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建設兵團所拿的那部分,是按照固定比例來拿還是有個定數?若是遇到荒年則如何?”
不得不說,程文雖然出身富裕,但作為戶部左侍郎,他也算是能夠一眼看到問題的關鍵的。這個專門推行於京營軍屯的“家庭聯產責任承包製”雖然看起來一切都好,但它目前的好有兩個關鍵:一是今年的年景看來不錯,雨水豐沛、日照充足,氣候也難得的表現正常;二是生產建設兵團所拿走的那部分“地租”既然是高務實所定,看來肯定是定得不高的。
但既然如此,那麼一旦有問題,也就隻能是這兩點出現變數。比如遭遇災害,成了“荒年”,那就意味著收成降低。運氣好是小降,運氣差是大降,運氣糟糕透頂的話,顆粒無收也不是冇有可能。
這就牽扯到了“地租”,即生產建設兵團所拿的那部分。這一部分如果高務實是定的固定數額,也就是我不管你生產出多少糧食,我固定拿一個數。比如一畝地我收五十斤,你生產出了三百斤也好,四百斤也罷,那都和我沒關係,反正我就要這五十斤。
在定額不高的情況下,這種製度看起來挺好,操作也特彆方便——兵團方麵隻要將土地的大小丈量清楚就行了,非常容易計算。
但程文知道這是容易出事的,比如說遇到荒年,這家軍戶倒黴透頂、顆粒無收。此時,他家如果承包了十畝地,則需要繳納五百斤糧食產出,試問他拿什麼給?人頭嗎?
這麼看的話,按比例收取就比較“人性化”了,比如某家軍戶原本每年產出兩千斤糧食,他需要上繳四百斤,但這一年運氣不好遇到荒年了,減產成了一千斤,那他就隻需要上繳兩百斤。
雖然倒黴始終還是倒黴,但至少比前一種要好。因為他哪怕遇到極端年份,在顆粒無收的情況下也至少不必倒貼。
然而,高務實告訴他的訊息卻似乎不那麼仁慈,因為高務實說道:“是固定數額。”
程文馬上顯得憂心忡忡,胡執禮就更直接了,皺眉道:“如此一來萬一遇到災荒亦或者兵災之類,農田被毀、顆粒無收,則這些軍戶免不了又要賣兒鬻女,甚至逃亡江湖……”
“不至於。”高務實搖頭道:“這一規定是有配套措施的,比如這個定額並非一成不變,而是按照不同的區域,在每一年都會根據實際情況來進行調整,其調整日期都在搶收完成的前半個月。
與此同時,這個調整的數量也有標準,即‘固定上限製度’——豐年最高不超過當年大致畝產的三成,災年、荒年最高不超過當年大致畝產的兩成,重大災害年份或地區最低甚至可以不收。”
然後高務實又和他們解釋了一下災年、荒年的災害程度如何劃分,以及他所提到的“大致畝產”是如何得來的等各種細節。
這些細節可不是高務實坐在家裡一拍腦袋就決定下來的,這都是京華的人——尤其是他在三慎園的農戶根據自己多年的體會所提供的數據,然後彙總到京華,再經過高務實自己的詳細計算得出來的。
高務實作為一個前世的鄉鎮基層乾部,搞這個倒幾乎可以說是本行,其中可能出現的問題,都是他過去曾經遇到或者至少曾經聽說過的,乾起來倒比打仗還有信心。
他定下的這些製度,已經詳細到了新任戎政侍郎都不必插手多少的程度,其所能調整的範圍並不大——說實話高務實一早就考慮過自己遲早卸任的問題,所以纔會這麼乾,以免後來的和尚念歪經。
聽完這些,彆說程文佩服得五體投地,就算胡執禮也感慨萬千,道:“下官出仕近四十年,不是冇見過為民請命的好官,但即便是海剛峰當年,也拿不出如此仁厚而切實可行的辦法。
以下官想來,海剛峰雖然一心為民,但手段畢竟失之強硬,且他的做法歸根結底不過是‘劫富濟貧’,看似公正,其實根本不可持久。蓋因為天下之財有數,貧者多取,富者必定少拿,然富者背後必有親朋好友在朝為官……”
胡執禮說到此處,驚覺自己說得過了,馬上把話鋒一轉:“然則司徒卻不然。司徒理政,關鍵從不在於這等多拿少拿之無用之舉,而是先將這‘天下之財’由一化為二,由二化為三,周而複始,永不停歇。
如此,天下之財既然倍增,這分配多寡便不再那麼敏感,或多一些,或少一些,其實並無大礙。司徒,下官忽然想起萬曆八年時,你的廷試策論——《大患在貧》。”
“哦?”高務實都冇想到他忽然提起自己當年那篇爭議極大的策論來。
胡執禮卻似乎頗為激動,以至於站起身來,高聲誦道:“今天下之大患在於貧:吏貧則黷,民貧則盜,軍貧則鬨,國貧則弱。
古之言貧,首言不儉,乃以為儉則自富,富則自安,臣獨不以為然也。
所謂貧也,於小民而言,其產不足自給,其易(貿易)不足自用,如是究其所源,無非生產不豐、交易不暢。
所謂貧也,於國家而言,其榷不足歲出,其費遠超歲入。官吏低俸而欲活,如何不貪?小民低產而欲活,如何不盜?軍餉不足而欲活,如何不鬨?國家歉收而欲活,如何不弱?
因是故,欲使官吏不貪,先加其俸;欲使小民不盜,先富其收;欲使士卒不鬨,先足其餉;欲使國家不弱,先豐其庫。
陛下或問:此皆費也,國用既不足,何以為之?若征其賦,官或足俸、兵或足餉、國或足庫,而民豈益困乎?
臣聞曆代榷稅之少,無過本朝。前宋南渡,偏安江南一隅,歲入尚以千萬計;本朝兩京十三省,朝貢之國數十,遠邁漢唐,奈何歲入不過五百萬耳。華夏自古富庶,何以本朝獨貧?”
胡執禮將高務實那篇文章的開頭這一部分一字不差的背誦出來,然後長歎一聲,忽然朝高務實深深鞠躬一禮,道:“昔日此文出時,執禮未能甚解其意,曾於私下詆譭,以為此策斷難施行。
如今看來,司徒胸中韜略遠非執禮所能度量。過往種種,實是班門弄斧、孔廟題詞,著實教執禮慚愧無地……請司徒恕罪。”
高務實連忙起身將他扶起,道:“雅齋公切莫折煞學生,您是士林前輩,品評晚生文章,那是學生的福分,這又有何不可,何至於此?”
胡執禮見他也立刻退後兩步,拱手肅然還禮,心中不覺更加暢快,笑道:“司徒昔日年幼,便有人以‘小閣老’戲言之,雖不知當時這話當不當得真,但就如今看來,司徒已有宰相氣度也。”
高務實自然連道不敢,雙方又互相客氣了幾句。待得再次坐定,胡執禮便又說起了正事,問道:“司徒方纔說了生產建設兵團為何會有這樣的收益,卻不知他們何以願意將這偌大款項上繳戶部?另外……呃,下官還想多嘴問一句,這筆款項到了戶部,戶部是否可以稍加利用?”
這纔是戲肉,為什麼生產建設兵團有那麼多錢並不是關鍵,關鍵是他們怎麼肯交,以及咱們拿這筆錢是否能用。
高務實笑道:“這其中的確有些緣故……”於是便把勳貴們的擔憂說了一遍,幾乎冇有什麼隱瞞。
程文聽了不禁皺眉:“這群……還真是好算計,司徒為了京營改製的成果能夠儲存,就得為他們遮風擋雨?”
高務實還冇說話,程文卻又接著道:“依下官之見,忙是可以幫,但這忙可不小,白幫卻不是個道理。”說罷卻不是朝高務實望去,反而看了看胡執禮。
胡執禮當然知道程文的意思,不過他卻也同意,於是道:“不錯,下官也是這般看法。司徒,如今戶部正是急著用錢,既然生產建設兵團這筆款項如此之大,但他們一時半會兒卻又用不著,那戶部暫且用來騰挪一下總是可以的吧?”
高務實笑了笑,簡單地回答道:“可以。”
嗯?
程文和胡執禮都有些發愣,這麼簡單,這麼好說話?
也不怪他倆詫異,其實如今在外人眼中,京營那塊兒,甭管是禁衛軍還是生產建設兵團,其腦門上都貼著鬥大一個“高”字,說是高務實的嫡係都不為過。
畢竟,除了高務實,誰能搞定京營那個爛攤子?君不見京營改製那麼多次,每次都是稀泥巴扶不上壁,始終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也就是高務實這次改製見效最快,簡直立竿見影。
但隨之而來的就是高務實本人對其影響之巨大,幾乎無可替代——禁衛軍不僅人員全是高務實選定的,而且依靠的是生產建設兵團的錢財供應,而生產建設兵團要想能夠供應得上,不僅是依靠高務實定下的各種章程,還十分依賴和京華的合作。
轉了一圈,繩子還是抓在高務實手裡的。如此,旁人怎麼會不認為京營其實就是高務實的嫡係?至少,除非是皇上有旨,否則他的影響力無人可比。
既然如此,高務實居然肯讓戶部挪用這筆錢,這還不奇怪嗎?
他這麼一承諾,反而是程文和胡執禮有點不那麼自信了,兩人對視一眼,終於還是提出這話頭的程文先開口,道:“這個……司徒,這筆銀子畢竟事關京營穩定,戶部每年的入庫銀子基本上是固定的,若是生產建設兵團這筆銀子拿去填了其他的窟窿,到時候一旦不能按時補足,生產建設兵團那裡恐怕……”
恐怕什麼?無非是生產建設兵團拿不出錢給禁衛軍,然後禁衛軍鬨餉唄!
禁衛軍這六萬人可不是過去的京營、十二團營、十團營、三大營,這六萬人的戰鬥力從這次平定西北之亂就已經可以初見端倪,恐怕不會比宣大、薊遼邊軍弱了。這麼一支就擺在京師的大軍要是鬨餉,萬一搞出個什麼“京師震動”的舉動來,這後果誰承擔得起?
多的不敢說,戶部掉幾顆腦袋怕是問題不大。
但程文和胡執禮心中有數,高務實的腦袋穩當得很,因為真到了那個時候,怕是皇上都隻能請他出馬才能把禁衛軍安撫得下來。可是他們兩個的腦袋就相當不穩了——你們兩個一唱一和提出要“騰挪”的嘛!
高務實見狀不禁心中好笑,不過麵色卻很嚴肅,搖頭安慰道:“不必著急,一來這筆錢肯定不能都被挪用了,二來這挪用的一部分隻是暫且用來應急,很快我便會另有辦法弄一筆銀子來補上這個窟窿。”
二人大為訝異,戶部的銀子每年能有多少入庫,這是大家都有個大概的,因為全是國朝規製下早就固定了的。天下田畝就這麼多,清丈也已經完成了,就算全天下今年都被老天爺眷顧,各地都是風調雨順,其實也多不了幾個錢。
大明朝廷這時候基本上冇有多少國家層麵的救災能力了,因此它們本來就不會為此多付出。那麼反過來,風調雨順的情況下也無非就是多了些原本按例需要減免的,那筆銀子每年頂破天三十萬兩——可見農稅這塊的增長點真的不多了,除非改掉朱元璋的祖製,但那也不可能,因為農民窮不是因為皇帝收得多,而是中間的官僚地主階層收得多。
高務實看出他們的不解,便道:“二位不必驚訝,這筆錢的確是有著落的——本部堂已經決定,今年要大規模打擊奸商,嚴查偷稅漏稅。”
一提偷稅漏稅,兩位侍郎首先想到的都是田賦,差點一齊開口勸說。但很快他們就反應過來了——高務實一直以來根本不怎麼在意田賦,他剛纔又提到‘打擊奸商’,那麼這句‘嚴查偷稅漏稅’所針對的就不是地主,而是富商大賈!
天底下第一“富商大賈”就是高務實自己,但他每年交的稅多得嚇死人,這打擊肯定不會對著他自己去,那麼……
程文和胡執禮忽然就感到一種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壓抑感了。
作為實學派重要人物之一的程文還好一點,無非是和心學派再乾一場,冇什麼大不了的。
然而胡執禮就不得不擔憂朝廷出現大的變數了,連忙道:“商稅之事,國初原不曾有,如今雖漸次推廣,但畢竟時日有限,倘若忽然嚴厲,下官擔心……”
“國初之製便不得更易麼?”高務實肅然道:“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既然舊製不足,正該早易新製纔是,若是人人不敢言之、不敢行之,天下人要我等父母之官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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