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府中院的書房之內,宇文述將手中公文放了下來,近來隨著朝廷京兵整頓的力度由表及裡、逐步深入,引起了廣泛議論和讚譽。
作為軍改的執行總指揮,宇文述為了打好這場複出的第一仗,可謂是儘心儘力,當軍改方案得到楊廣批準以後,他派出楊廣提供的十二衛將領、兵部、刑部、禦台史官員深入軍隊,齊頭並進的清查了萬年、長安、富平、同州、華州五軍。
在五軍之中,宇文述總共查空額四萬七千餘眾、抓捕違法亂紀軍官一千四百多名,弄得兵部和刑部大牢人滿為患;而後又初步裁減老弱兵卒三萬餘人,然後重新造冊,交給兵部。
這五支軍隊,分佈在大興城四周,處於大隋第六、第七層防禦圈,其主要使命是拱衛京畿;楊堅在世之時,鑒於這五支軍隊任務不重,故而給予每軍三萬五的配額,五軍兵力共計十七萬五千人。
經過宇文述這一番清洗,這五支軍隊在兵部上的名額,足足少了近八萬人,如果這五支軍隊在強化訓練中進一步裁減,能留下六七萬人,就相當不錯了。
如此雷厲風行、順風順水的佳績,給了宇文述莫大的信心,同時也讓他宇文述儼然成了軍方中流砥柱,一時間風頭無兩,皇帝多次在早朝期間當眾褒獎、賜予了諸多財物。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進、整頓的深入,宇文述裁下來的老弱將校與士兵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失業”人群的數量也愈發龐大了,而怨氣和不滿也從最開始的醞釀逐漸壯大,加上一些圖謀不軌的人在暗中鼓動和串聯,使“失業”群體如同一座巨大的火山,隻需一個契機,便會噴發出灸熱的岩漿。
“失業”群體的憤怒,宇文述自然心知肚明;不過於他而言,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搶在楊集之前,將另外八軍也清洗一遍、之後再將老弱裁減;等完成了這一步,交給皇帝圓滿的答卷後,再來安置老弱也不晚。
至於老弱們暴不暴動、暴動是大是小、影響有多大,宇文述暫時冇時間細細思考,他堅信軍改乃是朝廷之命、堅信這些人不敢鬨事,甚至他心中還巴不得這些人發起暴亂,好使他從中撈取功績。
處理完十幾份公文,宇文述揉著眉心,舉步走到視窗,遠眺園林景緻。
忽然側方人影一閃,定眼看去,卻見長子宇文化及拿著三本書,臉上儘是一副獲得稀罕之物的喜悅表情,從垂花門的畫廊急匆匆的小跑而過,宇文述瘦削麪容不禁隱隱現出鬱鬱青氣,嗬斥道:“給我站住!”
宇文化及聽了父親的嗬護之聲,彷彿被施了定身法一般,站在原地不動,僵硬的轉過身,當他看到窗前的父親沉著臉,臉上的笑意一下子僵住了,小心的喚道:“阿耶。”
“你手裡拿的是什麼?”宇文述厲聲喝道:“整天就知道看些不正經的書,你究竟想做什麼?嗯!”
宇文化及被訓得訥訥不敢言。
“將書給我拿進來!”宇文述大聲喝道。
宇文化及打了一個哆嗦,心驚膽戰的快步進入書房,不小心給門檻絆了一下,趔趄著衝了幾步,方纔站定身子。
宇文述看著他那樣子,恨鐵不成鋼的情緒油然而生,猶如一頭怒獅陡然暴起,上前一腳就把宇文化及踹倒在地,然後不顧頭臉的狂踹。
他雖然是大權獨攬的軍情執行總指揮,可他乾的,全是得罪人的事,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他、無數個子弟被抓的門閥更是對他恨之入骨……現在每個人都在等他出錯,如果他稍微弄出點差錯,這些人定然群體而攻;此外,他如果不能讓皇帝滿意,皇帝也會對他徹底失望,使他永無複出機會;這些,也是楊素樂意當“甩手掌櫃”的根本原因。
宇文述深知自己看似風光無限,實際如履薄冰,所以每做一件事都要三思而後行,而來自方方麵麵的巨大壓力,使他連喘口氣都覺得累。
壓力、鬱氣、勞累折騰得他心煩意亂,處理了幾十分公文以後,頭昏腦脹的隻想打人、殺人。
宇文化及的出現,以及那輕浮冇出自的模樣,“騰”的點燃了他心中的各種負麵情緒,於是便忍不住暴起踹兒子。
一邊惡狠狠地踹、一邊破口大罵:“你喜怒形於色、輕浮於表、毛手毛腳,哪有半點豪族世子的樣子?也不看看人家太子、衛王、楊玄感、元敏、史懷義他們是怎麼當人的?都是豪門子弟,你說你怎麼就這般不爭氣呢?嗯?老子踹死你算了,省得繼續丟人現眼。”
這年頭,老子打兒子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子不敢還手不說、就連躲閃、躲避都不能,宇文化及莫名其妙的捱了一頓胖踹,腦子一片淩亂。
好在他從小被打開大,已經被打出經驗了,在倒下的第一時間便側躺在地上,丟下了手中書,聰明的雙手抱頭、雙手蜷縮到胸口,以此護住要害,然後任由父親踹他屁股。
宇文述越罵越氣、越氣踹得越狠、踹得越狠越舒坦……直到把宇文化及的身子踢到門前、貼著門檻,又狠狠的踹了幾腳,這才心滿意足的罷腳,然後冷哼一聲,彎腰拾起散落在地的三本書,坐到了坐榻之上。
宇文化及心知暴風雨過去了,連忙爬將起來,麵色訕訕的整了整衣衫,規規矩矩站在下首。
宇文述也冇理他,垂眸而視,當他看清書封上的《三國演義》四字,便知這是楊集所寫、皇帝推薦的書,而自己似乎錯怪兒子了,隻不過他作為老子,雖然活動了一番筋骨、心情變得十分愉悅,但向兒子道歉的話卻是萬萬不會說的,接著找出第一冊翻閱起來。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儘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宇文述瀏覽完了《臨江仙》一詞,忍不住感慨道:“此詞甚為豪邁、悲壯,既有功成名就後的惆悵、孤獨,又含隱士狂生對名利的澹泊。‘青山依舊在’像是對英雄偉業的映證,又像是感歎生命之短暫,而後麵的‘幾度夕陽紅’,更是將曆史都凝固了一般……不得不說,楊文會好詞著實是寫得好。”
抬眼看了兒子一眼,憤然道:“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
嚇得宇文化及脖子一縮,不自禁的雙手抱了頭。
宇文述卻冇有理會他,徑自繼續往下看去,這一看就入了迷,書房之內頓時安靜了下來,隻要翻頁之聲發生節奏輕響。
類似一幕,也在大興城一些高門宅院發生著。
這個年代娛樂方式匱乏,使得有史、有逸的《三國演義》很快就席捲了整個大興城。至於楊集之名,再次以颶風般的速度,向四周擴散。而隨著三國書友們在茶樓、酒肆、青樓的談論,《三國演義》“破圈”的趨勢愈發明顯。
時近黃昏,金色夕陽落在越國公府宅院中,楊素手中捧著《三國演義》第三冊,踏著落日餘暉返回家中,他這一本是從議事堂相國蕭琮手中順來的。
楊素小時候窮困失意,雖然酷愛讀書,但卻讀不上書,隻有堂叔祖楊寬欣賞他,並向他敞開了家中藏書,這纔有書讀,楊素後來和牛弘相識於微末,兩人誌同道合、勤奮好學,一同專心攻書,從不感到疲倦,因而除了熟知兵法、治國方略之外,在文學、書法、繪畫、建築之上皆有極高的造詣。
楊素覺得自己的成就皆是源自於書中知識,哪怕他早已位極人臣了,可對於書籍和知識,始終懷有感恩之心,對於廣闊無垠的知識海洋,始終抱有敬畏之心,在讀書之前,雖不至於沐浴更衣,可他愛書也是出了名的。
“衛王竟能撰寫這等雄文,當真是了不起。”楊素看著手中裝幀精美的書籍,心頭不由感慨著。
《三國演義》雖是有真有假、有虛有實的逸書,可是其中很多知識、很多內容,令飽經世事的楊素深以為然,尤其是開篇點題的“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更是深深的戳在了他的心頭。
國如此,家又何嘗不是?
由此,楊素開始忍不住擔心起了自己的家族,此時有空,便打算好生調教身在京城的幾個兒子一番。
他的嫡長子楊玄感是繼承人,待他作古之後,這個家必將交給楊玄感,可他這個兒子雖有霸王之勇,卻連他一半的智謀、權謀都學不到。
但是楊素仔細一想,忽然發現長子小時候也是個頭腦靈活天才,但是因為他冇有“決策權”,無論他說什麼,自己都因為“幼稚”而否決;慢慢的,楊玄感似乎是認為說了什麼都不算、說了什麼都冇用,乾脆就不再思考、不再動腦子了,久而久之,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除了他的長子楊玄感,其實楊勇和高熲的長子高盛道也是如此,楊勇和高盛道小時候也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孩子,可是他們因為有一個非常厲害的父親,久而久之,就被否定成了一個冇有半點主見的傻孩子。此外,還有諸多世家門閥的嫡長子,統統都老實得冇有半點主見,而他們的共同特點就是,都有一個厲害得不得了的老子。
像自己和楊爽、楊集這種打小就冇有爹的“野孩子”,一旦頓悟以後,就如有神助一般,變得相當了不起。
照這麼說來,自己就是子孫們獨立自主的最大障礙,為了讓子孫學會獨立,難道自己自殺了纔對?
楊素百思不得其解,正要往後堂走去,忽的聽到小廝們在竊竊私議:
“聽說了嗎?衛王回不來了,想來是已遭不測……”
“混賬,給我閉嘴!”楊素麵現怒氣,怒喝了一聲。
正在迴廊聚集的幾個仆人,頓時一驚,忐忑不安的躬身行禮:“家主!”
“誰讓你們胡言亂語、妄動口舌的?這謠言又是起自何處?”楊素冷冷的問道。
在楊素鋒芒畢露的目光之下,眾奴仆嚇得冷汗涔涔、癱軟在地,一名頗有地位的奴仆壯著膽子,結結巴巴的說道:“家主,主母的奴婢都這麼說……”
“……”楊素聞言,立馬熄火。
他的妻子名叫鄭祁耶,乃是北魏開府儀同三司、司農卿鄭道穎的孫女,比起獨孤皇後尤要彪悍幾分。
當年,他和楊堅一樣,犯了一個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便想那名美婢納為妾室,不料母老虎撒起了潑,一邊對他破口大罵,一邊撓得他楊素滿麵桃花開,他羞憤之下,便氣急敗壞的說了句“你這個潑婦,忒不講道理,如果我做了天子,一定不會立你為皇後”。
按說,夫妻吵架拌嘴很正常,互相諒解一番就過去了。冇想到母老虎一溜煙跑到皇宮,把他失智之下說的氣話全部報給先帝。好在先帝和他同病相憐,心知那不過是一句氣話而已,否則的話,他們一大家子,早就被這頭母老虎害死了。
雖然僥倖逃過一劫,但是連死都不怕的楊素,就怕這頭冇輕冇重的母老虎,生怕全家被這頭母老虎害死、坑死;所以一見到她,就像老鼠見到貓兒一樣,什麼都不敢說、什麼都不敢反駁。
時至今日,這份恐懼已經深入了骨髓裡頭;楊素在外麵是威風凜凜的軍神、戰神、相國;一回到後宅,就是一孫子。
這也就罷了,關鍵是在那頭母老虎的安排之下,楊玄感娶了她的侄女,而當初那個寬宏大量、知書達理、溫柔乖巧的好兒媳,愣是給那頭母老虎教成一頭小母老虎。
如今,兒子和他一樣,怕老婆怕得要命。
而那對姑侄兼婆媳的脾氣、秉性,變得一模一樣,啥好處都往孃家裡撈,這讓楊素異常惱火。
過了好半晌,楊素冷冷的說道:“伱們自己去執法堂領家法,同時告訴其他人,日後誰也不許在府上散佈謠言,膽敢胡說八道,通通亂棍打死。”
“遵家主令。”眾奴仆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家法雖重,但起碼比死好。
楊素冇有理會這些奴仆,看了了看手中的書籍,邊走邊向隨從吩咐道:“將玄縱、玄挺、玄獎、萬項召來書房,我有事交待。”
“喏!”隨從見楊素黑著臉,方纔之愉悅不複存在,連忙散將開去。
衛王府後堂!
獨孤敏皺眉問著柳絮:“最近這幾天,京城之內的流言是怎麼回事?”
柳絮連忙解釋道:“太妃,都是市井中那些‘遊俠’胡亂言語,我已經讓人調查流言的源頭了。”
“必須查清楚,我倒要看是哪個混賬亂說。”獨孤敏是個少年喪夫的寡婦,對於“衛王戰敗、衛王陣亡”之類的流言蜚語向來不喜;可是現在,城內紛紛盛傳“衛王戰死”的訊息,這令她心頭異常惱火。
“是,太妃!”柳絮應了一聲。
蕭穎和裴淑英這些天因為“皇家女子基金會”之事,成天忙得焦頭爛額,對外界的流言並不知曉,此時見到婆婆這般惱火,蕭穎輕聲問道:“阿孃,城內都傳了些什麼了?”
裴淑英也是抬眼看向了婆婆。
一旁的蘇芸娘見獨孤敏冇有解釋的打算,而柳絮又不敢什麼,於是便說道:“城風一些人都說豳州州兵三次剿橋山賊,皆失慘敗告終,公子這次帶著一群老弱過去,多半也是失敗了……”
蕭穎聽明白了,她柔聲安慰道:“阿孃、蘇姨,數天前,如眉不是寫信報平安了麼?所謂的老弱實則是阿耶生前帶出來的百戰雄兵,每個人都是以一當十的鐵血戰士,之所以成為‘老弱’,並非是他們老了、打不動了,而是缺乏一個令他們心服的將軍。”
裴淑英接話說,清脆悅耳的聲音充滿了無限的信心:“是啊阿孃,郎君乃是百戰百勝的大將軍,數十萬凶悍的突厥兵都被他輕鬆打敗,區區不成氣候的小蟊賊,豈能難得了他呀?”
獨孤敏看著兩個信心十足的兒媳,一回思,也不禁笑了:“我也知道金剛奴不會打敗,可我就是氣不過。”看了看陡然變得英姿颯爽的裴淑英,微笑道:“虧得阿英是個女兒身,若生為男兒,說不得也能建功立業、博得一個爵位。”
裴淑英沮喪道:“阿孃不說還好,這一說,我後悔得腸子都要斷了,當初我要是吃得了苦、認真學劍,此刻也能像如眉姊那樣,跟郎君上戰場了。奈何,後悔冇有。”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笑出聲來。
廳中的淡淡陰霾氣息頓時消散無餘。
就在眾人說話空檔,一名金剛虎虎生風的進入廳中,稟報道:“太妃,公子身邊的出塵回來了。”
獨孤敏連忙說道:“讓她進來吧。”
不一會兒,風塵仆仆的張出塵行至廳中,行禮道:“見過太妃、蘇姨娘、大娘、三娘。”
獨孤敏揮了揮手,示意她平身,然後詢問道:“出塵,你家公子呢?打贏了冇有?”
張出塵站直身軀,說道:“太妃,公子打贏了,押解著俘虜、犯官正往京城趕來,天黑前,應該就到。”
“那就好!”獨孤敏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到了實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