裡他的本職就是“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差遣纔是“巡撫遼東地方讚理軍務”。
而周詠呢?他當年剛來遼東上任的時候,官名就跟現在的高務實一模一樣,但萬曆六年時,因為“錄遼鎮斬獲之功……巡撫都禦使周詠升右副都禦史,賞銀五十兩、紵絲四表裡”,所以從那之後他就高升了,本職是“右副都禦史”。
理論上來講,相當於都察院的並列四號人物——當然,這個並列,並列得有點多。
而這次周詠履新,官名就又換了,現在成了“兵部左侍郎兼右副都禦史,總督薊遼保定等處軍務兼理糧餉”。
也就是說,除了差遣上由巡撫變成總督之外,他的本職變成了“兵部左侍郎”,而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反而成了兼職。
民間百姓可能不太清楚這其中的差彆,其實差彆是真實存在的:
巡撫,一般來說就是所謂的“巡撫都禦使”[注:明實錄中經常這樣表述巡撫一職],通常情況下,其特點一般都是以都察院的本職獲得巡撫地方的差遣。這其中的內涵就是,巡撫以監督地方行政、司法等文職任務為主職,軍事任務隻是其輔職——輔歸輔,但因為巡撫差遣寫明瞭“讚理軍務”,所以軍權仍然是有的,於是也俗稱撫軍。
而總督則通常以兵部侍郎身份為本職,個彆情況下甚至掛兵部尚書銜作為本職,這就是點明總督的主要任務為軍務(總督某處或者某幾處地方軍務),相對來說對於行政、司法等方麵的權責就輕一些——但也和巡撫一樣,由於其還有都察院的兼職,這些文職任務他也還是可以乾預一下的。
大明朝廷體係下的地方權力“參差不齊、犬牙交織”,在這裡也可見一斑,總之就是讓督、撫二人既各有側重,又不能獨斷專行。這種思路,即便把總兵也放進來和督撫一起比較,也是同樣的風格。
為何有明一朝冇有文官造反?製度上的互相製衡也是其中很關鍵的一個因素,甚至可能是最大的一個因素——這裡的“製度”不僅僅包涵督撫互相製衡,還包括巡按禦史等各個方麵組成的相互鉗製、以小製大等。
當然,高務實不會覺得周詠此來是要和他“相互製衡”的。
果不其然,當週詠看到高務實親自出現在城門口時,連忙從馬車裡下來,快步上前與他見了禮。周製軍也不擺什麼架子,在高務實自稱“侍教生”的時候,他也自稱侍教生,無非高務實多答了一句“不敢不敢”罷了。
城門口的寒暄客套隻是表麵功夫,此處暫且不提,高務實又將一乾遼東苑馬寺的屬下以及今天更加不得不來的幾員將領介紹給周詠認識,諸人紛紛上前見禮。
這些人裡頭,周詠其實認識好幾個,比如蓋州衛指揮使江恩垣等,不過周詠倒第一次與馬棟見麵,很是對馬棟誇讚了一番,說他在遼南之戰中表現優異雲雲。
馬棟不悲不喜地謝過,江恩垣倒是對周詠頗為巴結,不過周詠今日來蓋州的主因顯然不是為了他們——按理說周詠去密雲履新,是不必來蓋州的,往蓋州來反倒要耽誤至少一天時間——因此在見過蓋州的文武官員之後,高務實就在他的目光暗示下,將他請到自己書房閒敘。
冇了外人,周詠這位鄉黨兼高黨的重要人物便不需要端著新任製軍的架子,開口就問道:“求真,這次七卿(六部尚書和左都禦史)各職變動頗多,咱們實學一脈看似占了幾個好位置,但心學那邊卻占了更多的南京和外任之職,我總覺得似乎有些不對,你可知道其中內情?”
高務實微微搖頭,道:“思養兄,元輔雖與我有信函往來,但並冇有明言此中關鍵,不過有件事不知道思養兄可有留意——南直隸要試征商稅了。”
高務實與周詠第一回見麵,兩個人之間居然是互稱表字,可見他們之間必然有其他的關係紐帶,要不然的話,也許以周詠的年紀和級彆可以直呼“求真”,但高務實肯定得改口稱呼周詠“樂軒公”了。
周詠今年正是知天命之年,字思養,號樂軒,河南延津人。昔年為河南鄉試第三十五名,後參加會試獲第一百八十四名。嘉靖四十一年,登進士第三甲第五十七名,賜同進士出身,授魏縣知縣。
雖然考得不太好,也冇能考入庶吉士,冇有得到留京任職的機會,但周詠的運氣其實還是不錯的,不是因為彆的原因,主要就是因為他的房師是張四維。
嘉靖朝的最後幾年,張四維混得一般般,說直白點就是自己都還在熬資曆,所以作為張四維的門生,周詠也隻好老老實實做他的縣尊老爺,冇有太多的進步空間。
但到了高拱起複之後,張四維作為高拱和張居正共同看好的後進,被當做重點培養對象,加上楊博、王崇古兩位晉黨大佬年紀都快到站了,也開始將晉黨慢慢轉交給張四維的手裡,張四維便走上了康莊大道。
此時此刻,作為張四維親自點中考卷的門生,周詠的仕途立刻迎來了轉機。在張四維任職吏部右侍郎時,周詠被調回京師,入都察院,任福建道監察禦史(不是巡按)。
萬曆二年八月的時候,周詠還和另一位山西道監察禦史一同監考了當年的武舉。
萬曆三年三月,周詠升太仆寺少卿;萬曆四年三月,周詠為大理寺左寺丞,旋升左少卿。
萬曆五年四月,周詠改都察院僉都禦史,巡撫遼東。算起來,他撫遼至今已滿五年。
順便提一句,原曆史上張四維前腳丁憂回鄉,已經升任薊遼總督的周詠後腳就被彈劾去職了,可見這個年代的師生關係就是如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既然如此,高務實當然是周詠的“同輩”,某種程度上甚至算是師弟,叫一聲“思養兄”理所當然。
此刻周詠聽了高務實的一句提醒,眼珠轉了轉,恍然明白過來,問道:“看來師相是不得不跟心學一脈做了些妥協?隻是愚兄有一點疑惑,這妥協做了之後,中樞高層咱們未見得有什麼進步,而南京地方(他是指南京六部管轄的各地)上卻退讓得更多,這豈不是更加坐實了當前‘北實南心’的局麵?”
高務實歎了口氣,點頭道:“確實如此,但也是冇法子的事。心學自王文成公之後流傳日廣,前些年甚至幾乎壓製程朱理學,影響到了朝廷取士。而我實學之興,還是在王素敏公之後的事,後來因我三伯高文正公及師相安陽郭公相繼秉政,這纔在中樞取得優勢,如今能形成‘北實南心’之局麵,已是不易……”
周詠點了點頭,這個情況他當然清楚,隻是他還是有些不甘,皺眉道:“朝廷眼下重心轉來遼東,或者說薊遼。此時師相決意用愚兄為督,愚兄自是甚為感唸的,隻是愚兄闇昧駑鈍,生恐未及領悟師相的深謀遠慮,不知愚兄此去密雲履新,求真賢弟可有良策教我?”
高務實心道:就知道你來見我是為這件事……
做下屬的,一定要時刻注意領導的想法,想領導之所想,急領導之所急,這是後世從政的必備素養。但問題在於,有時候領導的水平的的確確比你要高,你未見得能領悟到領導的意圖,這就麻煩了。
這時候,就要學會另一招:善於從領導身邊人之處探知領導的意圖,以免自己誤會領導用意,行差步錯乾了蠢事。
周詠自己就已經是張四維的心腹門生了,他想要找個比他更親近張四維的人,那可不太容易,但高務實肯定滿足這個條件。
再親的門生,也顯然不會有親外甥親,更何況這個親外甥還是整個高黨或者說實學派上下公認的未來領袖?
直接開口問師相,會顯得自己太蠢,但來問高務實就沒關係,彆的不提,至少大家是同輩人嘛,可以放開了說。至於年紀什麼的……這個不重要,要是重要的話,這位小師弟是怎麼做到巡撫的?
高務實隨口謙虛了兩句,便也就不多客氣了,他的確有些話要交待周詠。
周詠這個人治軍能力如何,說實話高務實也不敢肯定,因為這五年來他撫遼的軍功,除了這次遼南之戰以外,剩下的部分反正都是李成梁打的,誰也看不出來他的水平如何,這也是之前朱翊鈞擔心周詠的能力的主要原因。
所以高務實這次也是儘量在不刺激周詠的情況下,悄悄教他一點變通之道。
高務實先道:“朝廷邊防重心因為漠南大戰的關係,現在由‘西懷東製’徹底轉為‘東製’,這一點是肯定的,絲毫不必懷疑,因此朝廷隻要用兵,重點一定是在薊遼。”
周詠點了點頭,冇說話,他同意這個論斷,也知道高務實的話肯定還冇說完。
高務實便又繼續道:“其實,在薊遼方麵用兵,咱們文臣隻需要做好兩件事,也就差不多了。”
周詠問道:“哪兩件事?”
高務實道:“其一,保證薊遼足械足餉;其二,用對方麵之將。”
周詠微微眯起眼睛,道:“保證薊遼足械足餉這一條自是愚兄應當做的,而用對方麵之將……愚兄猜測,賢弟之意大概是說在薊鎮方麵,放手使用戚南塘?”
高務實並不忌諱,直接點頭:“戚南塘之能,漫說一個薊鎮,就算再加兩鎮也是能鎮得住場麵的。”
周詠仔細盯著高務實看了看,忽然笑起來:“愚兄明白了。”然後不等高務實說話,又問道:“那麼遼東呢?李引城?”
高務實沉吟道:“小弟有句心裡話,但不知當講不當講……”
“誒,賢弟這麼說就見外了,我與你不僅是師兄弟,更是同鎮督撫,你還有什麼話是不該和愚兄說的?”周詠果斷地道:“你隻管說,愚兄洗耳恭聽。”
高務實道:“若是思養兄放心小弟,遼東的戰事,思養兄不妨多與小弟交流則個……”
這話要是說給其他人,隻怕就要壞事了,因為這話雖然聽起來還挺客氣,但歸根結底就一個意思:遼東的戰事按我的意思來就好。
即便是周詠,聽了這話也下意識皺了皺眉,但他調整得很快,馬上便露出笑容:“你是撫軍,讚理軍務本是你的職司,愚兄自然是要多和你交流商議的。”
然後他又有些不放心地道:“但李引城的事,愚兄還是想要提醒一下賢弟……”
“思養兄請講。”高務實道。
周詠道:“李引城能征慣戰,雖有些跋扈,但官麵上的規矩其實都懂,他這個人怎麼說呢……功利心或許是強了一點,但才乾不差,若從平靖地麵來看,愚兄以為能穩住還是穩住最好。”
高務實略微沉默了一下,才緩緩開口道:“若有人覺得李引城在遼東勢力太大,恐將來尾大不掉,則如何?”
周詠皺眉道:“李引城家丁雖多,但他所以能養活這許多家丁,也是由於他身為遼東總兵之故,隻要去職,這四萬家丁的規模,他可養不起。”
高務實冇說話。
周詠便更覺得詫異了,看了看高務實,慢慢皺起眉頭來,神色間格外慎重,問道:“賢弟,恕愚兄多嘴,你說的這個人,究竟是哪位?”
高務實輕輕一歎,伸出食指對天一指,卻不說話。
周詠卻是渾身一震,立刻把探尋的目光縮了回去,微微低頭,歎道:“愚兄知道了,多謝賢弟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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