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樓船上下來,到返回熊津都督府的路上,蘇大為的在反覆想著李勣跟他說的那些話。
像李勣這樣的名將,用兵方略隻怕早就成竹在胸,特地與蘇大為私會,就算有軍務方麵的需要,也絕不是最主要原因。
他的意圖,不在說了什麼,而在於言外之意。
那會是什麼?
蘇大為騎著馬,在親信士卒的護送下,緩緩走著。
眉頭越鎖越深。
他想到了。
李勣說了那麼多,其實內容什麼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透出來的一種感覺。
一種對大唐未來的隱憂。
大唐建立到現在,不過四十四年。
但是疆域已經擴張到極致。
古未有之。
百姓生活富足,從中東西域各國的香料,藥材,珍寶技術,金銀財賦,隨著河西走廊源源不斷的輸入到長安。
再通過長安,反哺大唐天下。
而大唐的絲綢,茶,瓷,各式藥材,技藝,也通過河西走廊傳遍西域。
從西方,到東方。
從倭國到南洋諸島,所有的藩屬小國,哪怕是化外之民,都與大唐建立著千絲萬縷的聯絡,奉大唐為宗主。
稱大唐皇帝為天可汗。
而做到這一切,大唐隻用了四十餘年。
現在的國勢,正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熟知曆史大勢走向的蘇大為卻清楚,伴隨著蘇定方等一批老將離世,大唐的武德,將迅速回落。
特彆是唐軍與吐蕃開戰,並兩次敗於論欽陵之手。
唐軍不敗的神話,自此褪色。
而且蘇大為還隱隱感覺到,對李勣話裡的這層意思,自己居然還頗為讚同。
製度隻是底線,並不是帝國強大的必然條件。
最重要的是開國的那些人。
在經曆隋末大亂後,所有的人傑,高素質的軍事、政事人才,集中在那個時期大爆發了。
而其中集大成者,站在金字塔尖的那個男人,正是天可汗,李世民。
他東征西討,以七年時間,打下大唐天下。
此後又數年,將一直威脅中國的東突厥,一戰給滅掉。
一統漠北和西域。
成為萬國來朝的天可汗。
而且不光是軍事勝利,承襲隋製的大唐,還能做到政治開明。
同時還擁有高素質的文官集團。
再加上李世民本人,高明的政治手腕,大局觀,開闊的胸襟。
這才一手鑄造了大唐的輝煌盛世。
可惜,這世間冇有誰能萬世不朽。
天可汗,太宗皇帝駕崩後,許多東西,已經開始變味了。
就如府兵製度。
在太宗時期的府兵,和如今的府兵一樣嗎?
蘇大為記得,前陣子劉仁軌給李治上過一次書。
裡麵提到,在太宗在的時候,還有今皇李治剛登基的時候,將士如果出征戰死沙場,朝廷都會派特使慰問祭奠,還會把犧牲將士的官職爵位,轉授給他們的子孫後代。
但從前年,也就是顯慶五年開始,這些獎賞都冇有了。
更讓人無語的是,等到了平百濟、圍平壤的時候,不僅犧牲的將士冇有了賞賜,就連有功的人也不一定有獎賞。
所以蘇定方打下百濟後,為何要縱兵劫掠,甚至不惜對投降的百濟民眾舉起屠刀。
根源便在這裡。
底層將士皆怨,若是不能平息他們的怒火,給予他們獎勵,彆說平百濟,搞不好將士會有嘩變之險。
讓人當兵賣命,連賣命錢都不給。
這實在是有些過了。
而且立功之人,也得不到賞賜。
如此,下麵的人誰還願意打仗?
李勣說得冇錯,太宗在世時,打仗都是速戰速決,常在數月時間,便取得決定性勝利,然後繳獲頗豐。
比如李靖打完東突厥,蕭瑀就彈劾他縱兵搶掠,唐軍繳獲的戰利品,光是上交朝廷的就有牲畜幾十萬頭,俘虜人口十來萬。
打吐穀渾時,契苾何力和薛萬徹又俘獲了二十萬頭牲畜。
打高句麗,李世民遷徙到中原七萬多人,又俘虜了五萬匹馬,五萬匹牛,攻下十餘座城,城裡的財貨也掃掠一空。
這樣作戰,不但冇有損耗,唐軍反而越戰越強。
凡參與作戰的將士,能得到豐厚的賞賜,因此人人用命。
但是現在,坐在龍椅上的已經換了新皇李治。
對軍人待遇的苛刻,從李治登基真正掌權後便開始了。
隻是直到現在,惡果纔開始呈現。
想到這裡,聯想到李勣說的那些話,蘇大為不禁在馬上歎氣。
這種情況,他知道歸知道,但卻也無法改變。
畢竟,這一切,是皇帝的決定。
蘇大為一直認為,一個國家從進取,到收縮,不是一瞬間發生的,都會有一個轉變的過程。
而這個過程,便在於上位者的心態。
一但開始打壓軍人,剝削軍人的待遇,降低軍人的地位……
這樣的軍卒是無論如何也無法保持住尊嚴和戰鬥力的。
唐軍府兵早期上位者的賞罰分明。
到現在的府兵,為了賣命錢,不惜揮刀向那些藩國小民,這其中的差彆,令人難過。
是大唐冇錢了嗎?
李勣方纔確實說過,現在的戰事,延綿日久,常以年記,比起太宗時,耗損國力太大了。
但這絕不是朝廷剋扣軍人賞賜的理由。
大唐如今的攤子是大了,人口是更多了。
但大唐也變得更富庶了。
從東至西,往來長安的商旅絡繹不絕。
物華天寶,應有儘有。
長安之富庶,為世界之首,東亞之中心。
錢,自然是有的。
但關鍵是這些錢用在哪裡。
今年重新開始修的大明宮,還有重新營建東都洛陽。
又封洛陽為神都。
武則天同時十分崇佛,大興土木興建佛寺。
宮中用度越發奢靡。
而且聽說李治的身體最近一直不太好。
身體越不好,就越崇佛通道。
希望藉助佛道兩門之法,能延年益壽,使身體強健。
於是帝都崇佛之風,也越發興盛。
而且李治還給自己上諡號,叫天皇大聖大弘孝皇帝。
唐以前,皇帝一般用諡號稱呼。
而自唐以後,皇帝都用廟號稱呼。
就是因為李治和武由天,太喜歡給自己加諡號了,加得一長串,稱呼時極不方便,最後隻能用廟號來稱呼了。
想到這裡,蘇大為也隻能在心底說一句:大人,時代變了。
現在站的位置,是曆史的轉折點。
大唐的極盛,也就這兩年了。
打完高句麗,達到曆史上唐朝疆域的頂點。
接著與吐蕃開戰,打破不敗之神話。
成為大唐武德盛極而衰的開始。
蘇大為暗自搖頭。
這些他隻能做為見證者,最多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提拔一些像黑齒常之、婁師德這樣的將領。
至於更多的,非是他一人可以改變。
暫時隻能如此了。
對了,李勣跟自己說了這麼多,這話裡話外的意思,難道還真是想做一個純臣,希望以後自己能扛起唐軍的大旗?
呸,這個糟老頭子壞的很,哪有那麼善良。
大唐的武將文臣中,大致有兩類人。
一種是擅於謀國,為國家奔走,不惜性命。
比如蘇定方。
還有一類,便是如李勣這種老狐狸,擅於謀身。
他們當然也希望大唐興旺,畢竟大唐好,他們才能更好。
但是在這之前,首要保住自己。
絕不會輕易捨身。
這纔是李勣的底色。
否則也不會在李治當年向他求問廢後之事時,說出“此乃陛下家事”這樣的話。
多半,還是想著以後能照顧徐家一二吧。
可惜他兒子徐敬業太坑。
蘇大為暫時冇有為老狐狸家族捨身取義的想法。
李勣那邊的事,暫時告一段落。
接下來一段時間,蘇大為都在忙著為即將開始的征高句麗做準備。
好在李勣也冇有再找他,使他可以集中精力。
時間過去一月有餘。
這一天,蘇大為的熊津都督府,收到自對馬島傳過來的信。
信是唐軍的海船跨過對馬島,沿著半島海岸線行駛,最終在熊津港登陸,帶給蘇大為的。
寄信的人,是安文生。
“阿彌安康否?吾在九州築紫揖禮,十天前,我軍已經進兵倭國本州……”
安文生的信,主要是交代唐軍在倭國的情況。
四國距離九州很近,基本是望風而降。
唐軍冇費多少力氣。
不過在本州上,唐軍還是遇到一些阻力。
當然,現在唐軍還是順利的登陸了本州,已經取得了立足點。
後續可能會有一些戰事,但安文生對此依舊保持足夠的樂觀精神。
表示年底以前,應該可以收服倭國全部列島。
蘇大為看著信,反覆看了幾遍。
他心中有一副關於倭島的大致地形圖,將腦中地圖與安文生提及的地名一一對照。
方知唐軍現在已經戰據了後世的鳥取和岡山,距離後世的神戶和大阪十分近了。
這讓他的心情不免有一絲激動。
若占據了大阪,唐軍再向前,可占據後世的京都。
接下來便是奈良。
後麵還有名古屋、長野、新瀉、神奈川、東京、福島、東城等一係列重鎮。
當然,都是後世的地名。
這個時代,本州中心的位置,也有一處叫中國,全本州稱為葦原中國。
正是神話時代,天照大神與須佐之男命後代爭奪的地方。
如今,這一切看起來並不太遙遠。
若是按安文生的構想,年底前不但能收服本州,還能一直推兵到北海道和庫頁島上去……
除了提到用兵之事,安文生提及最多的,便是蘇大為臨走前,在倭國留下的一套製度。
當時安文生和高大龍對這套製度都極為讚許。
問蘇大為此法何名。
蘇大為想了半天,丟下一句話:“此法為,革命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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