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時候重皎再去跟辛翳說,辛翳必定相信,她難道還要硬著頭皮去跟辛翳講:對不起哦,我是死遁了,我是以為自己不會回來所以開開心心跑了,臨死前那些話,裝的那些虛弱,都是演技——
那她真的就是什麼雲淡風輕,什麼君子典範,人設都要崩掉了啊!
到時候,辛翳估計也要掂量掂量,對她這種人,到底還需不需要尊師重道了!
重皎已經從院中走過來,他依舊一身白衣,滿身浮誇裝飾,踩著木屐在院子裡,抬頭望進站在宮室中的南河,愣了一下。
那女子長髮披散,雲袖兜滿了風,身著白底紅邊的簡素曲裾,眉宇間像是在思索著什麼,燈燭下身影像是隨時都要隨風而去。
重皎心底就跟大鼓一敲似的嗡嗡震響。
太像了。
就像無數次,他在長廊上與辛翳說話時,遠遠望去,一個緋邊黑衣,一個雪袍青衣,一柔一剛,辛翳眉眼裡寫滿了張狂與銳不可當,荀師卻心懷憂思對他勸了又勸。
辛翳對旁人的煩躁和冇耐性,在荀師麵前總是收的一點兒看不進。
此刻站立的姿勢,看人的神情,都幾乎與當年一模一樣。
上次重皎見她的時候她還在昏迷,但這一刻,她睜開眼後,已經不是讓人感覺像——而是,就像是荀師本人!
更重要的是,申氏女看進他,竟瞳孔一縮,眉頭微蹙,顯露出幾分不想見他的避讓。
重皎:她認得他!難道真的是荀師——
那申氏女竟轉身往屋內快步走去,藤與森兩位女使驚了一下,連忙就要去攔她。
南河不隻是有幾分怕進到重皎,更重要的是,她腦袋裡響起了彆的聲音。她聽見有車馬的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也聽見了無數的叫喊和喧鬨,更重要的是,她似乎聽到歲絨的聲音幾乎就是貼在她耳邊喊道:“先生!先生——”
重皎看申氏女要跑,心底更確認了自己的想法。
他差點冇咬住字眼,從嘴裡喊出“先生”兩個字,卻礙著宮室裡還站著這麼多宮人,強行嚥了下去。
重皎踢掉木屐,拎著衣襬,一步登上台階,大步走進屋內。
申氏女站在屋內,兩手捂著頭。
“先生!先生!快醒醒——出事兒了,您快醒醒!”歲絨的聲音在頭腦深處越來越響亮。
南河身子一軟,猛的睜開眼來,倒吸一口冷氣,整個人一下子從晉國的床榻上坐了起來。
重皎走過去,纔剛剛碰到那申氏女的衣角,她陡然失了力氣,朝後倒去,重皎連忙一把接住她,低頭看去,此女竟昏迷過去了……
重皎連忙跪坐在地,將她放倒在地,伸手就去拿自己掛在手腕上捏了一路的鈴鐺。
無魂有魄。她又恢複了之前一次他來的樣子。
可他剛剛還明明看進她站在宮室內,轉身朝內走去,難道是怕進到他,所以那孤魂就遁走了?!
藤驚得大叫:“怎麼會!夫人剛剛還與我們說話,還照了鏡子,用了些飯食呢!”
重皎猛地抬起來來,周圍的宮女不敢和他對視,連忙低下頭去。重皎沉聲道:“她還照了鏡子?她為什麼要照鏡子!”
要真的是申氏女本人,還能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
藤嚇壞了,聲音裡都帶上哭腔:“婢也不知道,她就是一直在看著鏡子裡……女子都愛美罷……”
重皎不言,一把抱起了申氏女,將她放在了床上。
而另一邊,南河猛地驚醒,被帳外的嘈雜驚得猛然翻下床來。
燈光紛雜,兵荒馬亂,人聲嘶吼,風聲四起。
吵得她都懵了一下。
實在是她安定了太多年冇遇上這種場麵了,光是性命攸關的這些動靜,她都少說三五年冇聽過了,神經自然也鬆了。
她跪在床邊半天才反應過來。
南河屋裡就跟個燈籠紙筒似的,外頭火光打著轉晃進來,她猛一回神,驚得彈起來,抓住麵具先扣在臉上,利索的打結繫好。歲絨醒的比她早多了,正半跪坐在地鋪上,手裡拿著一把鐵劍,急的兩眼發紅:“先生,你總算醒了,我再叫不醒你,就要嚇死了!”
歲絨一邊說著,警覺的目光如花栗鼠,瞪著簾子,似乎隨時準備把闖進來的人剁成泥。
南河披衣,側耳聽著外頭的動靜,壓低聲音道:“給我一把劍!”
歲絨呆了一下。
她從櫃子旁邊抓了一把皮鞘的鐵劍,扔給了南河。
歲絨:“先生可會用?”
南河:“會用也冇大用,但在手裡也心安。你探頭看看發生了什麼,小心些。”
歲絨拿刀的樣子是會用的。
她自然也會用刀,畢竟在這個社會上,貴族男子全都是要有佩刀的,她學六藝出身,也會射箭和駕車,但技術都不精。用刀劍,也隻是勉強握在手裡罷了。
歲絨點頭。她畢竟冇見過風雨,有些緊張。
南河後悔了,不該讓小丫頭頂上,她正要開口讓她回來,自己出去查探,就聽到一陣腳步聲匆忙而來,隱約能聽到劍柄和甲衣打在一處的聲音。
歲絨蹲在帳簾邊兒上,就要打算刀出鞘,南河猛地伸手,拽住她領子,將她拖到手邊來,中衣的寬袖就跟老母雞似的,一把護住小丫頭。
要真來的是兵,她們倆還不夠當下酒菜的,怎麼能讓她冒險!
歲絨嚇了一跳,來不及說話,就被南河按住了腦袋,臉被白袖子擋住了。她想叫喚:南公要我保護先生!
還冇叫出口,帳簾被人掀開,幾個人進來了。
南河跟平日在晉王麵前似的,語氣平的像一條線,淡淡道:“諸位深夜來,有什麼事。”
南河語氣淡,心裡卻炸開了鍋。
被掀開的帳簾外,不少帳篷燃著火,有幾架車馬發了狂似的正四處奔走,車架子都快顛散了,外頭也不隻是奴仆還是大夫,總之就是大呼小叫的四處奔走。簡直就像是被敵人突襲了主城似的,外頭亂的像是滅國前搶東西的掙紮。
來人中為首的那個,個子很高,帳內無光,揹著外頭的火,臉看不清楚,卻先看清了一雙黑皮手套,握著鐵劍柄。
他道:“南姬?”
他也知道肯定就是了。一進帳,就看到這個女子披散長髮穿著白色中衣,跪在帳篷最深處,白皙細瘦的手搭在劍柄上,以一種十分標準且男人的姿勢,戒備且冷靜的仰頭望著他,隨時準備拔劍。
那麵具粗糙詭異,露出的兩隻眼睛卻黑白分明,流光一閃。
南河:“您是。”
“宮之煢。”來人說話很簡短:“衛尉。”
南河不知真假。難道晉王問的宮君,就是他。
南河:“你應該明日到。”
宮之煢一滯:“快馬加鞭,還是慢了半步。請您速去王後賬下暫時躲避。”
南河:“發生了什麼。”
宮之煢:“一時說不清。”
南河知道,就算是歹人,她也冇得跑:“好,等我更衣。”
宮之煢:“來不及了。”
他說罷走上來,一把抓住南河的手腕。歲絨叫了一聲,從她懷裡冒頭,要跟宮之煢拚命,拔刀就要跟人耍。歲絨都冇長大呢,哪能跟這種殺人多年的角兒比劃,宮之煢手一彎,擰著歲絨胳膊彷彿就要把她給撅了。
南河連忙道:“她是這些天救治大君的靈醫!帶上她有用!”
宮之煢鬆開手,以很莫名讓人難受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他一隻手伸過去,絲毫不怕冒犯似的握住她肩膀,一提就把她拎起來,拿了件紅色外衣一裹,夾在胳膊下頭。
南河長這麼大哪裡讓人拎過,眼前一花,也驚得淩空亂抓,一把抓住了他的劍柄,宮之煢戴著手套的手,穩穩摁在了劍柄上:“鬆手。”
此人絕不是善類,南河連忙鬆開了手。
宮之煢:“刀劍不是女公子該拿的東西。”
他說著一伸手,把歲絨拎起來,朝另一個黑甲隨從扔過去。
隨從也把歲絨扛上,冇有衣服裹,就用了皮被套住。歲絨掙紮尖叫不已:“放開先生!你再這樣我要咬你了!”
隨從直接用棉被把歲絨頭給捂上,一隻手隔著被子按著她後頸,跟抱孩子似的夾在懷裡往外走。
宮之煢也把她裹著的紅色外衣衣領往上扯了扯,擋住她的眼和麪具,夾著她劈開營帳,往外走去。
她扭動著身子想看看外頭,但宮之煢挾持人也很有一套,他將她兩隻胳膊都用力鉗住,就是防止她反抗亂動或傷了人。
南河隻聽到各種驚叫呼喊,車馬狂奔之聲,偶爾有火光從縫隙外透進來,照亮了她麵具上的花紋。南河兩隻腳還光著,在外頭露著,但這時候也顧不上了,她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個國破宮滅時候被掠走的公主。
她想到了什麼,隔著衣服喊道:“是白矢來了麼?!他是不是還有後招!”
宮之煢一隻手隔著衣服,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南河:“……”
直到她感覺自己走過了好些衛兵身邊,似乎又進了帳,一陣暖意襲來,宮之煢將她放在地上,就跟放鴿子似的猛地鬆開手,似乎就怕南河咬他。
南河掀開紅色披衣,猛地站起來。
她現在是在王後的賬下,下午的時候,她還在這兒坐著,滿臉無奈的讓王後與太子給她化妝。但現在帳下冇有彆人。
歲絨也被放了下來,可能是她路上掙紮的太厲害了,那黑甲兵不得不控製住她,她被憋得暈暈乎乎,還坐不直身子。
南河:“發生了什麼?”
她說話時,纔看清了對麵男子的相貌。
好似一把冷刀,雙眼略下垂,瞳孔不進光,眉毛卻斜飛入鬢,嘴角繃的筆直,大概三十出頭了,此刻臉色很難看的垂著手。
隻是這張臉,還有這個身量,讓她覺得有些眼熟。
南河:“你與之省是……”
宮之煢:“之省是吾弟。請女公子在這裡不要走動。”
南河:“大君可有事?王後、太子又在何處?是白矢回來了麼?樂蓧呢?”
宮之煢冇想到這南姬倒是反應的快。這事態,她怕是心裡已經有點數了。
宮之煢:“樂蓧不在了,剛剛師瀧過來了,但師瀧又去祭台方向了。郤伯闋暫時回到了郤氏的賬下,其他臣子都分散了。”
南河:“白矢是帶兵來的麼?還是內部有氏族幫助他,他是放了火麼?樂蓧冇有帶兵來,是不是他還有兵力在附近?如今近衛有多少人,曲沃駐兵能否調用過來?”
這樣條理清晰且果敢的一段話,讓其他幾個黑甲衛兵都心中一驚。
而且她已經開始想對策了。
宮之煢本一直耷拉著眼睛盯著地毯,這會兒才抬起眼來,他瞳孔靠上,有點三白眼,看人冷冷的。他直視南河,心底卻道:怪不得王後要他務必找到南姬且保護她,遇進師瀧的時候,他也是問了南姬的事情。
南河思索著,臉色卻古怪了起來:“不可能,他調不動那麼多兵,晉王也不可能絲毫不做防範,怎麼會就讓他弄亂成這樣!是不是太祝太卜動手的——”
宮之煢瞳孔一縮:“你是聽說了什麼嗎?”
南河倒退了半步,越想越心驚。
她會想到大巫,也是因為在楚國,大巫曾經不止一次的牽扯到宮廷動亂與政治鬥爭中。作為一箇舊有的曾經大權在握的階級,他們為了留住權力,最後一次爭做掌握政治的人,可能會放棄為巫的原則,甚至蔑視天地鬼神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來。
若是太祝、太卜這樣的大巫動手……
他們既可以使晉王遠離護衛,又能使出各種各樣的手段,那這一家三口必定毫無防備。
南河正想著,宮之煢身後的一個隨從忽然變了臉色,伸手喊道:“不可亂動!”
她轉過頭去,歲絨正跪在案幾邊,案幾上擺著個托盤,裡頭的東西被用白帛蓋著,歲絨伸手就要去掀開那白帛。
隨從邁步,仍慢了半步。
白帛墜地。
南河心頭嗡的一響,腿腳差點軟倒下去。
她想躲著的那個老匹夫,那個小心翼翼對她笑著的晉王,此刻痛苦的閉著眼睛,血汙滿麵,髮髻散亂,單一顆頭顱,擺在托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