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認為聖賢之言、聖賢之書隻是承載聖賢之意的媒介,王博士以為如何?”楊集沉默半晌,目光看向了一派儒雅氣度的王隆,此人是未來大儒王通之父,本身也是大名鼎鼎的名儒,但是再出名、再厲害的大儒,也做不到一心為公,在根本利益上,他們始終偏向自家、始終做不到“有教無類”。
實際上寒門庶士要求的並不多,隻要士族們不那麼貪婪,稍微有一點公德心、稍微敞開一條門縫,已是天下之幸了;可是這些所謂的大儒、所謂的士族,連條門縫都不願讓給寒門庶士,這就相當過分了。
“然也。”這是文人的共識,王隆也不怕中楊集的詭計。
楊集點了點頭,又說道:“請王博士告訴本王:是‘聖賢之言、聖賢之書’重要,還是聖賢之意重要?聖賢之意又是什麼?聖賢之意又該以何為準?”
“自然是聖賢之意重要。但我等飽讀之士,總比平民百姓強吧?”回答了第一個問題的王隆,卻答不上第二個問題了,彆說是他了,便是蔡邕、盧植、鄭玄等經學大師複生,恐怕也不敢說自己表達的內容,便是聖賢之意。
“王博士欲與平民百姓試比高,這等誌向,本王自愧不如啊。”楊集看著王隆,揶揄的說道。
緩過氣來的崔仲方看向楊集,沉聲道:“王博士在表達上是有錯漏,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道理冇錯。若是讓平民百姓妄自揣度聖賢之意,難免會錯漏百出,若是這般一代代的傳下去,豈非南轅北轍、越走越偏?”
“崔侍郎所言又錯了!”楊集笑道:“你這說法,纔是真正的曲解了聖賢之意。”
“哦?”崔仲方頓時氣樂了,拱手行禮道:“請衛王坦言告之,老夫在此洗耳恭聽。”
楊集還了一禮,說道:“‘洗耳恭聽’實不敢當!隻不過今天飽學之士眾多,咱們不妨探討一二,或許能夠找出正確的道路,為天下文人正聖賢之意作出一點點貢獻,這對誰都有好處。崔侍郎以為如何?”
“請講!”崔仲方麵色稍緩。
楊集說道:“崔侍郎,請問先賢為何要著書立言?”
“自然是教化世人,然這教化也並非盲教。故而孟子曰‘儘信書,則不知無書’”崔仲方沉聲道。
“儘信書,則不如無書。”是要求學子們在讀書的同時,不能人雲亦雲,即便是再怎麼尊崇“《尚書》”,也要勇於提出懷疑的意見。可以說,孟子這個主張是極好、極英明的思想主張,也是古今中外儘皆推崇和追求的至高境界。
然而紙張昂貴、雕版不易,導致書籍的價格駭人聽聞,等閒人家頂多求爺爺告奶奶的借來一兩本抄抄。這便導致了書籍稀少、傳播受限,進而使普通人獲得知識的途徑變得十分狹窄,普通人連書都冇有看過、讀過幾本,豈能體會得了“儘信書,則不如無書”這等超凡脫俗的境界?而世家門閥在標榜“有教無類”、“誨人不倦”這等高尚情操之餘,卻始終牢牢控製著書籍的流通,進而控製知識傳播、始終控製官場。
如是一來,也導致“有教無類”的宏願成為空談,導致達不到“儘信書,則不如無書”這個境界的寒門庶士,始終被排斥、諷刺、始終進不了權力的圈子。
“崔侍郎此言,本王不敢苟同。本王認為先賢著書立言,並非是教化,而是後人開路。”楊集說道:“這世上本無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就拿《論語》來說,其實是先賢對於人生感悟,同時也在期望世人達到那種高度,文字雖然通俗易懂,但承載的道理卻博大精深,要是以求學之心去學,我們一輩子都冇有達到先賢之高度。究其原因,其實也很淺顯,因為那是先賢要走的路,而不是我們等閒之輩的路。本王認為時代不同、天下不同、時勢不同、麵對的問題也不同,如果我們繼續以幾百年前的聖賢之意來解決當前問題,與刻舟求劍、守株待兔、緣木求魚何異?”
“照衛王這麼說,那聖賢之言、聖賢之書、聖賢之意,不是通通無用了嗎?”薛道衡也忍不住皺眉的問道。
“並非無用!先賢之意,可以輔助我等少走彎路、更快的看清問題、解決問題。先賢之學、先賢之意是在險峻的求學路上鑿開一條坦途,輔助後人輕鬆的登上一個巔峰,而我們的使命是繼往開來,在先賢的開辟出來的基礎之上,為我們的後人開路。如此方能使子子孫孫青出於藍而青於藍。”
楊集向薛道衡拱手一禮,繼續說道:“然天地之間有許多先賢也無法解答的現象,如果我們遇到問題就尋找先賢之言、先賢之意,這於我輩而言,不過是再走一次先賢之路、終其一生都冇有達到先賢境界,對後人更冇有半點貢獻。”
“秦漢至今的飽學之士,自小就學習先輩之學問。先輩批註的義疏深入每個人的骨髓和靈魂之中,致使大家始終脫離不了先輩影子。而擺脫不了先輩的思想牢籠,就不能開創一門舉世矚目的學說,這也是先秦之後再無聖賢的關鍵所在。與諸位相比,老百姓冇有受過先輩思想的封鎖,思維也更加活躍,所以他們反而更容易走出新道路。”
楊集一轉身,向楊堅拱手道:“這些書籍的推廣,雖會衍生大批糟粕之作,但定然有很多經得起歲月考驗的精華,而這些精華,恰好是飽學之士著書立言過程中不可或缺的寶貴經驗。故而臣以為在百姓理解先賢之學方麵,朝廷隻需善加引導即可,而非簡單粗暴的遏製、扼殺。”
“衛王所言甚是!”吏部尚書牛弘歎了一口氣,站出來說道:“老夫一生鑽研經學,世人皆尊老夫為經學大師,然而越是精研,越能感覺先賢之學與當下世態頗有出入,老夫一直以為是自身所學未精,今天衛王一番話卻令老夫豁然開朗。方知並非是先賢之學不對,也非老夫悟性不足,實乃時勢、時事不同以往了。以幾百年前之學來治理當今之世、解決當今之惑,自然是謬以千裡了。”
說完,牛弘向楊堅抱拳一禮:“聖人,臣以為衛王所言有理,朝廷是該疏導民間書籍、也該順勢印製精準書籍,若是凶殘鎮壓,我朝必將落下酷似焚書坑儒的千古惡名。”
“老臣亦附議!”楊素對著楊堅拱手笑道:“原以為衛王專精兵事,擅長賦詩作文,今日方知衛王在學問之上,也有我等未有之眼光。老臣佩服萬分。”
崔仲方、鄭善願、王隆等人麵色變得十分難看,牛弘也就了,他不僅與楊堅、楊廣交厚,而且更是維護皇權的帝黨,此時為楊集說話也不難理解,但楊素站隊卻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楊素雖是用兵宗師,而非大儒,不過他卻是一個精通百家的全才,在士林中的聲望並不低,他身後還有大批生人自命清高、桀驁不馴的詩人,這些人在政事上是冇什麼建樹,但是他們在士林之中影響力極高,若是都跳出來支援楊集,日後他們就算反應過來,也無力扭改局勢。
鄭善願有些不忿的向楊集說道:“衛王,照你這麼來說,豈不是說明販夫走卒也能和我們爭辯?如此我等尊嚴何在?”
“本王之前說過‘理越辯越明,道越論越清’,孔聖人也在推崇‘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推崇‘不恥下問’,怎麼到你這就不行了呢?”
楊集氣極而笑:“難道就因為怕彆人超越你,便要以暴力方式將之鎮壓?你這種思想與焚書坑儒之舉有何區彆?朝廷真若逆大勢而**,豈非令聖人和滿朝公卿擔上阻礙時代進步的千古惡名?豈非令子孫以我等為恥?你於九泉之下,又如何麵對後世子孫?”
從來隻有說九泉之下無顏麵對列祖列宗,楊集“如何麵對後世子孫”之說,大家還是第一次聽到,然而好像真有那麼一點道理。
“能在此處議政的滿朝公卿,皆是大隋最傑出之人,何懼他人超越?而滿朝公卿的子弟,自小就能享受到最好的教育,何懼平民子弟?要是子弟們還爭不過平民子弟,那麼滿朝公卿不能指望這種子弟興旺家族、朝廷也不能指望這種人能夠好好的治理天下。”
楊集繼續向鄭善願說道:“莘達公(鄭譯)‘生於憂患’,在憂患中學到了一身才學,而你們眾多兄弟‘生於安樂’之中,卻冇有一人達到莘達公的高度。這說明什麼?說明你們若是冇有麵對競爭、麵對憂患的勇氣,會一代不如一代,最終會走向孟子說的‘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之路。所以本王建議鄭博士:你與其在這裡擔心書籍流通、與其在這裡慫恿朝廷乾出**焚書這種惡行,還不如想著如何教好自家子弟。”
鄭善願無言以對,隻好無奈退下。
楊集向楊堅一禮,躬身道:“聖人臣以為活字印刷術、油墨、書籍的出現,對於世家子弟並冇有什麼實質上的影響,隻是一種壓力而已,促使他們在危機中努力學習,爭取做一個於家於國都有用的棟梁之才,這種競爭精神如果代代相傳,國、家才能一代強過一代、而不是一代不如一代。麵臨這種席捲天下的大勢,朝廷要做的,頂多隻是扶正而非壓製。”
“衛王所言甚善。”楊堅點了點頭,向諸臣說道:“朕也不願留下千古罵名,不知諸卿以為如何?”
崔仲方無奈的歎了一口氣,扭頭對張瑾使了一個眼色。
張瑾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出列道:“聖人,臣不懂什麼大道理,隻是臣擔心百姓有了學問,就會不加收斂。近日各州各縣頻頻傳來小股賊寇集中作亂的訊息,若長此以往,不加鎮壓,臣擔心我大隋天下再生波折。”
楊堅聞言,心頭頓時劇烈狂跳,頭顱也開始劇烈的疼痛起來。
張瑾所說的小股賊寇根本就是子虛烏有,如果真有,他怎麼可能冇有聽到半點風聲?完全就是張瑾眼見到山東士族辯不過楊集,索性圖窮匕見,直接對他進行**裸的威脅。
但他言下之意十分明顯,如果朝廷不**的話,那麼“小股賊寇”就會集中、就會出現在各州各縣。
關隴貴族這一招比起“講道理”的山東士族,可謂是又狠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