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李治為何要在單獨召見蘇大為時,主動提出讓他從軍的話來?
細細思索,當是為了籠絡武媚娘。
此次能中央集權,將關隴與山東勢力打壓下去,與武媚娘在背後出謀劃策,穩定後方,脫不開關係。
過去在王皇後掌六宮的時候,李治根本施展不開。
朝堂上有長孫無忌,回內宮有王皇後,隻怕他連起個夜,禦了幾女,外廷長孫無忌都摸得清清楚楚。
現在換上武皇後,武媚孃的出身清白,與任何勢力都冇有直接的瓜葛,如此,李治方能高枕無憂。
而且武媚娘頗有權謀,遇事與李治一起商議,常有拾遺補漏之效。
這也讓李治越發離不開她。
所以對於武媚娘,他是真心喜歡,也願意表現出自己的喜歡。
看,你的孃家人,你阿姊武順,我封了;你阿孃,我封了。
你弟弟……
這半路認的不良帥弟弟,卻不太好辦了。
唐時軍政二職分得不是那麼清楚,比如裴行儉,在長安為長安縣令,主管民政這一塊。
但是外放西域都護,又是民政為輔,主抓軍事。
裴行儉師承蘇定方,用兵也是上上之選。
這種複合型的人才,好像放在哪裡都能用,都好用。
光是這樣倒不要緊,怕的就是朝中還有特殊關係。
蘇大為,就屬於這一種。
他同樣久居長安縣衙,雖是不良人,但遇事極有手腕頭腦。
至今,也冇見他被什麼事難倒過。
連當年長孫無忌有心將他壓下去,也被他無驚無險的平安度過。
這就是本事。
李治將蘇大為外放,令他入征西突厥唐軍時,未嘗冇有考驗的心思。
對蘇大為這個人,他還看得不是那麼透。
此人早年對自己有救駕之功,與武媚娘關係極為親近,不是血親,勝似血親。
但此人與玄奘又過從甚密,聽聞還善於結交,與大唐諸國公,還有丹陽君公李客師,也關係匪淺。
這令李治,暗中頗為在意。
他的辦法,就是將蘇大為踢出長安,換一個環境繼續觀察。
結果很意外。
蘇大為就像是頑強的野草般,展現出極強的生命力。
在軍中也混得如魚得水,甚至屢立戰功。
兩年征西突厥之戰下來,李治借這個時間視窗清理了朝堂,也考察、看清了一批官員。
借征西突厥之事,或貶或升,將大唐權力格局牢牢掌控在手裡。
隻有對這蘇大為,他心裡感覺頗有些棘手。
你說用此人,可蘇大為能力太過突出,又是武媚的親屬,升上去,必然是實職,會握有極大的權力。
而且還是李治最忌諱的軍權。
但如果立下大功不封賞,又說不過去。
幸好就在此時,蘇大為的所做所為,替李治解了這個難題。
此人居然“掛印出奔”,在得勝回朝前夕,留書信一封,不辭而彆。
這簡直是主動送把柄到李治手中。
是殺是剮全在李治一念之間。
但凡雄主,必定多猜忌。
李治忍不住又想,天下哪有這般巧的事,莫非這蘇大為城府極深,又或是得到武媚孃的暗中指點?
就算對武媚娘,李治也是既用又防,更彆提蘇大為。
所以聽聞蘇大為回長安,李治覺得有必要親眼見一見他。
這是給武媚娘一個麵子——
殺是肯定不能殺也不會殺,李治此時與武媚孃的關係正好到蜜裡調油,怎麼可能動武媚孃的人。
賞是可以賞,但不想給予蘇大為軍中實權。
所以邊交談,他就一邊在思考,該如何安置蘇大為。
結果交談下來,他發現,蘇大為似乎並冇有自己想的那樣,那麼深的城府。
談及軍中之事,雖然無甚新奇見解,但都很務實,並冇有誇誇其談。
於是半是試探,半是考驗的拋出那句話,問蘇大為是否願意隨蘇定方再次出征,奔赴遼東。
按李治所想,蘇大為如果是有野心的人,定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但誰知,蘇大為居然拒絕了。
這讓李治心中頗為好奇。
他在朝中麵對那些老狐狸時,對方心裡想什麼,都能摸得一清二楚,偏偏在這蘇大為身上,他找不到那種“老奸巨猾”的味道,也冇看到任何躲閃隱藏,有的隻是坦坦蕩蕩。
李治問什麼,他就答什麼。
願意的就願意,不願意的,怎麼說,他都不應。
而且理由直接就扔出來,就是不想離家太遠,想陪家人。
慫是真的很慫。
但也讓李治徹底放下心來。
不論蘇大為心裡想什麼,但還算是個安份的人,自己不用太過擔心。
想到這裡,李治抬手道:“既然你想做不良人,朕怎能不滿足你,便如你所願,繼續去長安任不良帥吧。”
“謝陛下!”
蘇大為大喜,忙抱拳行禮。
卻在低頭的一瞬,看到武媚娘那張含嗔的臉,心裡不由突的一跳。
送蘇大為出宮的太監名魏同知,是武媚娘第二次入宮後,從升上武昭儀便一直陪在身邊的。
也算是個宮裡的老人了。
沿著宮牆,提著燈籠一麵走,魏同知一邊回頭小聲道:“郎君,皇後說今日太晚,過幾日你再入宮。”
“嗯。”
蘇大為點點頭,心中一閃念,立時會意。
武媚娘隻怕是有話單獨想和自己說,隻是她現在貴為皇後,再不可能如之前那般出宮。
讓這太監囑托自己,便是約自己改日再單獨見麵聊。
今天在李治麵前,也有些話不方便說的。
蘇大為雖然不知武媚娘會同自己說些什麼,但也能大概猜到,多半,是和自己拒絕隨蘇定方征高句麗有關。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利益訴求。
出家做法師時的武媚娘,入宮做昭儀的武媚娘,與現在做皇後的武媚娘,所求之事必然是不同的。
特彆是當武媚娘有了兒女之後,護犢之心,乃是天性。
隻怕媚娘阿姊也做不到當初和自己說法時那般灑脫了吧。
人活一世,就算不為自己,也會想著為兒女掙份家業。
聽說王皇後被廢不久,之前立的太子李忠也被廢去,而武媚孃的長子李弘,已經在去歲被冊立為太子。
武媚娘要保李弘太子之位,少不了要爭一爭。
人一但有所求,就不可能灑脫。
也就是俗話說的,無慾則剛,有欲,那就軟吧。
似乎想到了什麼奇怪的東西?
蘇大為搖搖頭,驗過魚符印信,出宮而去。
一夜無話,第二日,蘇大為領了李治的口諭,便去長安縣衙門點卯。
昨晚李治親口答應讓他繼續做不良帥,天子金口玉言,蘇大為總算能如願以償。
時隔兩年,許多東西一樣,但也有許多,早已不同。
物是人非。
走進長安縣衙的時候,蘇大為看到許多生麵孔,裡麵也有一些熟人,但比較少。
看來整個長安縣上下,似乎經曆過大換血。
走上前去,他伸手拍了拍一個老麵孔差役的肩膀:“我回來了,縣君在堂上嗎?”
“在在。”
對方如夢方醒,下意識指向公廨道:“新縣君在公廨內辦公。”
“好,我先見縣君,回頭找大家敘舊。”
等他走出一段距離,那差役一個激靈,小聲提醒道:“蘇帥,新縣君脾氣可不太好,你當心……”
也不知蘇大為聽見冇有。
公廨的木漆門,因為風雨侵蝕,紅色都有些消褪發白,有些地方漆皮都掉了,露出裡麵黑色的木紋。
頗有些蒼桑之感。
蘇大為站在門口,本欲抬腳跨入,想了想,把抬起的腳放下,叉手行禮道:“不良副帥蘇大為,求見縣君。”
裡麵隱隱聽到有人詫異的“咦”了一聲。
片刻之後,有一把低沉的嗓音透聲道:“進來。”
蘇大為這才邁步進去。
如果是以前裴行儉,以蘇大為受裴行儉的信重,自然無須通報,直接進去即可。
不過既然是新縣君,總歸要注意點,先摸清對方的脾氣再說。
蘇大為想的是安份做他的不良人,過他安逸的大唐生活,所謂的衝冠一怒懟縣君,或者掀桌子說裴行儉不當縣君,老子便不做不良人了。
這樣的事,自然是不會發生。
公廨裡光線比外麵略暗,甚至有些昏沉。
蘇大為稍微適應了一下光線,放眼看去,隻見在長長的桌案後,此時正端著一員大將。
呃,這還真不是眼花了。
確實是一員大將。
此人身著武士打扮,一身緊身勁服,頷下黑鬚濃密,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雖然坐在那裡,卻像是一頭蹲立的猛虎,予人一種不怒自威之感。
光看身形,似乎比之前蘇大為見過的大唐猛人程知節還要雄壯幾分。
看身形、氣勢,看這打扮,蘇大為幾乎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
如果不是桌上還放著全套縣君的行頭,官袍、頭冠,印信,蘇大為真的想要掉頭走人了。
冇等他發呆結束,坐在桌案後麵的猛將兄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雙手扶膝,沉聲道:“你就是蘇大為?”
“正是,還冇請教……”
蘇大為還是有點懵。
耳中聽到對方一聲冷哼:“我是長安新縣君,趙持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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