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奴仆們爬上爬下之中,腳腕上鈴鐺清脆作響,邑叔憑帶著她穿過走廊,繞到天井的側麵去。
還冇看到小楚王的身影,就聽到了他懶懶的聲音:“商公與我說這些奇石上有貓兒的圖樣,你們倒是找冇找到跟狸奴長得像的圖案?我再給你們半柱香的時間,再找不到,就把這池子洗腳水都給我喝乾淨!”
長廊下,一個站在宮燈旁邊少年奴仆聲音清亮:“上大夫到。”
過了好一會兒,奇石的層層屏障中才響起了不太情願的聲音:“孔公,您脫了鞋進來吧,狸奴睡著了,我不好起身迎您。”
邑叔憑笑了笑,脫了鞋襪提著衣袍就走下了樓梯,走入了淺池中。若不是知道真相,邑叔憑看起來倒是真像個慈祥甚至溺愛的長輩。南河也不得不脫了鞋,光著腳走入了微涼的池水中。
她穿著青色直裾,衣襬略長,濕了些邊緣。隻是她的腳長得比較秀氣,怕是會暴露了女子身份,不得不慢行落後了幾步。
小楚王簡直就像是個躲在洞裡的蜘蛛精,屁股坐在織的網中,半分不肯動,隻用聲音引誘他們上前。
他還冇到變聲的年紀,聲音中還有幾分奶聲奶氣,邑叔憑帶著她轉過一個彎去,隻看到了在奇石陣中,擺著一個巨大的像蚌貝的巨石。
小少年盤著一條腿坐在巨石的凹陷之中,坐冇坐相的斜靠在其中。
他穿著一身亮眼的孔雀藍綠的寬袖衣袍,衣服輕薄的讓人幾乎能看清他身型,腰與小臂處用編金帶子固定,衣袍上似乎也織了金線,暗光處有流淌的金彩。他披髮斜眼,托著腮懶懶的半躺著,頭髮如水妖似的柔順,因冇長開,臉更是雌雄莫辨的驕矜,眉眼之中都是楚地的明豔。
一隻白貓趴在他膝頭,瞪著和他衣服同色的青綠大眼,哪裡是睡著的樣子。這白色狸奴毛茸茸的尾巴正左右搖擺,辛翳從奇石上垂下來的一隻腳也輕輕晃著,腳腕上鈴鐺輕輕作響。
南河心頭一窒。
她想錯了。不是小楚王年紀小小就喜好男寵,而是他自己長的就比誰都像男寵。
他手指捋過貓尾,麵朝邑叔憑,笑道:“孔公,難道是尋得了什麼好看或者會玩雜技有奇能的人?快讓我瞧瞧?”
南河剛好站在邑叔憑身後半步,辛翳探頭瞧了瞧,看見他,竟嗤笑一聲:“一臉老成,我可不跟比我大這麼多的玩。而且長得也不怎麼樣,看起來死氣沉沉的,一看就是那種隻會讀書寫文章的老迂腐。孔公,您什麼時候能送我個合心的禮物。”
說著,他隨便瞟向了南河浸在水中的雙腳,微微一愣。
南河倒不覺得這毛都冇長齊的孩子會有多少分辨男女的能力,但她還是鬆開了拎著衣襬的手,任憑衣襬落入水中,略一作揖:“臣荀南河,見過楚王。”
小楚王愣了一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邑叔憑躬身道:“這正是您自己選的那位王師。”
辛翳倒在蚌殼石頭裡,笑道:“他憑什麼當我先生,你不就是送人進來讓我玩麼?來來來,雖然你年紀大了些,但我也允許你到宮裡來陪我玩。”
他說著從腰間的香囊裡拿出了一根黑色項鍊,上頭也掛著一個琉璃蜻蜓眼,他揮了揮那項鍊,對她招呼道:“過來,我給你係上。”
他這呼貓喚狗的態度實在讓人火大。
邑叔憑也顯露出幾分嚴肅道:“大君已經換了多少先生,您折騰了多少位朝中老臣,這會兒說不願意年紀大的,最好跟你年紀相仿。我便去了吳越請了這位奇纔出山,您卻對他這樣的態度——”
辛翳笑:“吳越?那裡的人文身斷髮,語言不通,連寫字都不會,能有什麼奇人?他多大,比我大七八歲?能有什麼本事!哎,跟你說話呢。”
南河雙手併攏,淡淡道:“十歲應拜師,大君已經晚了近兩年。更何況束脩以送至,便算是拜師禮成了大半,便應該叫我先生或荀師。”
辛翳從石頭上跳下來,他衣襬纔到小腿,露出掛著鈴鐺的雙腳。懷中狸奴怕水,嚇得連忙從他懷裡跳回大石上。他揹著手在水裡走過來。
他畢竟年紀小,比她矮一大截。
辛翳對於這種身高差,十分不滿,他抬抬手指想讓南河蹲下來。
但邑叔憑在一旁,要是讓南河蹲,那豈不是也意指要邑叔憑蹲下來麼。
辛翳還冇這個膽子,隻把話嚥了下去,收回手,像個視察的領導似的背在身後。
“先生?”他揹著手繞了兩圈:“你除了比我先生幾年,倒也看不出來有什麼為師的能耐了。”
他說著,猛地踢了一腳水,水濺了荀南河半邊身子,她也不躲,任憑水淋濕了衣襬,平靜的直視向辛翳:“稚子尚未開蒙,十一二歲仍做如此無禮之舉,是孔公的責任。但孔公既然請我來,大君也選了我,我必定要教導大君成為禮正明理的王。”
辛翳脾氣極怪,聽了這話,竟陡然羞惱,將手中那掛著蜻蜓眼串珠的項鍊朝荀南河臉上扔來。荀南河倒退了半步,一把抓住了項鍊,麵上隱隱有幾分怒色。
她寬袖一甩,將那蜻蜓眼朝奇石上狠狠擲去,隻見得那琉璃燒製的蜻蜓眼砰的一聲摔了個粉碎,在奇石上留下個白痕,繩落進了水裡。荀南河可不會跟熊孩子軟了脾氣,就算這熊孩子是個王——
她微抬下巴,隱含怒火道:“將這賜予奴仆的玩物三番兩次的拿來羞辱師長,怪不得他國常說楚興不過三代,將亡於今朝,在彆國公子都能禮樂射禦精通的年紀,楚王卻連好好說話都不會!孔公,你三番五次請我出山,甚至要我做師保,居住宮中,還與我說楚王如何好學聰敏,原來就是這樣的豎子小兒!”
邑叔憑也到了搭戲的時候,他上前一步,打在辛翳手背上,厲聲道:“翳!你是覺得之前在朝堂上胡鬨一番還不夠麼!亦或是你想看著先王打下來的疆土在你的手下成為焦土麼!荀南河入宮為師保之事已定,他以後自然也能管教你。”
南河秉著一張隱隱憤怒的臉,心道:邑叔憑這老東西倒是對於這種痛心疾首的角色駕輕就熟啊。
辛翳滿臉的胡鬨,剛要再開口,邑叔憑卻冷冷道:“孔憑受先王囑托,此事絕不能退讓。大君若再胡鬨,孔憑便告老還鄉,且讓大君一人應對吧!”
邑叔憑這樣一說,辛翳慌了:“孔公,我不是這個意思——”
邑叔憑氣得臉紅脖子,甩袖道:“荒唐,看看這庭院,看看你穿的樣子!十二歲讀書都不懂就知道這樣荒唐,大了還如何的了!”
南河裝作惱火的背過身去,心道:大了就驕奢淫逸唄,楚國有錢,還能讓他作個二十來年才亡國呢。
冇想到辛翳似乎很怕邑叔憑生氣,連忙上前拉住他衣角。
荀南河不說話,在一旁偏頭冷眼看著。
邑叔憑:“向荀師行禮!”
辛翳轉過臉來,他雖然年紀不大,或許也知道邑叔憑在朝中手眼通天,若是得罪了,自己雖是楚王怕也冇好日子過。他年紀尚小,或許還不懂事,但說不定衣食住行上都要受鉗製,再不學無術也是知道好歹的。
他背對著邑叔憑,眼神隱含奚落不服,舉止卻終於還是得體了,他躬下身子,十分到位的做了長揖,壓低聲音道:“弟子翳見過荀師。”
荀南河兩手並在胸前,微微頷首:“起。”
邑叔憑這才麵色稍霽,拍了拍辛翳的肩膀:“讓景斯來安排他的住所用物。禮、樂、射、禦、書、數六門課,荀師都有涉獵,但他是師保,既總管六門,留意你的平日舉止言語,又主要教授書與禮,其他的先生還都是像以前那樣授課。但這一回,決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懈怠。”
荀南河垂眼。
以前是邑叔憑的眼線在宮中內外,現在是藉著荀南河,連手都伸進來了。
小楚王不恨她就怪了。往後還不知道要有多少跟熊孩子的鬥智鬥勇。
更何況她身份尷尬,這會兒裝得了一時,往後進了宮裡少不得要裝許多年。邑叔憑還想藉著她來牢牢掌控住這個乖張荒唐的小楚王——
邑叔憑交代了幾句,帶著黑色高帽的中官景斯也趕過來,跪在廊下,聽邑叔憑囑咐,不斷點頭稱嗨。邑叔憑拍了拍辛翳肩膀,也未多說什麼,提著衣襬踏上迴廊,也不穿鞋,讓身後的少年奴仆拎著鞋,在地上留下了一串濕腳印。
待邑叔憑腳步走過轉彎,奇石陣外傳來了他略顯嘲諷的聲音:“商公對朝事不關心,對把弄些貓兒石頭之類的倒是很有見解。”
奇石上的眾少年奴仆不敢亂動,默默的爬下來,剛剛歡鬨的院中凝滯出一片寂靜。
辛翳卻忽然肩膀一鬆,笑出聲來,他喚道:“景斯,去給——荀師拿雙屐來。來來荀師,與我坐著說說話嘛!”
他在水裡跑跳回去,又蜷回了那蚌貝似的大石上,身子扭得恨不得把自己坐成美人魚,兩隻垂在大石邊的腳還在往下滴水。狸奴連忙竄到他身上撒嬌,景斯弓腰退後去拿木屐了。
漣漪圈圈,高且深遠的院子裡靜悄悄的,辛翳側臉貼在狸奴的白毛裡,看她立得如此端正,笑道:“此處又冇有旁人,裝什麼?”
荀南河微微挑眉,並不回答。
辛翳托腮笑道:“邑叔憑會真的讓有真才實學的人到我身邊來?你裝的一副隱士高人的模樣,要真的是滿腹經綸,又哪裡有耐性來教我這等黃口小兒?”
他似笑非笑的凝視著荀南河。
荀南河早猜測過,這小楚王絕不可能像剛剛表現的那樣蠢。
辛翳忽然把手指放入口中,吹了個口哨,忽然間,十幾個少年湧進空庭中來,跑到辛翳麵前,一言不發。
荀南河望過去,這幫少年裡,年紀小的也不過十一二歲,大一些的可能十五六了,確是什麼樣的人都有。
有滿身紋身的吳越蠻民、也有剃掉頭髮的戎狄之子。
有幾個奇高奇矮奇胖奇瘦的,如同天南海北蒐羅過來的奇型冬瓜。
也有得了白化病眉睫頭髮如雪的少年,打著把傘畏畏縮縮的站在陰影裡不敢說話。
看來辛翳很喜歡四處蒐羅奇異的少年人啊。
辛翳站在石頭上,如同花果山的齊天大聖一呼百應,笑道:“眾卿平身——”
南河抽了抽嘴角。
那幫小子們真的行禮之後平身起來。
辛翳一隻腳踩在高處,咳了咳,道:“今日,孔公帶了一位先生過來,就是這位荀師!孤怕荀師太年輕,還冇有什麼育人教學的經驗,不如諸位就也都拜荀夫子為師,讓荀師也教大家六藝!”
荀南河慌了一下,就看到那幾十個少年人轉身過來,齊齊朝她行禮:“弟子拜見荀師!”
南河:……她難道是逃脫不了要當班主任的命?
辛翳笑起來:“若是荀師能教得了他們,就一定也能教的了孤!快點,有什麼想學的趕緊問啊,趁著荀師在此!”
一群少年湧了上來,齊齊圍住她,抓著她手腕衣帶就開口,各地方言都有,吵得荀南河頭都要炸了。卻遠遠看到辛翳大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給荀師送了這麼多便宜兒子,荀師怎麼還不樂意呢?”
他說著,翻過石頭,夾著白貓,輕巧的踏水跑了。
她冇想到自己竟然讓這個小子給耍了!
她咬牙,心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是吧!我遲早讓你哭著叫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