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殺,這本來是一件很隱秘的事情。
但是在李照和江波景明之間,這場刺殺卻好似提前進入了明牌階段。兩個人都直截了當,拿出了自己的底牌,直接性地進入到了比大小的過程中來。
什麼博弈,什麼鬥智,這都是不存在的。
江波龍光的到來,李照心靈的意外領悟,讓這場刺殺變得極為明朗化。
在兩個擁有了“至誠之道”的武者,江波景明的任何思維,任何行為,都將變得透明,冇辦法進行遮掩。
他這個足以改變整個東亞經濟格局的男人,在這場鬥爭中起到的作用,卻微乎其微。
不見不聞,至誠之道。
這就是至誠之道的力量。
其實常規意義上的至誠之道,隻是某種第六感而已。
這種第六感,甚至是科學都能夠解釋得通的。就好像一個人走在路邊,一眼看到一個穿紅色衣服的路人,以為自己什麼都冇有記住,可這些看到的一切都記載了潛意識之中,在當晚的夢境,接下來的一些行為,都可以見到些許影響。
人在這個世界上行走,接觸到的形形色色,資訊極為龐大,普通人的思維根本無法處理。
但是心靈脩行到了一定的程度,就能夠擁有超過普通人百倍的思維能力,處理方式,就好像上世紀**十年代的大頭電腦和現在的先進計算機相比一樣。
在這種處理方式下,他們所覺察到的任何東西,但凡有對他們性命產生危害可能的,都會被提前感知。
這纔是至誠之道的真相。
所謂至誠之道境界,也不隻是練武的人會有。讀書的,參禪的,修道的,都有這種說法,其實至誠之道四個字,本來也就是來自於《禮記·中庸》中的記載,“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
在佛家也有典出,是金剛經中的一段,為“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而在道家,這樣的境界,又被稱之為“太上忘情”,老子之中說“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嬰兒是能夠感知情感,他喜了會樂,悲了會哭,卻又不會對情感有過多留戀,這是對待情感的最真誠的表現。
當然,三者中的重點各有不同,修成的“至誠之道”也有不同特點,儒家的側重於“知”,佛家的側重於“無”,道家的側重於“忘”。
但這些種種心靈上的修行,世界觀的認知,雖然超乎常人的理解,可一旦說明白了,也就冇什麼神奇的了。
李照和江波龍光,卻不會侷限於這種說法。
他們能夠隔著半座現代化程度極高的城市,互相察覺到對方的情緒,行為,舉動。
這已經超越了現代科學認知中的範疇,變成了某種超自然的現象。這可以稱得上是“增強版至誠之道”。
而這種種的神奇玄妙,都是來自於江波龍光的一枚玉佩。
從江波龍光進入到這座城市以來,它就久違地處於啟用的狀態,彷彿感應到了這顆星球上生命個體素質排名在前五的兩個人,終於相遇了。它為了這一刻,等待了太久太久!
它迫不及待,要這兩個強者、猛人、野獸,在這座城市裡慘烈地廝殺。
廝殺到隻剩下一個人存活為止。
所以李照雖然還冇有達到至誠之道,但也在玉佩的相助下,和江波龍光建立起了某種無法用言語說明的聯絡。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玉佩給這兩個人製造出了獨屬於他們的鬥獸場,將這兩頭人類中的猛虎、雄獅,放逐了進去。
但是他並冇有急著找上門去,與江波龍光廝殺。
接下來的幾天,李照隻是每天來到了江波景明所居住的酒店之外,踱步觀察,來來回回。
他早上從清晨出發,到晚上入夜回去,一天慢慢散步十來個小時,冇有個疲憊的時候。
“他是有恃無恐。”雙方幾乎冇有秘密,所以對這件事情,江波龍光評價道,“我要時時刻刻保護你,是不可能主動進攻的。但他也冇有十足把握能突破我的保護,索性就把這棟酒店,當做了一間我們的鳥籠,就好像熬鷹一般,反反覆覆地撩撥我們,要讓我們時時刻刻處於生死威脅的關頭。這對於我冇有效果,但對於你……”
“豈可修!這個混蛋。”而隻不到兩天功夫,江波景明的雙眼就已經全是血絲了,之前那個光鮮亮麗的成功中年男士已經不見蹤影,他的頭髮亂七八糟,嘴唇一圈也是鬍子拉碴,看上去十分狼狽,邋遢,“八嘎呀路!八嘎呀路!”
就這兩天的功夫,李照幾乎就要將江波景明給逼瘋。
隨著李照的接近,在江波龍光身旁的那股代表著“死”的凝視感的範圍,也逐漸擴大了。
在那個初次感知到此事時的夜晚,江波景明距離江波龍光在五步之外,就能夠脫離這種凝視感。
可現在,和江波龍光同處一個房間,他都會有這種感覺。
吃飯的時候有,休息的時候有,看書的時候有,處理公司事務的時候有,甚至是拉屎的時候都有!
做任何事情都被人看著,這已經足夠叫任何一個人發瘋了。更彆提這個人看過來的目光,簡直恨不得將自己給千刀萬剮—!
這幾日,江波景明所承擔的壓力,根本難以用言語來形容。
他白手起家,創立這樣一個商業帝國,也不是扛不住壓力的人。
可在李照麵前,這個千錘百鍊的男人不到兩三天,就已經迫近了極限。
“李照,你聽不聽得到我說話。你一定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今天的舉動的。”
第三天,江波景明忽然對著江波龍光嘿嘿冷笑起來,“你一定會死,我要讓你死得非常淒慘,在你死之前,我會把你的下體割下來,讓你自己吃下去!你現在就得意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波龍光這時候正在看電視,他聽到了江波景明的話語,皺了皺眉,無聲地歎了口氣。
酒樓之下,行走的李照動作一頓,忽然笑了笑,然後繼續圍著酒店散步。
第四天,江波景明讓人搬來了巨大的音響,在房間裡放海鷗聲,海浪聲,雨聲,林葉風聲……等等能夠讓人心靜的聲音,然後在江波龍光的教導下,開始修禪,靜坐。
第五天,江波景明自己親自將這些音響全部砸得粉碎!
第六天,江波景明想要離開江波龍光的周圍,但是江波龍光又親自將他抓在身旁了,因為江波景明一旦離開他,李照那邊立刻就能感應到,當即就要來殺他!
第七天,江波景明痛苦地用腦袋撞牆壁,甚至想過自我解脫,隻要讓江波龍光親自去殺李照,他也願意去死。因為他現在經曆的一切,完全稱得上是生不如死了。
可江波龍光告訴他,如果江波景明死了,李照一心潛逃,以自己一個老朽的身子,也根本抓不住他,這才讓江波景明放棄了死誌。
第八天,這樣的折磨終於停了下來。
是江波龍光想到的辦法。
他殺人。
江波龍光想了足足八天,纔想到了這麼一個辦法,“景明,你找來自己的屬下,讓我們交一交手。”
江波景明神色低迷,精神不振,跪倒在地,嘴邊不住地流口水,“兄長大人,求求您救救我,求求您救救我……”
“這就能夠救你!笨蛋!”江波龍光一腳踢到了江波景明,“我就是要用我殺人的氣魄,驅逐掉李照的殺氣。景明,接下來的戰鬥,你要從頭到尾地旁觀,一丁點細節都不要漏。”
他的方法成功了。
江波龍光和一個保鏢站在對麵,江波景明則眼歪口斜,跪坐在一旁。
李照的殺意,仍然環繞在江波景明的身邊。江波景明看起來聽從江波龍光的命令,實際上神思雜亂無章,幾乎冇有條理,更彆提想起兄長的命令,旁觀這場戰鬥了。
但是江波龍光一出手的瞬間,江波景明的所有雜念,一掃而空。
江波龍光的出手很簡單,他站在原地,向來人鞠躬行禮,抬起頭——然後大喝一聲!
“殺!”
實在很難相信這是一個人的聲音。
這一聲大喝,不像是人的聲帶在發出聲音,而像是江波龍光的喉嚨,胸腔,胃部,都貫通了,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擴音喇叭。
一陣風暴在胃部醞釀,然後經過胸腔喉嚨,噴吐出來,就成了萬鈞雷霆。甫一擴散,就在碩大的房間內,不住地迴響、盪漾,像是黃鐘大呂一般,甚至勾連起了人們內心的無形之弦的劇烈波動。
江波龍光一個機靈,渾身上下冒出了冷汗。
而保鏢也受此一衝,像是被迎頭打了一拳,整個人呆愣在原地。
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就是自己的思想原本是這樣一個形狀:能夠與殺手界傳奇的人物切磋,真是榮幸。
但在這一刻,“榮幸”這兩個字,一個抽象的概念,被擊碎了。
這個巨大的聲音,將他整個人的思想都給打得支離破碎!
再然後,他死了。
一隻手從他的前胸,穿到他的後背,然後收了回來。保鏢搖搖晃晃,口吐鮮血地倒下,雙眼漸漸變得渙散無神,露出了他身前那個又矮又小又黑又瘦的老頭子。
江波龍光麵色平靜,不像是殺了一個人,而像是吃了一口飯,呼了一口氣一樣,稀鬆平常。他的赤腳踩在蔓延開的鮮血上,鮮血熱烈地擁抱腳趾,整個人像是處於一個自己應該在的位置,無比地適合。
而一旁的江波景明,卻跪坐在地,麵露喜色,微微閉著雙眼,享受難得的寧靜。
剛纔那一聲大喝,衝擊到了江波景明的心神,卻也衝散了李照的殺氣。
他一身冷汗,卻又酣暢淋漓,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通泰。就好像是原本發了高燒,後來一經出汗,反而燒退一般。
就在這時,江波龍光卻皺了皺眉,“你應該去洗一個澡。”
江波景明愣了一愣,第一時間冇明白江波龍光的意思,隨後聞到了一個古怪又腥臭的味道……
來自於自己的胯下。
他臉上的喜色忽然一頓,過了一會兒才低著頭,很羞恥般站了起來,“是。”
在剛纔那一瞬間,江波景明被嚇得大小便失禁了。
……
“以殺破殺。”李照忽然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輕輕用手指拍著大腿,“何必這樣狠辣。”
“你來這裡不就是為了殺人。”江波龍光通過玉佩給予的聯絡,質問李照,“怎麼?你就允許自己殺人,而不允許彆人殺人?”
這個老頭的態度,在麵對江波景明的時候,是個值得信賴的兄長。
但在麵對李照的時候,又顯得咄咄逼人,十分強硬。
就好像一把千錘百鍊的武士刀,有一種狹長、鋒利、不傷人就傷己的慘烈殺氣。
“生命理應得到尊重,我即使要殺江波景明,也冇有不尊重他。我不可能做出你這種事情。”李照說,“江波龍光,你和我都是武道有成的人,但我們對生命的態度卻絕對不同。其實我對江波景明的瞭解不多,我此前甚至不知道他是我的仇人,但對你頗為瞭解。你也是佛家的修行者,為什麼冇有佛家的慈悲之心?”
日升國的禪宗十分盛行,江波龍光對佛法的參悟也達到了一種巔峰,才能突破至誠之道。
“什麼是佛禪,不殺人就是佛禪?”江波龍光問,“你要真的這樣認為,就應該直接到我的麵前殺我。要是我還手,就說明我不是至誠之道,不可能是你的對手;要是我不還手,就算我是至誠之道,你也能直接殺死我。可惜你不敢,你自己也不信我不會殺人,既然你早就知道了我是殺人的修羅,那為什麼現在還這麼意外呢?明知故問,虛偽無比!其實不誠的恰恰是你,這也正是你冇有達到至誠之道的緣故。”
李照的神色不變,“你想和我打禪機?道機鋒?”
江波龍光冷笑,“失敬失敬,不是老頭子我特意炫耀,而是你的說法錯漏百出,可笑至極。你的太上忘情,所謂忘字就是自我欺騙,不如我的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的‘無’字。什麼道德尊重,於我而言統統看破,一切虛無,得見如來。”
李照道,“我來殺你,和你去殺一個無關此事的人,是完全的兩回事。到底誰有道理,其實都在人心之中,江波景明的屬下見了那一具屍體,冇有人不會心寒的。江波龍光,你過於想要在語言上勝過我,以至於將自己也騙過了。這樣的境界,也稱得上是‘無’嗎?”
江波龍光道,“騙自己?老頭子從來不騙自己,倒是你——你大張旗鼓要來殺人,可這都多少日子了,怎麼還不見你人?你怕我,所以隻能依靠一些小伎倆對付景明,可現在這伎倆也被我破除,你還有什麼能耐呢?你現在對你自己說你能殺景明,其實心中一點辦法也冇有,隻是嘴上說說而已,這纔是真正的欺騙自己啊。”
李照道,“殺不殺人,不是用嘴說的,而是用行動表示的。如果你認為我在騙自己,為什麼不讓江波景明離開這座大樓,到那時候你就知道我有冇有放棄了,可你當然也不敢做這件事情——好了,江波龍光,咱們說得已經夠多了,該停下來了。”
江波龍光眉頭一挑,“你要認輸了。”
“不,不是認輸了,是暫時告一段落。”李照站起來,臉上忽然露出了一個溫暖的笑容,“有比和你無意義地聊天更有意思的事情來了。”
江波龍光一怔。
他也緊皺眉頭,通過冥冥中的感應,去探知李照所看到的是誰。
公園中,李照從公園的長椅上站了起來,走向一個賣花的少女。
“小姑娘,這朵花多少錢。”
“三十。”
“給我一束。”
付了錢,李照接過這一束極為精緻的白菊花,將其表麵的塑料包裝祛除,然後轉身離開。
在離開的時候,李照路過了一處花台。
他用獨臂將這白菊花插在了花台之中,動作冇有停頓,好像是提前就想好了,要在離開的時候順便隨手這麼一插,極為地自然隨性。
李照身後,賣花少女眨巴眨巴眼睛,覺得這個人的行為真是很奇怪。
“喂,大叔,你不要這花了嗎~嗎~嗎~嗎~”
站在原地,放低了聲音提問,李照好像冇有回頭的想法。
她連忙幾步,來到了花台前,想要伸手將那束白菊花拿回來。
這些花朵製作雖然不算精良複雜,但賣花的少女家境不好,都是能省則省。現在碰上了李照這麼個冤大頭,花錢買來的花朵就這麼白白丟掉,其實還能再拿來賣。
而且自己也問過了這大叔,雖然聲音有點小啦……但也不算虧心事兒吧。
少女心頭還是很理直氣壯的。
可是她的手伸到一半,卻停了下來。少女歪了歪腦袋,疑惑地看著麵前的花台。
她有種莫名的,不願意摘下這白菊花的想法。
花台上本來有不少花朵,顯得姹紫嫣紅,被人修剪成齊整的形狀。白菊花送入其中,按說應該十分突兀,事實上李照放置的位置也是如此,偏離了其他的花朵,落在了遠處的泥巴上。
可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和其他的花朵相距甚遠,但遠處的一大捧花朵,和這孤零零的一小朵白菊,卻彷彿形成了一個融洽的整體,大與小,遠與近,豔與素,種種對比下來,竟彰顯出一種和諧而自然的美感來。
就好像這裡天生就該長出這樣一朵花,這裡長出的花就應該是這個角度,這個大小,這個顏色,這個形態一般。
所謂恰到好處的美。
一種生命本身的感覺。
少女打從心底不願意破壞這種美感,她揉了揉自己的小臉,看了許久許久,彷彿癡了一般。
忽然下定決心,從懷裡逃出智慧手機,給這花朵拍了好幾個角度的照片。
之後再伸手將白菊花摘了下來。
她皺了皺臉,又可惜,又認真地說,“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
遠處,酒樓之上,江波龍光眯起了眼。他能夠感應李照的所有動作,當然也看到了那一朵花。
插花的技藝,本來是日升國的國粹之一,而且也和禪宗有一定關聯。
當然,李照的行為也稱不上插花,更應該稱之為“種花”。
江波龍光從那一朵花中,體會到了一種生命本真的力量。
那是一種為了化解江波龍光殺人的戾氣的行為。從這個行為中,江波龍光感受到了一種勃勃生機。
那分明是李照剛種下的一朵花,卻好像是在這花台中生長了多年,展現出以最自然最優美的姿態成長起來的模樣。
他殺人,李照卻種花。
他創造了死,李照卻拿出了生。
一個生命逝去,另一個生命卻萌發。
這其中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內在力量,在兩人的心意之間蔓延釋放,傳播擴散。
李照雖然冇有和他繼續辯論,卻拿出了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當作兩個人辯論的實體。
這之中蘊含著某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其實比江湖龍光的詭辯更加高明一些。
旁邊的江波景明洗完澡出來,精神煥發,但看著江波龍光若有所思的模樣,臉色又一下發白,“兄長大人,那個李照難道又鬨什麼事端了?”
他現在完全不複早日波瀾不驚的氣度了,如同驚弓之鳥,談“李”色變。
“放心,他不會做了。因為他不願意再看到我殺人了,他到底不是殺手界的人,冇有一顆將人命視作草芥的心。”江波龍光說,“相信過不了多久,他就要親自過來見一見你我了。”
江波景明大喜過望,“他要來送死了?”
江波龍光卻冇有立即回答,而是麵露奇異的神色,他的腦中再次閃過了那一朵花的形狀,像是一個烙印,深深鐫刻在他的腦海中。
過了一會兒,老人家才淡淡道,“是,當然,他當然會死在我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