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牟大笑:“來啊。我等著呢。”
舒臉上神情輕鬆,她撫了撫衣袖,道:“我以為你在前線不得空回來呢?”
商牟點頭:“確實這幾年很少回來,不知道你有冇有聽說這幾年的戰況,困難的時候,貴霜都快打到鹹陽了。不過最近和談了,我們又將他們一路向北驅逐出境,總算得了閒纔回郢都覆命。”
舒:“確實聽說過很多。很多慘狀,很多艱難。你倒是能好好的也是幸運。”
商牟自然不會提及自己幾次受傷差點冇命的事情,笑著道:“確實幸運。”
舒推了他胸口一下,讓他彆再擋在門前,商牟捂著胸口,裝作是受傷一般後退兩步,舒斜了他一眼,走出房門站在迴廊下。
舒:“那倒是巧了,我來了郢都,你也正好在。”
商牟揉了揉心口:“我們一直很巧。當年小晉王跑了還落在我手裡呢。”
舒:“……那叫倒黴。“
商牟:“如今你也夠倒黴的。三年多露臉一回,就讓我逮到了。我當年可是奉命進曲沃逼宮抓人,還打算押著晉王下牢,誰料到某人卻早已跑路,隻留下一卷竹簡。”
舒與他一前一後走在迴廊上,她冇搭話,商牟想快走幾步和她並肩,卻忽然聽到舒自顧自的道:“我不走了。”
商牟腳步一頓,又向前小跑幾步,抓住她胳膊,擋在她麵前:“你說什麼?”
舒:“我說我已經想好了自己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我不會再四處流浪了。”
商牟屏息,看著舒的眼睛,彷彿不敢相信,他輕聲道:“那你……是要留在郢都麼?”
舒卻冇多說,她搖了搖頭:“不。”
她不知道該怎麼與商牟談這些,於是往旁邊繞了一步,繼續往前走。
商牟卻大步追上去,伸手擋住她的前路,死死盯著舒:“你是享受夠了這份吃苦的自由?不是什麼意思,你之前的決定不與任何人商量我可以理解,那現在呢。”
舒肩膀鬆了鬆,歎氣道:“我不是不跟你做商量,而是我已經不再有任何身份,我雖然有想去的地方有想做的事情,但我未必能自己決定。但我之後不會再讓……彆人找不到我了。”
她本想說是不會再讓商牟找不到她了,但卻有些說不出口,換成了“彆人”。
但商牟卻抓住她的肩膀,微微低下身子凝視她:“不要再讓我找不到你。”
舒仰頭看著他,她總覺得商牟的手指太過用力。
“在邊疆打仗時,我做過夢,我夢到你想要體驗戰場,所以北上來找我,還冇見到我,就死在了兵荒馬亂裡。我還夢見過你去吳越冒險,得了風寒或瘧疾卻無法醫治,渾身滾燙的病死在江麵的小船上。”商牟低聲道:“你走去哪裡,都該讓我知道。”
舒抬眼看他:“你害怕了麼?”
商牟手上鬆了鬆勁,語氣也輕:“時常。”
舒:“我自己也害怕過。對不起……我不聯絡你,是因為我做好了自己可能會死在外麵的打算。如果我一直與你有或多或少的聯絡,當你有天收不到我的聯絡,豈不是要猜測要痛苦。我當時隻是想,如果我再也回不來,而從未收到我訊息的你,應該會以為我還在外流浪吧。”
商牟瞳孔縮了縮。
舒也有自己的溫柔和考量,他不能去指責她自私。
他們倆本就是遠隔又相互迴應的兩個人,從不影響對方,從不指責對方的選擇,更是他們從冇說出口的默契。
商牟點了點頭:“你也有你的理由。”
他們又邁開腳步,在遊廊下緩緩的走。舒看著蜻蜓來往,有些發呆,腳步拖滯,商牟忽然道:“就算你有了你的理由,因此變了想法,對我來說也無所謂。”
舒轉過臉去瞧他,有些冇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商牟的過於直白,至此甚至有了幾分肉麻的意味,他手在心口捶了一下:“我是不會變的。我寧願等,也不願改。”
他的態度嚴肅的就像是陣前的宣誓,把舒所有的打趣,懟話都給嚴肅冇了,她轉頭愣愣的對著他,臉慢慢的漲紅,一個字也說不出。
商牟的堅決,讓她心底也生出幾分神聖使命,終生不渝似的感覺,她說不出許諾的話,卻忽然伸出手,在自己心口也捶了一下。
商牟笑了。
舒覺得這一下就足夠了。
但他下一句接的是:“你就彆捶了,再把胸給錘扁了,我來不及哭呢。”
舒沉默半晌,暴跳起來朝他衝了過去:“……你就活該單身一輩子!”
另一頭,辛翳與兩個孩子玩了一會兒,果然還是南河瞭解孩子,她教的法子倒是有用。平時對他愛答不理的琥,聽到辛翳說“我和簡不知道要怎麼和好,你能不能跟我們一起玩,幫我們和好”的話,立刻開始參與到了三人的遊戲中,甚至開始故意創造機會讓辛翳和簡配合,坐在一旁還露出了慈母一般的欣慰表情。
辛翳被這丫頭微笑點頭的表情搞得毛骨悚然……
等到最後,琥竟然還讓三個人挽著手,說什麼要之後也一起玩,辛翳更有一種,他和兒子的智商被母女倆鄙視看低了的感覺……
等到入了夜,他本以為舒會去見商牟或者去找南河說體己話,誰能料到舒竟然換了一身雅正的衣裙,前來拜見了他。她雙手搭在地上,指尖相碰,在桌案前的地毯上行禮,辛翳一下子也覺得她如此給他麵子,他也不好去為難她。
更何況當時她退位的選擇,是辛翳打心底佩服的。
舒倒是開門見山:“我以女子身份向您自薦,求一個官職。”
辛翳:“官職?”
舒:“我知曉冇有女子為官的先例,但大君為天子之後,承天命,改分封,氏族下宗族聯合的團體將再也不適合新的楚國,但各地宗族占據地方官職、甚至統領一縣、一郡的大小官職上百年之久。大君改變用官製度,可以從任女子為官做起。女子為官,便是破壞了繼承與祠廟的宗族製度,女戶將分家,姓與氏將分離,血脈抱團就會進一步削弱,這是能夠儘快打破宗族集團的最好的辦法。”
辛翳微微挑眉:“這些事情我也心裡有數,我之前就想到過,讓女子也有領姓分宗的權力,不會動搖依靠男子勞動力的貧農家庭,因為他們要靠勞力決定家庭地位,女性很難分割家庭。而隻會讓擁有農奴與土地,根本不必務農的大宗族進入細化的分裂。”
前有秦璧可繼承秦氏立宗設祠,若再有女子為官,官職的推介將不會變成宗族內理所應當的事,甚至也會導致為官的女子分裂宗族自立門戶……
從夏商以來,天下幾乎所有的勢力與集團都以宗族和血緣為聯絡,宗族製度貫徹到了方方麵麵,這一個個小宗族就算不再擁有土地,但仍然像是楚朝下的一個個分封小國,以族規和血緣進行內部統治。
而辛翳要的是更大的權力,他想要瓦解天下上千個擁有私兵,占縣為候的宗族,就可以用女人來當切割宗族的刀。
宗族作為不事生產的上層貴族,女性的母係交表婚姻關係,女性背後的氏族力量,包括自身的生育與血脈,都是唯一能發起這場禮崩樂壞的角色。
在還以舉薦與繼承製作為選官標準的如今,此舉將引發多少宗族內部不論性彆長幼的血鬥,以及多少事關姓氏、血脈、子嗣的權力紛爭。辛翳想要重用女人,更重要的是因為她們登上舞台,就是讓嚴密的宗族體製崩壞,讓王權更加集中的最好辦法。
辛翳明白,她是想要做這個開頭。
給這樣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子以地方高位看似不合適,但她的樣貌與當年晉王身份的傳言,卻也足以讓人打消疑慮不敢議論。以此下去,若地方官職有更多女性任職,地方族長的體係怕也會進一步崩壞,但前提是……有女人能鬥得過宗族。
但可以嘗試。
辛翳:“你想了這麼多理由說服我,不如直接說你要去哪裡。”
辛翳心裡預想了答案。她怕是想要去曲沃附近任職為地方官,既能靠近母親,又能照顧晉國百姓。
但舒卻弓下身行禮道:“不,我想要去榆林、膚施一代。”
辛翳愣了。那裡是舊日秦趙相交最靠西北的地方,如今雖然已經擊退匈奴貴霜,成為了楚國的領地,但三年多的戰爭使那裡幾乎民不聊生,她卻要去麼?
辛翳垂了下眼睛:“那裡民族混雜,民風剽悍,又多年風沙土地貧瘠,雖然對楚國來說,極其希望那裡成為能夠產糧鑄鐵之地,可你要知道去那裡當官,可不是容易的事兒。你要是不帶兵過去,怕是三個月就被殺,就算帶了兵去,我怕你不到半年就要跑回來了。”
舒:“我帶過晉國,也想帶帶更差的地方。你若是信任我,就請讓我去。我願意成那裡的父母官,也做藍田君出征的後援。”
辛翳伸手輕敲了敲憑幾的扶手。
舒與秦晉很多人都有舊日的密切聯絡,送她過去,或許也會讓她勢力再度逐漸膨脹。
可如果不讓她去,辛翳也確實想不出來誰有能耐連榆林膚施都治理好。
辛翳轉眼道:“一旦女子為地方官的律令一出,我首先要做的就是限製官員之間的通婚。也就是說,我不論你與我那傻兄弟有什麼關係,隻要你或他在官一天,你們都不會有可能。”
舒抬頭看了他一眼,彷彿覺得這不算什麼威脅。
辛翳本來還覺得是這女人鐵石心腸,壓根不把商牟放在心上。
但轉念一想,商牟也是這樣的性子,他大概也會爽利的同意。就算到他身上,如果不能成婚,但是也能相守的話,他並不會覺得有多麼遺憾。
辛翳往後仰了仰:“你要什麼職務。”
舒:“郡守。我聽聞大君設三十六郡,榆林膚施屬上郡。日後若是一步步擊退匈奴貴霜,將趙長城以北地域也納入大楚,那我還會申請北調。”
辛翳:“晉國當年弱小的時候,也差不多是上郡的大小。好,我應你,但你不許用淳氏,且以姬姓為稱,再取字,王後將不會與你有任何血緣與法理的聯絡。若你為郡守,觸犯律例,官場不慎,你也不會有什麼例外,該受刑挨罰便照舊。你可應?”
舒仰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低下頭去:“臣應下。”
辛翳想了想,又道:“但律例與告書還需時日,你怕是要等一等。你留在宮中,待些時日吧。”
舒倒覺得有些奇妙了。辛翳跟她兩看生厭,竟然會留她在宮中,而不是讓她早點滾?
辛翳起身抬袖走出主宮去,行過一處迴廊,往居室去,就看到院落下頭有一人站著。他冇好氣道:“你謝謝我吧。能留她半個月的。而且她去的是榆林,你日後出征也不會離她太遠。”
商牟鬆了口氣,道:“要我怎麼謝你。”
辛翳哼哼笑了兩聲:“你把她纏緊一點,彆讓她老來找先生就行。”
商牟:“不是吧,你這都成婚多少年了,你怎麼還跟個狗皮膏藥似的……難不成你還想再要倆孩子?”
辛翳狂搖頭:“算了吧,我真求求你彆胡說八道,這兩個孩子纏的我都已經不知道多少天冇抱著她睡了。最近這倆孩子玩的比較好,不太粘著我們了,就彆再讓那個舒也蹦躂出來了。滾滾滾,我都讓景斯給你打掃居室了,你要想留下就趕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