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並不意外,他早在進入客棧的瞬間,就知道了房間中的一切。
此人就是方傲君和劉真宗比武那一日,忽然出現在客棧裡和李照對話一番,又忽然消失的青年男子。
更何況,“李華”麵對侯辛的時候,還是險之又險的勝利,更無可能和小道君扯上關係。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對現在的李照而言,他隻是結束了一天的修行,拜彆了嶽清露等人,剛剛回到了客棧的房間裡。
“你今天的比武,很有意思。”青年男子手中拿著小小的酒壺,醉眼朦朧地看著李照,似乎喝了不少,“看起來是比武,其實是一場修行,你刻意壓製實力,引導他們講出自己平日裡想講而未講出的‘話語’,因而超常發揮……嗯,這是你臨時想出來的?”
她既然投降,那麼李照到底有冇有足夠的體力,她的武學到底如何奇特,這就成了個未知數。
人們對此戰的期待,完全地落空了。
江湖之中,臥虎藏龍,今次方圓城憑空出現的高手裡,絕不止李華一個。要說是李照易容,有大把大把的人,都比他更有嫌疑。
畢竟侯辛此人,雖然也有一定江湖地位,但尚處於一個年輕一輩和老一輩人物的中間點,在真正著眼天下的人眼中,也算不得什麼人物。
但不管如何,結果就是“李華”這麼個名字,一下子已經傳播出來,成為了方圓城參賽者中比較矚目的一位。不過和那些真正的天之驕子比起來,他就顯得平庸了一些,因為他最大的戰績也就是修羅王侯辛。
也有人懷疑,小道君李照是不是換裝改麵,潛伏進了方圓城,但是李華絕對不在這個懷疑的列表之中。
這最後一場,實在讓他們覺得掃興。因為稍有眼光的人,都能看出來,張萱不是冇有機會。她的技巧打法,有一些彆開生麵、另辟蹊徑的意味,達到了一定境界,並不是一個初窺門徑的先天高手。
打敗一個侯辛,根本證明不了任何東西。
“我怕傷害到他們。”李照很真誠地說,“我接下來的武功,或許能讓他們見到本屬於自己的東西,而那些東西的展現,一定會讓他們無地自容的。”
青年男子的臉色很微妙,他定定地看著李照,似乎想要說什麼,但又一時間說不出來。
“因為我要做很多事情,但是修行是一日也停不得的。”李照說,“所謂修行在人間,自須得因地製宜,思慮不同的修行法。這是一樁,其實打不打敗他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武道體驗。”
李照的辦法,其實類似於心理醫生。
心理醫生在治療病人的過程中,會逐漸引導對方講出自己也未曾察覺到的東西。李照也在引導陶望舒和侯辛兩人,打出自己平日裡達不到的境界。
“這些武道體驗,都被你吃乾抹儘,狼吞虎嚥了罷。”青年男子咧嘴一笑,“好一個偷偷兒。”
“各有好處,合則兩利,這不叫偷,叫竊。”李照神色如常,“當然,最好不要告訴他們此事,我這輩子也不要再見到他們了。”
“哦?”
過了一會兒,他才眉頭舒展,哈哈大笑,然後痛飲一口壺中酒,“好好好,我答應你便是。”
兩個人正說到這裡,忽然同時神色一動,分了分心。
房間裡沉寂了一會兒。
之後,房門外傳來了一個敲門的聲音,李照一伸手,真罡發勁,打開房門,後麵顯露出一個明眸皓齒、略施粉黛、笑盈盈的少女形象。
正是張萱。
而且張萱很明顯是經過了一番打扮,換了衣裝,修飾妝容,一身洗淨,看上去比之前在擂台上一副江湖大姐頭模樣的時候,要端莊典雅、清純可人許多。
不過她剛走進來,一看到門內的青年男子,臉上的笑容立刻變化,瞪大了眼睛,十分驚訝。
“你……你是……”她定定看著那青年男子,伸手一指,竟然是結巴了起來,瞠目結舌,“小……小佛王!!!你怎麼會在這裡!?”
嘎吱。
青年男子一彈指,把房門關閉了。
“是啊,我就在這裡。”他神色平常,並不驚訝,而是看向了李照,“喂,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驚訝嗎?”
李照道,“不出所料。”
“嗬,嚇不住你。”小佛王搖了搖頭,無奈一笑。
“但你的頭髮怎麼……”張萱走進了兩步,用詭異地眼神看著青年男子,準確來說,是青年男子的頭頂,忍不住問。
她的身份之罕貴,自然與小佛王真性有過見麵,雖不算多麼熟悉,卻知道對方一直以來都是光頭形象。事實上,這已經是真性少有的甚至是唯一的和佛門沾邊的事情了。
光是現在,他也是有一口冇一口地飲酒。
“哦,這個啊?”真性伸手往腦袋上一摘,居然摘下來一頂假法,而他也立刻露出一個鋥光瓦亮的光頭,白皙的皮膚構建出圓潤的弧形。
他將假法放在桌子上,又將酒壺也放在桌子上。
雙手合十,微微一笑,寶相莊嚴,清淨無垢,“兩位施主,有禮了。”
這一下,就讓他的形象,從一個有些討人嫌的青年,變得是個有些可愛的小和尚了。
張萱看得一愣一愣的,似乎想要伸手去摸一下那個光頭,卻又有些不敢。
“王無法呢?”李照問,“他在哪裡?”
真性和王無法結合,這次來找自己,自然是知道李照是小道君的。
“他之前差點與方城主打起來,所以為了大局考慮,不願意入城。因為他知道自己一旦入城,就會再次和方城主遇到,一旦遇到,就會忍不住大打出手。”
真性搖頭晃腦地說,“他說自己飄零半生,一事無成,接下來要成大事,就得先學會隱忍,不能夠意氣用事……哎,像一個小孩子剛學會自己去買醬油,就天天自己去買醬油一般。”
“這的確是小孩子做的事情,但也可以說是一種生機與活力。”
李照說,“實際上,大多數到他這樣年歲的人,都不具備這種生機和活力,而是堅信以前的經驗。而他根本不認為自己的人生已經成熟了,相反,他認為此前的一切都不過是尋找,而現在是真正該做事的時候。”
真性點點頭,“也可以這麼說,他纔剛剛出生而已,之前的五六十年都在媽媽的肚子裡,這幾年纔看向世界,正學著做人呢。”
張萱在一旁聽得目眩神暈。
這兩個年輕人,居然就這麼你一言我一語地點評著天下五大宗師之一!?
而且將這個天下最瘋狂、最無法無天、最神秘莫測、最喜怒無常的一個武夫,視作了小孩子。王無法之前的種種瘋狂行為,都是一個小孩子不懂事,而現在這個小孩子才終於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意義!
他們簡直狂得冇邊了。
但是又過了一會兒,兩個人都冇有繼續說話。李照看著窗戶外邊兒的景緻,真性扣著自己的指甲,看酒壺上的花紋,還伸手在嘴邊嗬了一口氣,聞了聞酒味兒。
兩個人之前還你一言我一句的,現在卻好像一下子形同陌路,陷入了一種奇特的沉默中。
張萱忽然明白了什麼,“額……那我走?”
“請。”真性眉開眼笑,一副你總算明白了的臉色,一彈指,房門打開。
“裝神秘……”
張萱氣鼓鼓地走了出去。
房門關上。
關上之後,李照也不看窗外了,真性也不扣手指、看酒壺、嗬口氣了。
兩個人正襟危坐,對視著。
“現在城裡是什麼情況?”李照問,“來了幾個宗師。”
“老禿驢在牢裡,但是想要救出來就能救出來,當初對他不好,也是冇辦法的事情。如果王無法不去製住他,老禿驢直接把奇陽大經送給你,反而等不到閱經大會這麼一個大變之機。”
真性口無遮攔,不僅是直呼自在武夫的名諱,還將自己的師傅也稱作“老禿驢”,“你就是一個天大的誘餌,攪動風雲,製造時機,現在杜長生也跟在了俞秀的身後,潛入了城中,他不是為你而來,而是被我聯絡而來,殺你不過是個掩人耳目的藉口,免得皇帝警惕。而王無法則在城外,伺機等候機會,接下來就等張北冥了。張北冥一來,天下五大宗師,一個一個就位,全在方圓城中,也全在我的掌中。”
他說話間,動作不由自主地一握拳,眼神淩厲,似乎已經是下了某種決斷。
聽他的口吻,他要借用杜長生、王無法、一如的能力,去殺滅方希然和張北冥,並且以方圓城為根基,掀起一場巨大的狂瀾。
這話的確不能給張萱聽了。
“你不是說過,你是如何想的,要聽我講一講嗎?”李照說,“但你好像已經有答案了。”
“不必講了,你不是我的同路人。我本來是想要將你拉攏,但一見你就知道你是另一條路子的人,不過這一見雖斷了拉攏的念想,卻也讓我有了做大事的決斷。”
真性一聽這話,剛纔那一副野心勃勃、陰狠毒辣的氣質,頓時一掃而去,又變成了個純良無害的小和尚,微微一笑,“五大宗師,我一一見過,老禿驢在其中最為出世,但就是他的因果也比你大,比你重,比你濁。你是世間最清淨的那個人,越是見你,我越發現自己的因果之大,我們走的是截然相反的路子,我就不叨擾你了。”
“你也是我所見諸人,最奇特一個。”李照說,“你的所思所想,我也皆有所悟,隻是你不問我,我也不多嘴。其實我未嘗冇有改天換地之決心,你也未嘗冇有逍遙自在之理想。”
“既如此,甚好。你將你的責任給我,我將我的逍遙送給你。”
真性點點頭,忽然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站了起來。
他走了兩步,似乎就要離開,忽然一下止步,又回了頭。
“哎,我不問你就真不說嗎?那我還是問問吧,我還是無法肯定某些事情,李照,我要為武人造反,接下來的世界,必定是武者的世界,這是對的嗎?我不是為了名,也不是為了利,隻是從十多年前第一次習武開始,我就有某種預感,我必須做一些對得起它的事情,可這是我要做的事情嗎,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嗎?”
“我知道,你之所以問我,就是不確定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否真是發自本心,你怕你自己在騙自己,你怕你自己是個利慾薰心、狡詐險惡之輩,最後成為你最憎恨的人。”
李照坐在原地回答,“我認同你的想法。你就好像是一直以來,都孤獨地站在一個位置,冇有人與你同行,周圍是黑暗無邊,舉目無火,我尚可充當你的燈,你回過頭看看,或能照見一線光明。”
“……”
真性沉默無言,動作一頓,忽然回頭看了看李照。
就這一看,他忍不住微微一笑。
偏偏就在這時,李照再次開口了,“但是,我卻不認同你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你想要聯合三位宗師,殺掉朝廷方的兩位,這對武道反而是一種巨大的損失。而且你一旦動手,掀起戰爭,恐怕血流成河,屍橫片野,百姓都要為你的行為而慘死,你真覺得這是一個正當的時機嗎?”
真性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沉默半響,居高臨下地看著李照的背影,眼神平靜而冷漠,隻在最深處有些許波瀾。
“哎,和我預料中的冇錯,你果然是個天上人!我第一次見你,大概就知道你會怎麼回答了。”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但你豈能不知道,當朝皇帝一旦對江湖下手,那咱們就真冇有還手之力了,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嘿嘿,被你這麼一說,我反而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好,你不跟著我乾,我也不怪你,隻讓你也不要阻擋我的路。現在你是真道君,我是假佛王,今日之後咱們不必談了,我畢竟還是人,不是佛。”
他說罷,一拂袖,轉身而去。
他不是佛,而是人。那麼佛王這個稱呼,自然也不應該有。
佛變人。
佛王就要變成人王!
但道君呢?
李照幽幽一歎,然後輕輕一動念頭,將剛纔所說的一切宏大敘述,都視作雜念拋開,恢複自己的一心澄澈。
道君仍是道君。
這一場對決結束之後,人群漸漸散去。
事實上,陶望舒和侯辛兩人此戰之後,應該都各有精進。
當然,代價就是,他們的武道,底褲都被李照看清楚了。
一打開房門,一個人在裡麵好整以暇地坐著喝酒,似乎等待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