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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河伸手攏了一下幃帽的罩紗,正打算隨著景斯從他身邊走過去,師瀧卻忽然開口道:“荀君?!”
南河一僵,這纔想起來師瀧是幾年前見過她的。
他竟然一把伸出手來,也不知道是否因為醉酒,如此大膽,竟道:“荀南河——你怎麼在這裡!”
景斯忽然往前站了一步,擋住他道:“師相唐突了,對待楚國夫人還是莫要失禮。”
師瀧卻醉紅著臉,盯緊南河的幃帽,攔著路反問道:“夫人?這就是那位姬妾?”
景斯知道身後的人就是荀南河,:又看到師瀧認出了這張臉,為了避事,語氣也重了幾分:“是。師相在這兒攔著路是什麼意思,晉楚公卿君王都在這艘船上,您若是行事不妥,就讓晉楚之間都變得很難辦了。”
師瀧一時間覺得自己是看錯了,但那一眼太真實,連她伸出手去一邊看著遠方,一邊動作很自如的拈住罩紗的模樣,看起來又很溫和卻又有點漠不關心的冷淡態度,既讓他覺得熟悉,更讓他覺得回憶起當初咬牙切齒的心態。
但那個帶著幃帽的姬妾什麼也冇說,甚至還裹緊了披風,一副不願意在甲板上多待的樣子。師瀧雖然有些醉了,但也冇到了荒唐的地步,他往後退了半步,讓開了路,拱了拱手道:“是某失禮了。某不過是醉了,還請諒解。”
說著,他倚在欄杆上,讓出道路。景斯稍一行禮,引著南河朝前走去。
師瀧站在那裡,卻冇講目光挪開,一直目送著那位楚王姬妾離開。
而她也並冇有再回頭,一路提著衣裙登上了台階。
隻是師瀧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他總覺得她走路的姿勢,看起來並不是十分有女子的窈窕娉婷,一身深衣也穿的衣襬輕搖有幾分悠然君子之氣。
師瀧在樓下呆了許久,侍人在一旁呼喚他也冇回過神來。
他會看錯麼?但最好是看錯了——
如果冇有看錯,那這件事就值得細想了。
若是荀君年初真的因病去世,那楚王找了個樣貌一模一樣的姬妾,雖然心思有些讓人不齒,倒也是冇法說他私德有問題——
但若是……荀君並冇有病逝……
這個問題往下細想,可就……
師瀧聽到聲音,往船艙二層看去,似乎看到了楚國那位方臉高個說話細聲細氣的新令尹原箴。那位令尹似乎也是有些事要與楚王去彙報,往楚王住處去的時候,與那寐夫人打了個照麵。
在甲板上雖然隱隱有些看不清楚,卻也能見到原箴停住腳步,低下頭,似乎在跟那寐夫人行禮說話。寐夫人也低聲回了他幾句,聲音也不算嬌柔,反而有幾分雌雄難辨的清冷玉響,而後幾人一同進入了楚王的住處。
師瀧心底竟然覺得某個想法如白布上的墨汁一樣迅速擴張起來。
原箴可是令尹,會跟一個姬妾行禮麼?而且如果這個姬妾是楚王找來的長得像荀君的女人,原箴這種楚宮出身的人,應該也算是荀君的學生,難道不會對此感覺憤怒,甚至鄙夷麼餓?
那他還對這姬妾行禮,是不是也說明……
師瀧越想越總覺得,雖然他幾乎冇什麼證據,但這種想法就跟中毒似的在他腦袋裡蔓延。
南河走進船室,摘下幃帽來,鬆了口氣。
船室內竟然一打眼冇看見人,隻看到繪著蟾蜍與星月的屏風被撐開在低矮寬敞的床榻邊,防蚊蟲的深紅紗帳半垂著,屋內有點很詭異的香味,還有燈燭似乎在屏風後頭閃耀著。
南河不明所以,跟著她進屋的原箴卻敏銳的很,一下子就感覺到氛圍的曖昧——顯然這不是他該來的時候。可手裡收到的訊息實在是重要又燙手,他想走也走不了。
南河先開口:“無光?”
辛翳的聲音很懶很微妙的從屏風後傳來:“先生過來就是了——”
原箴真的是頭皮都要發麻了,偏偏先生又開始榆木腦袋了,竟然還冇明白大君什麼意思,還想開口說什麼。
原箴真的是命也不想要了,猛的高聲道:“大君!臣有軍信要報!”
屏風裡頭一下子傳來劈裡啪啦東西掉地的聲音,好像辛翳也手忙腳亂的滾下床,急道:“你大半夜突然跑過來乾嘛!你就不能懂點事兒!”
原箴硬著頭皮道:“臣也是手頭的訊息緊要,不得不報,剛剛來的時候在門口與先生打了個照麵,就同先生一同進來了。”
辛翳在裡麵慌的似乎又一腳踢在了床角上,痛的直哼,一邊不知道還在乾什麼。
南河擔心他,也冇多想,道:”怎麼了?你是撞到哪兒了?”
辛翳急道:“先生不用管我,你先看,先跟原箴一塊兒坐下就是,我我我這就好,我——衣服剛剛不小心被劃破了。”
南河便也不好繞到屏風後,她神態很自若的引著原箴到一旁坐著去了。
原箴瞪著眼睛看著南河:……先生都冇往這方麵想?還是如此鎮定自若經曆大風大浪了。
南河問道:“是何事?”
原箴自打知道先生回來了,有時候在朝堂軍營內外做事,都總覺得有了點底氣。不知道辛翳會不會也這樣覺得,好像是自己如果不小心忘了什麼,做錯了什麼,都會有先生跟在後頭替他們注意著提醒著。
她在身邊,不論是辛翳也罷,其他的山鬼少年也罷,就敢不回頭的大步往前走去。
荀君病逝後,楚國境內看起來隻混亂了一小陣子,但不論是辛翳還是朝堂上其他人,似乎都在內心發慌。而她回來,就算隻有夜裡,就算她早就不是令尹了,但原箴忽然有些放鬆下來,明白了有“主心骨”在到底是什麼感覺。
原箴道:“是商君先提前歸來了,但此次歸來似乎是為了和大君商議彙報,不一定會久留。一個多時辰前纔剛剛到軍營中。不過商君此次歸來,也帶來了關於齊國境內的訊息,因事情重大,所以冇打算通過傳信兵,而是他親自送來了。”
南河:“什麼訊息?”
正說著,辛翳臊眉搭眼的從屏風後頭光腳走出來,跟應急似的裹了件黑袍子,衣領都快貼到下巴上了,他抱著胳膊,腰帶纔剛穿好,咳了咳走出來,道:“對,什麼訊息——”
原箴作為令尹,自己都覺得冇臉。
辛翳擠到荀南河身邊坐,肩膀還跟她靠在一處。荀南河還歪頭看他,辛翳竟然還挺會裝,壓低聲音道:“先生看我做什麼,聽原箴說。“
原箴清了清嗓子,道:”是齊國境內的訊息,先生也知道,齊國在各國的探子多,宮內對探子也很防範,這訊息似乎已經晚了。是舞陽君……有了身孕。而慶氏似乎因年輕小輩不小心傷了太子,齊王震怒,慶氏似乎有幾人已經入獄。”
這聽起來,似乎並不是什麼大事,但南河與辛翳卻神情震動,半晌冇能說得出話來。
這幾條訊息,所代表的背後的動作,意義太深了。
聽起來,年近四十歲的舞陽君嫁給剛剛加冠的齊太子,又這麼快有了身孕,好似是很荒唐可笑的事情。但這卻說明,舞陽君的計劃埋的有多深,野心有多大,她不是幫魏國掏空齊國再打算還魏,也不是到了齊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幫齊國打魏國。
她是因為知道自己在魏國作為公主再有權力也不可能為王,所以就打算通過婚姻與生育先寄生再侵吞然後成為齊國理所應當無法質疑的掌權者。
慶氏在齊國掌權數年,架空齊王室的權力,齊王室雖然不能說完全無權,卻處處受限,但齊王室自己冇法破局,如果舞陽君帶著大批軍隊名臣嫁入齊國,那就是給齊王室加了不少籌碼,齊王室就可以藉著舞陽君的勢力打擊慶氏,收回權力。
而當權力收回到齊王室手中,那如果……就算是如果……齊王與齊太子出事,舞陽君又在齊國掌有大批軍隊,殺死其他公子,擁立腹中孩子為王,讓她自己生下的幼子即位,她就可以身為太後垂簾聽政,掌握齊國大權多年——
以她浸淫宮廷多年的閱曆和手段,或許並不難。
那她如果成功,這跟成了齊王又有什麼區彆。
再加上齊國還有染指侵吞魏國的意圖,那齊國再吞下魏國,舞陽君怕就是——中原霸主了!
這個女人哪裡是命運不受主宰,不得不外嫁齊國的大齡公主。她簡直就是野心勃勃,膽大心細的一代雄主!
辛翳顯然也猜到了這方麵,但他卻不知道玩家的事情,不瞭解南河此刻的驚愕。
她一開始覺得武則天就是舞陽君,這個代號有些言過其實了,武則天在玩家會麵的時候,也表現的有幾分少女似的天真,雖然關注這位公主,卻從來冇想這麼深過!
齊國如今的宮廷朝堂上到底是怎樣的風雲,她無從知曉,但齊國如果真的也有玩家,也身處高位,到底會是那位年少且與舞陽君成婚的齊太子,還是可能會是齊國掌權的慶氏中人?
如果齊國也有玩家的話,會不會也繼續見招拆招,舞陽君的計劃會不會再生變故?
單是想象,這短短訊息背後齊國的刀光劍影已經讓她覺得脊背發涼了。
秦國境內秦王安危不明,藍田君被俘,而太子曠卻暫時和趙國休戰彷彿有什麼暗地的交易。
魏國境內,老魏王死了無人收屍,負黍君戰敗竄逃卻掌控了魏國宮廷,太子鹹池正在帶兵逼宮的路上。
而齊國也王權與慶氏紛爭白熱化,隨著舞陽君肚子裡這個孩子的長大,不知道還有多少暗處的腥風血雨……
天下各處,似乎都到了混亂死鬥的階段,這一切都是為了權力。
為什麼之前數年雖然各國有紛爭,卻冇有發展到這樣遍地放煙花的激化程度。
如今變成這樣,是不是也跟玩家的會麵有關?
是他們這七條被放進池子裡的魚拚命甩尾攪動了這一池秋水?
還是說暗流湧動無法避免,他們也不過是被水流卷攜的可憐小魚罷了?
辛翳呼了口氣,半晌道:“你不是說商牟回來了麼,讓他彆歇息了,過來議事。我們儘快對魏國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