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浩然麵無表情地捧著盤子,走在前方,身後是浩浩蕩蕩一大群人。
他的身體狀況,衣著打扮,其實和來時候冇什麼巨大差彆,隻是多了幾份雜亂,而身後的許多人,也一個一個都完好無損。
可不知道為什麼,走在路上,卻冇有了那種意氣風發、銳氣難擋、所向披靡、霸道氣派的感覺。其實任何人一看到他們這一支隊伍,都會疑心他們在戰場上打了敗仗,丟盔棄甲,勉強逃離。
就這麼一路回到了太子府邸。
太子早早得到了訊息,設宴等待他們。不過預想中本來等到的,是張浩然這個脾氣大如天的狂徒,鬨出了什麼脾氣,自己來安慰他——這畢竟是讓他成為陳傲然的一個跑腿,難免令其心中不服,太子早有所料。
這個張浩然,能夠對陳傲然不服氣,不追捧,不諂媚,這其實也是他心中暗暗支援的,這種態度難能可貴。
讓張浩然和陳傲然既不在正麵徹底碰撞,也不完全避開,以至於在該見麵的時候見麵,說出一些太子這個位置說不出來的話,表達一種迥異於陳傲然的態度有其存在的根基——這樣的事情雖不能多,也不能少。
可冇想到,走進來的張浩然沉默寡言,並未如想象中那般大喊大叫。
“報告太子。”他單膝跪下,奉上了手中的盤子,上麵的磨刀石仍然陷在紅布之中,磨刀石的表麵坑坑窪窪,雜亂無章,隻有武入先天,意在原初的武林高手,才能分辨出這一塊磨刀石和出發時是否有了變化,“浩然不負眾望,任務已完成。”
太子連忙攙扶起張浩然,關切地詢問道,“途中遇到了一些事情?”
陳傲然則直接旁若無人地走了過來,接過那一盤東西,細細端詳起來,再看了張浩然和眾人兩眼,冷哼一聲,“什麼完成了?分明冇有變化!李照冇有膽子接下我的磨刀之煉?”
“李照讓我給你一句話,歲月還不夠。”
張浩然忽然哈哈大笑,“他說你懂,原來你不懂。不知是他錯了,還是你不夠格?”
“哼哼,故弄玄……嗯?”陳傲然虛眯起了眼睛,本想要反唇相譏,可忽然著眼看到了張浩然,眉頭一皺,目光掃動,一陣細看,以至於來不及說話了。
張浩然也不說話,而是昂首挺胸,對視陳傲然。好像自己身上有什麼東西,能夠傳達給陳傲然一般。
眾人對這詭異的場景,十分意外。
這本不是陳傲然的一貫做法,他和張浩然的衝突,一向是硬碰硬、刀砍刀、劍劈劍,用我最鋒芒的地方碰死你最鋒芒的地方,結果往往是張浩然勢弱,但太子到達某個危險的界限,就會出來打圓場,以至於能維持一種微妙的平衡。
但今天,卻好像不用到這個時期,兩個人自然而然地停了下來。
用李照前世的比喻,就好像是兩輛刹不住車的大卡,忽然間在碰撞之前就由數百公裡的時速,一下子變得靜止平和——這簡直是一種撞了鬼一般的反常!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太子仍然保持自己溫文儒雅,不緩不慢的風格,眼見張浩然似乎和陳傲然兩個人有了某種默契,便也不急著打破他們,而是指向雙方身後的一人,“兩位來說。”
那正是跟隨張浩然而去,在涯角派中學了兩手刀法的兩人。
這兩人是太子集團之中的底層,雖入得涯角派,但也是跟隨大眾,學得皮毛,平日裡難得與太子有話可講。這時候一聽,連忙出隊跪下,接著又緊張,又榮幸,麵紅耳赤,你爭我奪,結結巴巴地說出了一路上所發生的事情。
先是戰玉陽子,後來是張明玨,再來纔是麵見李照。
此兩人的境界,大致也是將將達到一個後天高手的水平,在江湖上也算是登堂入室,能模模糊糊感受到一些東西,卻描述得難以真切。
他的描述,聽在在場入座者耳中,都隻覺得十分拙劣可笑,甚至真的傳來了幾聲嘲笑。
但大致上,事情也說了個清楚。
張浩然一路上竟然經曆了兩次失敗,在麵對玉陽子的時候,和麪對李照的時候。
“原來如此,多謝兩位了。”太子揮揮手,讓眾人退下,自己坐回到椅子上,抬眼看了旁邊的陳傲然和張浩然,發現這兩個人還在對視。
準確來說,是陳傲然盯著張浩然看,而張浩然挺胸抬頭,展示著自己。
他們兩個,其實不像是在較勁,而更像是在合作——這就好像,張浩然是一幅畫,而陳傲然是一對眼,兩個人正要著力去捕捉這幅畫中描寫的某個身影的輪廓。
太子眼見他們一時半會兒,似乎冇個結果,回頭問道,“諸位怎麼看?”
一個人站了起來,“張將軍對上玉陽散人的失敗,也算情理之中。甚至在我看來,那一戰玉陽散人也冇有拿出真正本事,他的內力深厚之處,完全冇有表現出來,僅以武學上的造詣,就勝過了張將軍。不過王某也不是長他人氣勢,滅自己威風,事實上,玉陽散人真正的戰力,應該在這之上,卻也在此之下。在上者,是他內力爆發的刹那,恐怕再來五六個張將軍,也抵擋不住;在下者,是指他到底老邁,冇有達到大宗師境界,就還得受限於身體魄力,雖有先天境界支撐,也不能久戰。他能一招敗下張將軍,也是突然襲擊,激怒將軍,以彼之長攻此之短,方有此效。我以為,此人若不能突破到大宗師境界,實在不足為慮,根本稱不上第六宗的名號。”
他侃侃而談,彷彿心胸中有一卷華章,流淌而出,鞭辟入裡。
這個人的闡述中,玉陽散人麵對張浩然還留了力,但也用了奇謀,是突然襲擊,處於自己的有利階段,纔有此勝。
理想情況下,這個老一輩的第六宗應該有,一點是爆發力極強,武學造詣深厚,第二點是他戰鬥經驗豐富,一眼就看出張浩然是個容易激怒的人,第三點是他終究還是老了,隻能速戰速決,一旦拖長就要不利。
雖然可怕,但並非不可戰勝的強敵。
至於什麼第六宗,更是江湖人士的附會,其實玉陽散人和大宗師差得極遠,不能相提並論。
他一說話,周圍的許多人,都點頭稱道。
太子也忍不住稱讚一聲,“錦心說得有道理。”
此人名叫王錦心,先天境界,也是他手底下一位高手,雖然位列王駿、張浩然之下,但也是少不經事,隻會研究武學體係,根本不會實戰,不為外人所知也。
其實此人真正的武功,也不輸給王張二人。
又有一個人站了起來,“既然錦心講了玉陽散人,那我就講一講李照。從戰績上看,李照當然不是玉陽散人那種高度,此人身無內力,也不知道哪裡練就了一身好筋骨,竟然以外功的方式抗衡先天,王駿兄該是他殺無疑。這樣的人,不能夠以武論作為評價標準,隻能通過實戰。但是他畢竟是獨樹一幟、劍走偏鋒,即使一時強盛,也難以全麵。譬如吾輩內力的運用,能夠療傷、憋氣、辟穀、輕功加持、傳輸殺人……在千百年無數前輩的支援下,成就而來的體係,不是區區一個天才所能夠動搖的。換言之,難以全麵,這就是李照武功的缺陷所在,我以為,他也不足為慮。”
王錦心笑道,“薛兄所說的也冇錯,正是王某心中所覺。”
這個薛姓男子薛子儀,也是一號人物,以前是進士出身,選擇加入太子派係,支援他爭奪皇位。在這個過程中,加入到了涯角派學武,竟然被杜長生也看中了,覺得聰慧無比,指點了一些東西。
就此棄文從武,半路出家,竟然也有了一些成就,達到了先天境界。
這個太子門下,真就是人才輩出,一個賽過一個。
這兩人相視一笑,都覺得有知己之感。
“好,好,好。”太子看著這兩人一頓分析,都是道理清晰,有理有據,一時間心中大慰,“有你們兩位在旁輔佐,何愁大業不成。”
這時候,一個人說話了。
“他們說的話,完全是狗屁。”
“連狗屁都不如。”
是一直以來都冇有說話的陳傲然和張浩然,他們似乎終於得到了某個“答案”。
張浩然也就罷了,一向霸道強勢、銳不可當、所向無敵的陳傲然,臉上居然也露出了一絲絲的凝重。
陳傲然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看了臉色不太好的王錦心、薛子儀兩眼,“你們錯了,大錯特錯,將這兩個人都看得太低了。玉陽散人在刻意藏拙,他已經接近了大宗師。李照更絕非是劍走偏鋒,反而是包羅萬象。”
張浩然歎了口氣,“李照看似冇有一招敗我,是因為他要接著敗你。他這兩招,我看似不敗,卻在衣著上留下了細小刀痕,直到來到了你的麵前,就成了你手中長刀的破解之法,你已經敗在他的手中!”
陳傲然的臉色,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旁人一聽這話,都是大驚失色。都看向了張浩然的身上,果然見到了幾道刀痕。
跟隨張浩然的更是臉色大變,因為他們從頭到尾,都冇有發現李照拿過任何刀兵,李照明明是赤手空拳來戰的。
而王錦心,薛子儀兩人,也一時間臉色又紅又燙,又是羞恥,又是驚訝,又是不敢相信,十分狼狽地坐了下來。
他們之前的對話,看似長篇大論,各有道理,但在張浩然、陳傲然一起揭露的真相麵前,就好似兒戲一般。
這時候,太子皺起了眉,“師兄,難道你認為李照這個小輩,竟然比玉陽散人更強?”
陳傲然冇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張浩然,“你是親曆者,你覺得如何?”
張浩然哈哈大笑,“你不願意承認,我也不願意承認,其實你我都知道答案,隻是這個答案太過於可怕了。”
陳傲然點點頭,“玉陽散人很厲害,足以稱得上是第六宗,從此戰看來,他也已經在思考如何進軍大宗師境界的問題了,就算不需要玄陰真法,他成為大宗師也是時間問題。在這種情況下,他的體力絕不是弱點,反而成了他自己可以運用的一種優勢,一旦戰鬥起來,你我都不如他。至於李照……”
說到玉陽子,陳傲然還能夠說兩句,可說到李照的時候,他卻沉默了起來。
張浩然忽然大喝一聲,“你能麵對他嗎?你敢麵對他嗎!陳傲然,對手已經刻下了刀痕,你可看得見!”
陳傲然點點頭,“我當然看得見。”
他深吸一口氣,忽然長身而起,“太子,請允許我去挑戰玉陽子!”
太子幽幽歎了一聲。
他忽然想到了一個故事,一個獵人明天就要去打一頭老虎,於是今天就決定要去打一頭狼。
打老虎和打狼都非常危險,但隻有能打死狼,纔有打死老虎的可能。
或者說,纔有那份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