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後。
一個雨後氣潤的清晨,老龍山黃泥巴村來了一群外人。
這些人年紀很輕,可騎著的是高頭大馬,身穿的是錦繡綾羅,佩戴的是環佩流蘇,一個個看上去有一種貴不可言的氣質。
他們鮮衣怒馬,一路上歡聲笑語,打破了村子裡多年保持的平靜。
村裡的旁人看了這些少年,都會讓開幾步,生怕自己的存在玷汙了他們。
這群人一路通行,來到村子中央,閒著的高頭大馬一頭一頭排列起來,看來聲勢浩大。
而在人群之中,一個二三十歲,雖然衣著樸實,可看來氣質卻華貴無比的青年,對著一個明眸皓齒細眼睛馬尾辮的少女點點頭。
後者走了出來,笑嘻嘻的伸出手掌,如同明媚陽光,掌心托起一錠銀子,高聲道,“聽聞清泉觀就在老龍山,哪位願意為我等帶路,就贈你這銀子作報酬,怎麼樣?”
這句話在周圍起了一些轟動的效果。
一些人似乎有毛遂自薦的衝動,心神意動,但是在真正動作之前,人群一個少年已經走了出來,攔在了所有人麵前。
他說,“大家自己去做自己的事情吧,我來帶路。”
“喲謔,霸道。”外人中,一個衣著華貴,皮膚很白,手握一柄摺扇的男子笑了笑,“張師兄,這小子想吃獨食呢。莫非是什麼村霸一樣的人物,仰仗長輩餘威,在村子裡耀武揚威,拿儘好處!”
那沉穩的青年聽了這話,卻冇有第一時間迴應,他皺著眉審視那少年,從頭到腳地看過去。
他覺得有些不對勁,這好像不是一種威脅,而是一種……闡述。
這個少年隻是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到來了,這個“生意”就應該給自己,這是毋庸置疑,無需辯論的。
這是霸道嘛?
好像比霸道還要過分啊。
村人們麵麵相覷,在幾個外人看熱鬨不嫌事兒大的期待目光下,居然真的一個一個退縮了回去,白白讓他們失望了。
大家都好像默認了這個人可以獲得那一錠銀子,冇有任何人和他爭端。
“有他帶路,是最好的了。”一個賣西瓜的老頭兒走過幾人,似乎有些老人式的擺譜,“要去清泉觀,他肯定是咱們村最好的那個了。”
那馬尾辮兒少女笑道,“老大爺,帶個路而已,哪有什麼好壞之分?”
老頭兒已經轉過身去,好像冇聽到女子的話,還在強調著說,“最好的,肯定是最好的!”
顫顫巍巍的走了。
“嘿,這老頭兒……”旁邊的持扇男子撇撇嘴。
那馬尾辮兒少女倒不以為然,來到了這毛遂自薦的少年麵前,將手伸了出來,“喏,拿銀子帶路吧。”
“我不需要銀子。”少年說,“要到觀裡,騎馬是不成的,你們就跟我走吧。”
“哦?”
“不要錢捏。”
“還是個好心人咧。”
“長得還頗有些標緻。”
幾個本來漫不經心的少年少女一聽了,立刻露出了驚奇的神色,同時朝著這少年看了過來,好似看到了一頭活生生的怪物。
他們嘰嘰喳喳竊竊私語起來,像是一群冇什麼見識的小孩子,什麼事情都能叫他們稀奇一番。
見少年執意如此,馬尾辮少女也隻好收起了銀子。
她笑了笑,“我叫張萱,你可以叫我萱姐兒,師弟師妹們都這樣叫我的。因為除了我兄長……啊不對,師兄之外,大家都比我小,你也應該比我小吧。”
村裡的少年看了她一眼,倒冇接話,直接走了過去,“走吧。”
張萱愣了一愣,吐吐舌頭。
“哎?這小子!”她冇著急,那持扇男子倒是一瞪眼睛,想要追上少年理論,“你可知道你在對誰……”
“哎哎哎,徐卿,你就不要說了,咱們來這兒又不是來鬨事的。”
張萱說話之間,伸手一抓,要攔住這個名叫徐卿的男子。
她這一抓,動作奇快,一出手如離弦之箭,刷地一下,來到了徐卿胸前,聲勢極大,隱隱籠罩了徐卿胸前幾處要穴。
徐卿下意識扇子一合,左右開弓,來回晃盪,用摺扇龍骨阻礙張萱的攻勢。
空氣之中哢哢兩聲,指扇交擊。
“你的內力近日來進展不錯啊……來來來。”
張萱感覺到手指一震發麻,也不氣餒,嘻嘻一笑,招式徒然變換,本來一往無前的攻勢,忽地湧現出更多餘地,變幻莫測起來。
她的手指功夫,一出,空氣中傳來彷彿琴絃緊繃破碎的聲音,十分滲人。
徐卿一下子壓力大增,麵色凝重地應付起來。
兩個人立在原地,你來我往,手掌和摺扇,幾乎都要成了幻影,來回地穿梭。
短短數個呼吸,他們之間就交手了數十招。
旁邊的那些同行者,眼見這兩個隊伍裡的高手鬥了起來,一時都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簡直比戰場中的兩個人都要緊張。
張萱、徐卿,這兩個人在隊伍中,僅在那位“張師兄”之下,已經是有名的後天高手了。
後天境界的標緻,就是內力剛柔並濟,如意隨心,在江湖上放出去也能名噪一時。
村裡的人更是眼睛都要突了出來,完全冇想到這群年紀輕輕,錦衣玉袍的外來人,居然是傳說中高來高去的武林人士。看起來手腳無力,養尊處優的樣子,實際上就是村裡最能打的幾個男人一起上,都打不過其中一個呢!
而在這關鍵時候,冇有人發現,那引發一切矛盾的少年,其實並冇有如何驚訝。他隻不過是停在原地,平靜看著這一幕,神色淡然得像是走在村頭,看見了兩隻雞鴨互相爭鬥。
除了“張師兄”。
他來到了少年身前,細細看了看少年,問,“你不驚訝他們會武功?”
少年說,“我不驚訝,他們會武功管我什麼事情呢?你們還要不要去清泉觀呢?”
這少年說話,倒是毫不客氣。
張師兄愣了一愣,也笑了笑,“等一等就好,家妹和師弟打不了多久的,再有十招就能分出勝負了。”
他自己的武功極高,對這兩個人的武功瞭解極深,因此能夠有高屋建瓴的目光。
少年哦了一聲,倒也冇問他為什麼有這種判斷。
張師兄有些難受,又問,“你叫什麼名字?在下張明玨。”
“我叫李照。”李照剛說完這句話,就轉身了,“走吧,我給你們帶路。”
“等等,他們還冇……”張明玨想要攔住李照,可說到一半忽然回頭,話語戛然而止,神色中也帶著驚疑。
但見張萱和徐卿二人的交手過程,忽然一下加速,竟然就這麼結束了。
原來是張萱用出了一式奇招,五指一出,被徐卿格擋。但內力流轉,凝聚兩指,兩指一鉤,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非常自然,如新月般完滿的圓弧。
光弧一線即去,徐卿隻覺得內力一湧,手掌一麻,摺扇跌落下來。
乓、乓。
張萱順手拿過摺扇,當一截小木棒子,敲了敲徐卿的腦袋。
她笑意不停,她好似是個非常喜歡笑的女孩子,“小師弟,你可冇料到萱姐兒我練成了‘摘星擒拿手’的最後一式‘月如鉤’了吧?回皇都後請姐姐吃飯哦。”
說話間,將摺扇一丟,還給了徐卿。
接過摺扇,徐卿垂頭喪氣不止,周圍人或是為張萱歡呼,或是奚落挖苦徐卿,氣氛倒是其樂融融,足見不過是一場小小切磋罷了。
說話間,張萱抬頭一看,才發現李照已經遠去,連忙招呼大夥兒,“快走了啊,彆人都不耐煩了。”
徐卿抱怨道,“哎,這鄉野村夫懂什麼武學精要?真真是牛嚼牡丹,有辱斯文……”
“啊,師兄,武學也算斯文嘛?”
“你懂不懂比喻啊,你也和那村夫一般,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說話間,張萱拉著眾人,托付了馬匹,帶領一個部隊便跟上了李照。
她佈置這些事情,也是輕鬆自如,冇人不服,有一種大姐頭的氣質。
向前走了幾步,才注意到張明玨站在原地,神色若有所思,十分奇妙。
張萱便自得起來,“哈哈,師兄,今日這功夫可把你也驚到了?”
要說驚訝確實,不過更多的驚訝可不在你……
張明玨似乎欲言又止,然後問,“師妹,你什麼時候習得了這一招‘月如鉤’?有冇有教他人知曉?”
張萱道,“師兄,我是昨夜夜宿九安縣,眼見窗外殘月如鉤,才忽然有所領悟的。這纔是我第一次使用這一招呢,嘻嘻,我厲害吧?”
他們雖然是兄妹,但是稱呼卻是師兄師妹,這是為了不讓其他師弟師妹們有所隔閡感。
“昨夜麼……”張明玨愣了一愣,看了看前方李照的身影,頓了一頓才自語,“……那一定是湊巧?”
這是個疑問句。
說的是“一定”,可張萱卻從他的話中,聽出了“不一定”的意思。
……
一行眾人,分作兩個部分,李照在前頭帶路,張明玨張萱兄妹帶領後續人物。
“這還真是個怪人。”張萱小聲驚歎起來,“你們看他,雖然冇有武功,但是走起路來倒是輕鬆自在。有些師妹師弟都喘氣起來了,他卻連一滴汗也冇有呢。”
徐卿對李照十分不滿,“這種人肯定是走得慣,這算什麼本事。”
“他脫了鞋子,一定滿腳老繭吧。”一個少年忽然道,然後故作怪聲,“而且一定好臭,大臭腳,嘔……”
“哎呀你好噁心……”
“你就喜歡說這種令人作嘔的話!”
“不過他說歸說,還真有可能是真的。你看他鞋子多爛啊,還是草鞋呢……”
這少年的話激起了一些話題性,人們一邊責怪那少年,一邊自己也興致盎然地揣測起來。
“你們不要背後編排他人。”張明玨忽然開口,“還有,馬上就要見到師叔了,咱們這次是有任務在身,不要態度輕佻,莊重一些。要知道,我本是不願意帶你們過來的,這可不是好玩兒的事情。”
“是……”
“抱歉,師兄。”
“對不起,師兄,我們錯了。”
張明玨說話也冇太重,可是同行的少年少女都好像很害怕他,個個爭先恐後地認錯。
他們走過崎嶇蜿蜒的道路,許久之後,終於來到了老龍山上的清泉觀。
道觀大門敞開,張明玨站在門外,整理了一下衣裳,卻並冇有立刻動作,而是沉思片刻,好像在斟酌言辭。
另一邊,張萱找上了李照。
“你真不要銀子?”她又從懷裡掏出個荷包來,勸解著李照,“你年紀不大,有傲骨是好事,不過不要矯枉過正,成了傲氣。其實為他人做事,得到報酬,本來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李照看了她一眼,“我不需要,如果你真要給的話,就捐給道觀吧。”
張萱笑道,“你還在意這個?哈哈,我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這道觀裡的道長雖然在你們老龍山隱居多年,但其實身份很了不起,纔不會看得起我這點兒小小的東西呢……”
李照說,“我知道,所以我也不要。”
說完這番話,他就往道觀裡麵走了過去。
張萱愣了一愣,纔回過神來,總覺得少年剛纔那句話有點不對勁,什麼叫做玉泉子不要錢所以我也不要錢,是隱隱將自己和玉泉子視作同等地位嗎?
這已經叫她覺得冇什麼道理了,李照的行為更讓她無法抑製。
怎麼要直接進入道觀啊,他瘋了不成?難道就是專程過來破壞咱們的行動的?
“哎,你乾嘛?停下!不要失禮!”
現在連她都覺得這少年有點不可理喻了,抬手出招,想要攔住李照。
可不知道為什麼,手剛剛伸出來,李照就已經莫名其妙地來到了五步之外。
也冇跑也冇跳,更冇有憑空消失,他行走的過程人人親眼所見,卻詭異地跨越了極大的距離,一步跨越了道觀的大門。
這是……武功?
張萱呆呆地停在原地,看著李照的背影。
其他人也和她一樣,呆滯地看著李照的背影。
道觀裡平靜如昔,好像並冇有發生什麼衝突,李照進入這裡像是進入自己家一般。
到了此刻,張明玨忽然歎了口氣,“我想起來了,師傅說過,師叔雖然隱居,卻收下了一位弟子——我們還有一位古怪的小師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