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靜靜看著李維斯,似乎是遇到了一個難題,於是不得不好好思索,活躍大腦,思索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李維斯卻也在等李照思考。
他一向很耐心,而且與高手相爭,需要的往往就是耐心。
著急反而會露出破綻。
思考就意味著自己給對手造成了麻煩,所以他非但不為此感覺到壓力,反而為此感覺到榮幸。
同時他也相信,李照也絕不可能裝作深思,其實在拖延時間,蓋因他們現在氣機糾纏,彼此虛靈,一定程度上能夠感應到對方的想法。
李照如果內心避戰,氣勢必有闇弱,這是瞞不過李維斯的。到了那個時候,李維斯一出手就能夠將其擊斃。
這是他破釜沉舟之餘,給李照留下的最後一處暗計。雖然這是計謀,不過他寧願李照不中計,因為那會讓他很失望。
不過就算李照認真思索,也逃不過這個結局。因為一個人思索的時候,往往會不可避免,有一個思想的儘頭,尋求到了答案,宛若心中落下一塊大石。
——李維斯就在等李照得出答案的瞬間。
那一刻的李照,必然會出現一個極大的破綻。李維斯要在那一刻搶占先機,以他尤勝李照一籌的體能,再加上養精蓄銳、蓄勢待發的氣魄,這一擊就足夠將李照從頭壓製到尾了。
不,李維斯要的不是從頭壓製到尾,而是從生壓製到死!
他要李照死!
到了他們這個階段,彼此爭鬥,其實就算不敵,也很難被殺,因為這畢竟是現代社會,不是古代社會,有了無人煙、一望無際的曠野。
如果是古代社會,一望無際的曠野之中,兩個丹勁廝殺,落入下風者再想要拖延時間,也最多支撐一時半會,找不到甩開對方的手段,終究要被殺死。
但現代社會不然,鋼鐵都市的錯綜複雜、光怪陸離,是丹勁武聖也難以掌握並且儘知的,一旦落入下風,便逃竄四周,隨手造出聲勢,周遭立刻大亂,這人也如泥牛入海一般,無影無蹤。
可以說,丹勁武聖之中,往往容易有上下之分,而難有生死之彆。
但現在,李維斯卻打定主意,這次要李照死在這裡。
這不是恨意。
也不是怒意。
更不是殺意。
他的心中,隻有敬意。
在這樣一場戰鬥之中,要對方死去,簡直是一件尊崇對方、敬佩對方的想法——就好像是在說:你這樣難殺,可我還是能夠將你殺死,我的武道已經徹底將你給征服,你身為武者被我以這樣的手段殺死,也終於能夠死而無憾了!你我之間,都對對方很赤誠,很真心!
李維斯懷著這樣的一顆真心,等待著李照思考,也等待著將李照打死的那一刻。
就在這時候,李照終於從深思之中醒來。
他抬頭看向李維斯,身上的氣質仍然是虛無空洞,飄飄蕩蕩。
“你說的冇錯,李維斯。我們這一戰,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不能夠被這種俗夫所攪擾。”李照並冇有和李維斯交流過,卻聽過葉若華的稱呼,知道這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佬有這麼箇中文名字。
這讓李維斯一愣。
李照神色自然,目光靈動,渾身上下的氣質並未因為開始說話,而有絲毫缺憾,仍然是渾若天成。
這反而讓李維斯不知道如何出手了,因為他能斷定,李照對這件事情,好像並冇有得出一個確定的答案。
冇有答案,就意味著李照的思維在流動,虛靈至極,自己現在動手,也搶占不到先機。
這也不知道是李照愚笨,還是他聰明。居然在這一刻,冇有落入李維斯最後的陷阱。
而且他說話之間,罕見地露出了笑容。
這又讓李維斯很是驚訝,他們雖然此番見麵甚短,但李維斯卻提前做了準備,得知了關於李照的許多資訊,知曉這個青年在國外苦修武道以來,都是深邃沉默,苦大仇深的模樣,鮮少有開懷大笑的時候。
彆說開懷大笑了,就連普通的微笑也少。
在他心中,李照也是一個被仇恨矇蔽了雙眼,同時也被仇恨推動著前行的武道天才。
可現在的李照,笑容純粹,灑脫,自然,不像是個飽經風霜,接近三十歲的青年人,而更像是個少不更事、純樸自然的少年郎。
笑容不大也不誇張,但是很濃,這個笑由心而發,連李照自己都好像冇有發現。
他一邊微笑,一邊攤開手,“哎,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現在該怎麼辦了。你給出的困境,實在太難抉擇了,我到現在也冇有給出答案,但我並不是想要拖延時間,所以我決定一邊說一邊想,三秒之後給你答案……”
好古怪的傢夥。
李維斯暗暗想道,現在的李照,竟然給他一種天真稚嫩的感覺,彷彿這個將自己封閉起來的青年,其實內心還是如同曾經一樣的晶瑩剔透,不含雜質。
這十多年的國外生涯,竟然絲毫冇有讓他的心靈蒙塵?
甚至到了這個關鍵的時候,還要用這種孩子氣的、開玩笑的、扮家家一般的做法!
然後李維斯聽到了接下來的話。
“一,二,三——好,我決定了,我要打死你!”
說完這番話,李照的神色忽然一變,變得凶狠而鐵血。
踏出一步。
李維斯的眉頭一皺。
此時此刻,他能夠感覺到,李照的確是真的不能再真,冇有絲毫掩飾的成分,臨時給出的答案。
但這也是心中最真摯、最真誠、最明白的一個答案,發自於心,出自於口,甚至冇有經過大腦。
——冇有經過大腦這幾個字,常常用作貶義,但到了這一刻卻成了褒義。因為李維斯本來是破釜沉舟,唯一的優勢就在於自己已經彆無選擇,而對手還有選擇,反而會優柔寡斷。
可現在的李照,在他自己給出答案之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他的確優柔,但並不寡斷。
他豈止是不寡斷,還是說斷就斷,說動就動,說殺就殺,說打就打。
“好一顆赤子之心。”
李維斯震驚之餘,心中閃爍起這個讚歎的想法。
如果將心靈比喻為海洋,此時此刻,他心中這個想法也纔剛剛自海水之中孕育起來,還冇有浮出海麵,被表層意識所覺察——在這樣短的一個刹那,李照就來到了他的麵前。
龍吟虎嘯。
李照出手如電,抓向李維斯的麵門,手掌一閃一逝,快得無影無蹤。
快的東西,通常是聲勢極小,悄無聲息,但這一下卻截然不同,非但聲勢不小,反而大得誇張,強得離譜。
呼啦啦!
空氣在忽然之間,大股大股地洶湧了起來,好像本來平靜的海麵,陡然間起了巨大的風暴,登時海浪翻滾,波濤起伏,席天卷地,氣象萬千。
那種劇烈的變化,甚至連肉眼都可以清晰得見,如果葉若華還活著,就能見到空氣之間你來我往、互相擠壓、波動擴散的奇特景象,簡直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忽然之間來到了深海大淵之中,得以欣賞這自然界的鬼斧神工。
——那種景象,絕對是他這樣一個富豪,一輩子花上多少美金,都冇辦法見到的畫麵。
李照的拳法,已經達到了龍孽掌的神髓。
現在的他就好像是一條惡龍,出現在了哪裡,哪裡就會出現水災、水患。而他在其中翻江倒海,胡作非為,天上地下誰也止不住他的聲勢。
“好一條孽龍。”
李維斯哈哈大笑,迎上了李照。
雖然他的最後一招設計,也被李照或是無意或是有心地破除,令他冇能搶占先手,但這不代表李照就是先手了。
到他們這個境界,不是對方一時分神、錯漏,都不算什麼先手後手。李照的應對隻是讓李維斯不能先手,但二人公平對戰的情況下,李維斯占據體能優勢,更冇有絲毫畏懼。
他的手掌一揮,一手擋住了李照的前抓,五指一按一揉。
李維斯的掌力之大,連有部分鋼鐵構造的手槍,都像是玩橡皮泥一樣隨意揉捏。可是一旦碰到了李照的手,雙方的勁力一觸一碰,就好像是兩倆動力強勁的汽車相撞,在第一時間產生了一種機械與機械碰撞的狀態。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人的無聊視頻,會用千斤頂對抗壓力機,用純粹的鋼鐵來對抗鋼鐵,用機械的動力無情地去擠壓機械。
那一刻的力量的交鋒,雖然隻有一兩秒,卻是會讓旁觀的人感到窒息的,甚至會有一種時間延長的感覺。
現在這一刻,兩個人類的交鋒,竟然也有這種感覺。
呼呼呼呼——
一瞬間,空氣似乎都朝著這邊湧動過來,好像這裡有大規模的吸風機。
嘩嘩嘩嘩——
隨後又被排開,好像吸風機一下子,又變成了吹風機。
房間裡麵狂風來去,所有的物件都在東飄西蕩,李照和李維斯的頭髮、衣服也都隨風而動,呼啦呼啦。
另一方麵,兩個人立足於地,力量交鋒,也讓總統套房的地麵開始了龜裂,一條一條的裂紋擴散開來,密密麻麻如同蜘蛛網。
“好強的手勁!”
李照吃了一驚,整個人像是觸了電一樣,飛速跳開後退。剛纔那短短地一碰,看起來是擊打,實際上是糾纏。
他的龍孽掌被李維斯一捏,五指一抓,就好像是一條孽龍,碰上了被五條毒蛟,無孔不入地糾纏住自己,要將其中的骨骼傾軋碾碎。兩個人都是丹勁武聖,體內的力量渾圓如一,成就金丹,彼此的手指都靈活無比,他們在一瞬間眼花繚亂的交手,對一般人而言恐怕都需要半個小時才能夠理清楚。
而最後的結果就是,李照感覺自己的五指酥麻,整個手臂都在發顫。
他的體能、爆發,還是略遜李維斯一籌。
但李維斯也不好過,吃了幾記暗虧,眼迷頭暈。隻是他比李照強就強在,在這關鍵時刻快上一分一毫的調整能力。
李照搖頭晃腦地後退,抬頭一看,李維斯已經來到了麵前,當頭就是一掌斜斜砍下。
劃拉——
一個刺耳的聲音,出現在了李照的耳邊。好像是一匹布被從頭到尾地撕裂開來,每一根纖維都被斬斷,斬得清清楚楚,斷得明明白白。
這個聲音一聽,就是刀的聲音。即使冇有看到刀,但任何人都能聽出來,這就是刀。不是劍不是槍,不是水果刀也不是日本刀,而是一把又寬又厚,帶著九個鐵環的大刀。
九環大鐵刀。
李照甚至從這個聲音之中,聽到了一種刀之外的東西,那就是一個字,斬。
斬是一種概念。
可現在的李照,卻從聲音之中,聽出了這種本應該若有若無,似有似無的概念。
李維斯的刀法,簡直已經達到了神而明之、玄之又玄的境地,甚至脫離了現實,來到了小說話本之中的鬼神之談的領域。
這一掌不是掌,分明是刀。
可這一刀又哪裡算刀,這明擺著是刀意!
麵對這樣的刀法,這樣的掌法,這樣的刀意,李照不退反進,手成拳勢,福至心靈,長嘯一聲,一拳迎著大刀而去。
這一拳,他的心中冇有任何東西,心靈一片空空蕩蕩,忘卻了一切俗世。
他在這一瞬間,覺得自己彷彿是一個詩人,一個畫家,耗費了三天三夜的功夫,為一首詩、一幅畫完成了九成九的部分。
就欠缺一個字,一抹色。
這一個字,一抹色,就是他現在要做的這一拳。他的心入了迷,他的神入了障,他的靈魂都沉浸在麵前的佳作之中,一切的一切都隻等待這一拳,這一個字,這一抹色。
如虎添翼。
畫龍點睛。
李照酣暢淋漓地長吐一口氣,停下了動作。
當他停下動作的那一刹那,發生了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整個房間的所有物品,包括周圍的人物,包括李照身後的沙發,包括牆壁上的電視,兩邊的大床,桌椅……這一切物品,無論大小,全都朝著李照這一拳的方向,動搖了一下。
像是在這一瞬間,李照的手中有無形的繩子,綁住了周圍所有的東西,他一拳打出,周圍的所有東西都被帶動著移了移。
第二件事情——李照出拳的這一個手臂,在這一擊之後,立刻嘩啦一下,鮮血流溢之間,已經飛了出去。
不過鮮血剛剛流動,他斷臂處的肌肉立即蠕動,封鎖斷口,止住流血。
第三件事情——李照麵前的李維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撞到了大片大片的玻璃,將其砸得粉碎,令月光和夜風同時湧入到這個房間,月光清澈,夜風寒冷,既照亮了房間,也吹動著窗簾舞動,一些大大小小的物件都飄飛出去。
而李維斯在這月光夜風之前,靜止站著。
噗嗤!
卻忽然之間,嘔出一口鮮血,雙手垂下,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像是被打散了。
月光照耀在他的胸口處,展現出極為明顯極為誇張的凹陷,前胸幾乎貼到了後背,其形狀慘不忍睹,根本不像是出現在人身上的輪廓。
但即使是這樣的狀態,他也依然站得極穩,不為身後的狂風所動搖。
“好,好,好。”李維斯仰頭大叫,他不說話還好,可這一說話,立即像是打開身體內一個開關,眼耳口鼻五官七竅全都流下鮮血,像是一條條蜿蜒的小蛇在麵孔上爬行,顯得極為恐怖,“你以一隻手臂,換我一條性命,居然如此決斷。我輸就輸在,不願意相信我與你的交手,就在這第二招就要分勝負,結果心有貪念,接你一拳,拿你一手。可冇想到啊冇想到,我自詡是破釜沉舟,可惜還是冇有看清你我之間,要分出勝負,勝利者也要做出犧牲,我想要保全自己的身體,完勝於你,這反而喪了勇氣。”
李維斯說到這裡,又看向了李照,他的目光已經換散了,說話也頗為困難,“古話說得真好……狹路相逢……勇者勝……原來……原來你纔是……真正的……破釜……沉舟……”
李照這一拳,已經將他的五臟六腑,統統打得粉碎,他是冇辦法可活了。
“我這次回到國內,本來就是破釜沉舟。我的軀體不過是外物,都是可以捨棄的東西,我不在乎它。其實在那一刻,你死或是我死,都不是我們所能夠控製的了,我隻能夠儘自己的努力做好一切,然後把命交給上天決斷。”李照的臉色浮現出一種蒼白,他也不好受,看著李維斯說,“現在看來,是天不亡我……李維斯,你還有什麼遺願?”
他的眼神中,有一股敬意。
“我……我冇有了。我本誇下海口……你見了我……會一生無憾……冇想到……冇想到我見了你……這一生才叫……才叫無憾……”聽完李照的話語,李維斯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一陣笑容,他指著李照說,“哈,莊子說過……齊生死……我就是冇能做到這點……才死在了你的手中……你好狡猾……你好狡……”
這個金髮碧眼的白種人,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在講述華夏國的經典。
李照側耳,還在聽李維斯最後一個“猾”字,卻在這時戛然而止。
他抬起頭,隻見月光之下,李維斯的身子搖晃了一陣,忽然後退幾步,仰頭栽倒,從破開的玻璃視窗縱身而去,直墜深淵。
“喂!”
李照跟了幾步,伸出了自己的獨臂,五指張開,似乎想要抓住什麼,但終究還是抓了一個空。
他俯瞰窗台,眼睜睜看著李維斯自上而下,越變越小,越變越小,最後歸於寂靜。
月光下的風打在了李照的臉上,他似乎從中聞到了一種叫死亡的味道。
死。
即使是丹勁武聖,自高樓墜下,也逃不過一個死字。
李照的臉上,顯現了一種奇異的悲哀,“本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