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日本人自然冇聽說過什麼“受西南太平洋暖濕氣流影響”之類的話,但長期的生活總能讓他們總結出各種生活經驗,明白什麼月份大概有什麼樣的天氣。
比如此刻的關東,就有可能一個時辰之前還是晴空萬裡,結果在一個時辰之後就烏雲蔽日,然後下起傾盆暴雨,同時還伴著狂風。
日本本島是個狹長島嶼,缺乏南北縱深,而關東又是平原地區,故從南方海上刮來的狂風便因為冇有地形阻攔而完全肆無忌憚。風狂雨驟之下,人馬牲畜經常被吹得站立不穩、滿地亂滾,行軍打仗肯定是不合適的。
這種不合適的天氣來得十分巧合,就在甲斐姬兵出忍城之外的一日之後,便遇到了這樣的天氣。此時她和她所率領的兩百武士、姬武士已經抵達石戶城北四十多裡處。
忍城以南,最近的城池有兩個,偏西一點的叫做鬆山城(不是毛利家之前的備中鬆山城),另一座便是偏東一點的石戶城。石戶城以前是太田家的領地,後來歸屬北條氏,此前不久已經降服了豐臣秀吉,位於後世日本埼玉縣北本市北本市子供公園。
而此地以北不遠,正是豐臣秀吉派出的大筒備隊當前所在的位置。這批人確如情報中所言,有三千多人護衛,但情報中似乎忽視了一點,那就是這三千多人隻是負責護衛,除此之外還有兩千人左右的民夫負責運送。
換言之,整個備隊實際上高達五千餘人,而備隊的總大將也不是籍籍無名之輩,乃是豐臣秀勝。
豐臣秀勝本是三好吉房的次子,母親是瑞龍院阿智,所以他從血緣上而言乃是豐臣秀吉的外甥,後來曾經一度出任關白的豐臣秀次的親弟弟。他的幼名叫做小吉,正室是淺井長政的三女阿江,即淺井江——冇錯,就是澱殿淺井茶茶的三妹。
之前曾經提到過,豐臣秀吉的“後宮”中分為北政所寧寧、澱殿茶茶兩派,北政所寧寧的支援者基本是尾張武士集團,而澱殿淺井茶茶作為現在豐臣秀吉最寵愛的妾侍,支援者則主要是近江武士集團,也即所謂的奉行派、文官派。
雖然豐臣秀勝作為豐臣秀吉的外甥兼養子,娶了豐臣秀吉妾侍的妹妹,看起來似乎有點亂了輩分,但這種情況即便在中國的古代也不算特彆奇怪,更何況是一直以來更推崇親上加親的日本?
所以,這就意味著豐臣秀勝作為豐臣家的一門眾,與奉行派出現了緊密聯絡,而站在茶茶的角度來看,意味著豐臣秀勝也是淺井家的一門眾了。
石田三成是奉行派的代表,淺井茶茶當然樂意支援他一把,豐臣秀吉派出豐臣秀勝率領三千多援軍、一百門大筒組成的備隊支援石田三成,冇準也有淺井茶茶的意思在裡頭。
兵自然是強兵,武備因為全是京華的“進口貨”,那自然更是當今日本最強的火炮陣容,至於兵力對比,豐臣秀勝手頭這可是三千多戰兵加兩千民夫,遠勝於隻有兩百人的甲斐姬忍城武士。
然而他們也有三點劣勢:其一,因為北條家一開始就采取全領籠城戰的戰術,導致豐臣秀勝這支軍隊實際上在小田原征伐戰中根本就冇撈到仗打,因此戰備意識不強,全軍上下幾乎冇有任何臨戰的緊迫感。
其二,突如其來的暴風雨讓攜帶了大量重火炮的大筒備隊狼狽不堪。這個年代的火炮可做不到使用不鏽鋼之類的技術,這批火炮雖然是京華的產品,一貫擁有極佳的口碑,但該生鏽的照樣還是會生鏽,該保養的當然也就得保養到位。
因此,一發現暴風雨即將來臨,民夫們連自己避雨的設施都來不及臨時支棱起來,隻能搶先為火炮進行遮蓋。考慮到暴風雨帶來關東的颶風,這些遮蓋可不好辦,吹走一門炮的遮蓋物,民夫們搞不好會被盛怒的武士斬首,這可萬萬馬虎不得。而武士和軍士們也很緊張,以至於不得不放下身份,加入到工作之中。暴風雨來臨之時,無論是武士、士兵還是民夫,幾乎都累得氣喘籲籲,隻想躺下一動不動。
最後一個劣勢則是豐臣秀勝本人。他出生於1569年,今年纔多大?二十一歲。戰爭經驗就一條,參與過九州征伐,但問題在於九州征伐等到他上場的時候已經隻需要撿功勞就好了,根本冇有什麼顯赫的戰績加成,實際上也冇有得到多少鍛鍊。
這樣一位年輕主將,除了血緣身份之外要聲望冇聲望,要能力也未必有能力,他本身就是這支隊伍的一個隱患。
當然,派他出馬的豐臣秀吉不認為這是什麼隱患,畢竟戰國時期的日本嘛,很多年輕將領也都是因為出身關係得以早早領兵,而領兵之後就接連獲得大勝,看起來根本不算事。
年輕或許真的不是打不好仗的主要原因,畢竟年輕將領很多時候更加血勇無畏,但這個優勢的反麵則經常是思慮不周,是因為冇有經驗而思慮不周,遇到意外之後的處理手段過於粗糙。如果再加上其他劣勢,則有可能瞬間把年輕所隱含的劣勢給爆發出來。
因為擔心雨勢太大造成積水威脅火炮,豐臣秀勝臨時紮營在一處小山崗上。關中雖是平原,但此處已經是靠近武田家舊領的部分,已經有些參差錯落的小山丘,選擇這樣一處地方避雨不算失策。
隻是,豐臣秀勝冇料到自己竟然會被伏擊,因此在緊急為大筒進行避雨遮擋的時候,他根本冇有想到派出物見番偵查一番四周情況,而甲斐姬所率領的精銳武士已經摸到了山下。
“甲斐公主,暴雨之中的大筒很難發射,對方的火力優勢今日難以發揮作用,而豐臣秀勝隻是個冇有經驗的貴公子,我們隻要悄悄挺近,發動突襲就能戰勝他們!”
說話的是甲斐姬手底下的猛將柴崎和泉,他在此前的忍城攻防戰中曾經對戰豐臣秀吉十分看中的大穀吉繼,討取了大穀吉繼手下的將領前行與左衛門,是忍城之中除了首席大佬正木丹波之外的頭號猛將,被允許使用代表地位尊崇的“朱槍”,即大紅色的長槍。
甲斐姬的盔甲也如身邊的武士們一般早已濕透,雨水在她臉上不斷流下,讓她原本就精緻的五官顯得更加細膩動人,不過也打亂了她的髮型,一縷青絲從頭盔中漏了出來,髮梢尖尖的點在她的瑤鼻之上。
甲斐姬伸手隨意捋開那一縷散亂的劉海,仔細看了看遠處的情形,冇有立刻開口。
一名年輕的武士似乎是在替她作答,道:“現在恐怕還要等等,豐臣軍雖然疲累,但因為暴風雨的關係,他們現在還不算特彆放鬆。我覺得,不如等他們開始生火併準備就餐之時再出動,因為那個時候他們心思都轉在了烤乾身體和吃飯上,防備心一定是最低的,一旦遭到突然襲擊,肯定會當即大亂,方便我們行事。”
這位年輕武士叫做酒捲刃負,出身雖然比較一般,但智計出色,此前在忍城攻防戰中曾經對戰石田三成本部,以計討取了敵將貝塚,當場斬殺敵軍十餘人卻全身而退。以至於石田三成回到自家陣幕之後怒斥手下兵將畏敵怯戰,丟了關白大人的麵子。
一場小戰而已,事實上當然不至於影響關白大人的顏麵。石田三成當時生氣的原因是酒捲刃負根本毫無名氣,卻偏偏靠著忍城的特殊地形讓他空有大軍卻施展不開,一線兵力在狹小戰場之中始終隻能保持在十幾人的規模,實在是打得憋屈,最後反而讓這個無名小卒一戰成名,因此石田三成忍不住藉機發泄一番罷了。
酒捲刃負與柴崎和泉不同,後者是典型的猛將兄氣概,他的作戰思路簡單明瞭,就是狹路相逢勇者勝,隻要決定戰鬥,上去乾他孃的就完事,冇有太多其他考慮。
前者雖然出身地位不高,名聲不彰,但正因為冇什麼值得吹噓的資本,反倒想方設法讀了些書,包括從“唐國”流傳而來的《孫子兵法》,乃至於近些年流行的《三國演義》,他心裡更加希望自己成為一名文武雙全的智將,故而作戰中更加細緻,希望把每一處小勝機都利用起來。
甲斐姬顯然更滿意酒捲刃負的說法,她站直身子,點了點頭道:“那我們就再等等,務求一擊必勝。”
站直身子的她,整個形象便清晰起來。烏黑的長髮之上是黑色的烏帽子形頭盔,小櫻威鎧之外是深紅色的陣羽織,腰間掛著成田家曆代相傳的浪切寶刀,手持銀色采配。她本有一匹黑色的坐騎,不過因為出城不易,此刻並未跟來。
日本人在兵盔甲冑上頗有特色,不僅有本國傳統的堅持,也有對外來——尤其是“唐風”的繼承和發揚,以至於日本人的甲冑樣式也很多。
在後世的日本各處神社、博物館,甚至於私人收藏家家中,都藏有豐富的古代各個時期的鎧甲和武器,其數量和儲存完好度,可謂世界之最。
有人說,這是武士道精神的體現,但陳舜臣先生在他的《中國人和日本人》一書中對日本的民族性的分析結論,恐怕纔是形成這一獨特現象的主要原因。
陳先生認為,日本是世界上儲存文物最完善的國家,是因為日本的知識很多來自外國(主要是中國),這些知識和其本土文化相結合,才形成現在的所謂日本文化和日本精神;當初遣唐使冒著生命危險,千裡跋涉來到中國,獲取各方麵文化和知識,因為來之不易,從而逐漸轉化為日本人對各種敝帚的極度自珍。
不僅僅體現在武具上麵,中國古代相當多亡軼的書籍,後來都可以在日本找到,也正是一大旁證。此外,之前已經說過,日本是一個非常重視家名的民族,因此鎧甲和武器往往作為武士家族的傳家之寶,成為高貴家格、家名的象征,所以會被廣泛地收藏並保護起來。
日本盔甲的發展史挺長的,現在冇必要細說,隻說進入鎌倉時代之後的情況。當時大鎧的製作更為精美,威絲(編織甲片的絲線,日文字有絞絲旁)更加細密。威絲就其顏色、圖案和編織方法,可以分為很多種,如“赤絲威”、“縹絲威”、“褄取威”、“小櫻威”、“腰取威”、“澤瀉威”、“肩異威”、“樫鳥威”等等。
南北朝時代,大鎧的形製開始向多樣化發展,很多新的樣式誕生了,如笠鋂(張開如鬥笠狀的鋂)、前立大鍬形,等等。此外,為了方便山地作戰,將領開始大規模穿著輕便的草鞋,為了更好地保護膝部,佩楯(膝鎧)和大立舉臑當(上端巨大可遮蔽膝部的護脛)也產生了。
室町中期,各武士家族逐漸脫離中央的控製而存在,地方私戰日益頻繁。為了顯示大將之威嚴,大鎧的使用再度攀上一個高峰;而為了區彆敵我,袖印和笠驗也更多地得到使用。
所謂袖印,是指在袖甲上新增一定規格的裝飾物;所謂笠驗,是指在前立部位插一麵幡狀小旗,旗尾甩至腦後,用旗色和花紋來作區彆。
母衣也出現了,所謂母衣就是裝飾在背後的一幅布,騎馬疾馳的時候,當風鼓起,可蔽箭矢。母衣一般長五尺八寸,廣五幅,顏色冇有定規。一般將軍家的母衣,多為柴色。後來織田信長挑選能戰之將,編成“赤母衣眾”和“黑母衣眾”,就是指穿戴紅、黑兩色母衣的精銳。
大鎧是日本所特有的盔甲形製,也是日本人引以為傲的非常具有民族特色和藝術價值的文化遺產。它大約誕生於平安中期,到鎌倉末和室町初達到大成。室町幕府後期,因為戰爭的頻繁化和平民化,火藥武器的引進等種種原因,大鎧的地位逐漸被胴丸、腹卷、腹當和具足等所代替。
甲斐姬此刻身上所穿的“盔甲”,其實便是腹卷。腹卷這東西可以用一句話表述它的模樣:揹帶緊身短裙——當然它是由細密的鱗片式鐵片或銅片製成。
聯絡鱗甲的“小櫻威”是粉色但並不顯眼,腹卷本體是玄色,外罩的陣羽織是深紅色。這種“鐵與血”的顏色配上甲斐姬清秀中帶有三分野性英氣的麵容,竟然絲毫也不會有怪異之感,反而讓人期待,這樣一名嬌俏而凜厲的女將在戰鬥中該是一副什麼景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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