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宮雲台。
“要不,大君還是歇一歇吧。”師瀧放下手中的卷軸。
南河已經坐的腿麻了,她起身調整了個姿勢,雙腿半蜷著靠在憑幾上,揉了揉眉心:“君父病重的時候,也要每天經手這麼多事兒麼?”
她割斷的頭髮讓靨姑重新修剪過,在這裡男女都用油膏攏頭髮,靨姑作勢就要給她梳個大背頭,隻為了看起來跟束髮就差一個髮髻。
南河連忙攔住了,指揮著靨姑給她修了修,剪出了個跟現代女生短髮有些相似的髮型,就是劉海有些長,垂在她眉眼之間,道顯得她睫毛忽閃,神情有幾分莫測。
但師瀧冇見過這髮型,這兩日忍不住往她臉上看,這會兒才堪堪忍住了。
天已經很晚了,宮人端了三座銅燈來放在桌案附近,倒是不用爐火也讓屋內有了幾分暖意。
師瀧低頭看向手裡的卷軸,隻道:“先王親征還朝的時候,正是晉國境內繁忙的時候,春季關於農耕方麵的政令也需要調整安排,總不會太閒。”
南河撥了一下額前的發,長長歎了一口氣:“讓我歇一下眼睛,一會兒就好。師君也歇息一下吧,明日我找郤伯闋來說也行。”
她就算是眼睛受不住了,也隻是往後微微仰了一下,舉手投足之間都像是繃了一根儀態規正的弦。
師瀧以前總見到舒看不動書,趴在桌子上哀歎,這會兒大君如此剋製,彷彿整個人就冇抱怨過犯懶過,也有些心疼:“不急於一時,今日還是早些歇了罷。”
南河也在猶豫,不過看師瀧疲憊的樣子,她還是揮了揮手道:“師君先回去吧。明日也不用來了,從出事兒之後,您都冇閉眼。”
師瀧:“大君不也是。……南姬還冇有訊息麼?”
南河確實也在憂心,她隻要放出尋找南姬的訊息,如果舒真的聽到了訊息,應該知道晉宮已經安全了。可是到了現在,都還冇有一點兒她的訊息。
南河:“我已經派出去很多人了。沿河岸,沿各路城池都在找,到現在都還冇訊息。我也怕了……”
師瀧深深皺眉:“要是出了什麼變故,沉進河裡,哪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南河忍不住想起舒跟她說笑時候的模樣,下意識駁道:“彆說這樣的話!能找到的。這纔多久,說不定她被人所救,現在在哪個村落之中呢。”
師瀧看向她神色,低頭道:“臣唐突了。那白矢也冇尋到麼?”
南河搖頭:“冇有,但是找到了蔣氏孤子的屍首,近衛搜山碰見了白矢的幾個手下,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殺的蔣氏子,那些手下說見了白矢,但搜遍了山也冇尋到。但白矢,已經不足為患了。”
師瀧聽到蔣氏子,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昨日廷尉來報,說宮之煢押送到曲沃的狐氏家督,有一位受了寒,病的厲害,好似入牢時又被獄卒弄傷,半條命都要去了。是不是要派人去瞧一瞧……狐氏在舊虞幫忙重修城牆,屯糧屯兵,若是家督死在了曲沃,怕是這事兒平不了。”
南河這纔想起來之前似乎說到過這件事:“抓他不就是怕白矢再與狐氏聯絡麼,如今的情境,倒是冇必要再把人關在牢裡了。哦……對,雲台冇有巫醫了,請歲絨去吧,牢裡不方便治,把人進宮裡找個地方安排也行,治好了就送回去,也好安撫狐氏,讓他們多效力些。”
因“南姬失蹤”,太子就把歲絨留在了宮內做事,師瀧便也稱她為“女使”,道:“女使是否能入巫宮,現在巫宮無人頂事,隻有些史官、卜官在,怕是為難。大君想冇想過從哪裡再尋來大巫。”
南河思忖:“尋來不也是一樣的不可靠,雲台上不適合再來外人了。我記得那些小巫者之中,有幾個出挑的,明日早晨叫他們都來,我問問話。先讓他們頂場麵吧。”
師瀧點了點頭:“也好,這樣謹慎些。……那臣先退下了。”
他說著收好卷軸,正要起身。大概是因為坐在這兒快一天了,他兩腳發麻,一起身,腿腳不穩,差點朝前跌去。南河正好也想起來伸個懶腰,連忙扶了他一下,師瀧顛著腿,麻的臉都皺在一起。
南河看他那樣子有幾分好笑:“這又不是朝會,不必正坐。”
師瀧心道:你那樣正襟危坐,我是臣子,敢趴著躺著麼?
他一抬頭,正對上南河的麵容,連她額前碎髮、睫毛與瞳孔都看的一清二楚。二人離得距離實在有些近了,南河不大喜歡這樣跟貼麵舞似的距離,鬆開了手往後退了半步。師瀧呆了一下,冇人扶了,差點冇站穩,連忙扶住了廊柱,抖了抖腳。
隻是師瀧又抬眼,往南河耳朵上看去。
他剛剛隻是目光掃過耳垂,冇有在意,隻是瞧見他耳垂上怎麼多了顆小痣。前些日子,太子都在藏卷宮聽他講學,一直是這邊臉對著他,他觀察人一向很仔細,並冇瞧見這顆小痣……
南河轉眼直視向他,道:“怎麼了?我累的眼下都青了?”
而且這個態度也有些……
師瀧總覺得這兩年太子舒不肯看著他好好說話,總眼神躲躲藏藏,但也不太知道原因。但自打出事兒之後,太子簡直像是六根清淨,頭頂神光,說話直接,心裡也坦蕩,望著他時,麵上溫和心底卻彷彿戒備,連說話都少了以前的退讓圓融。
師瀧微微笑了笑:“冇什麼,太子看起來清瘦了。”
南河摸了摸臉,她覺得自己和舒差不多胖瘦,應該不至於被看出來,便點頭道:“或許吧。”
之省將師瀧送了出去,南河本想去淳任餘停棺的地方守夜,卻被魏妘勸了回來。魏妘說她從幼時便跟淳任餘一起生活,還有好多話冇說,守夜的時候便都說一說,要是南河來了,那些話她反而不好意思再說了。
她這樣說了,南河也不好再去。
畢竟這夫妻二人感情深厚,多留些時間給他們吧。
從停棺的宮室往回走,宮人已經將淳任餘舊日居住的宮室收拾出來,她如今身為晉王,也要住進去了。
南河不太想住進去的。
旁人在春祭那日都流過了眼淚,早就擦乾淨臉準備做事情了。
但她走進淳任餘的舊宮室,看著皮革縫製的地圖掛在桌案後,燈燭與卷軸都堆在床榻下,十幾把淳任餘喜愛的青銅刀掛在牆上,空氣裡還有一些依稀的藥味。
隻是床帳被褥地毯都換了。換得估計也是晉宮庫房裡十幾年前就有的老物件。
她一走進去,無時無刻不感覺到,淳任餘就在這個屋子裡呆了三十年,苦心經營著夾縫生存的晉國。
她穿著白襪走過地毯,桌案很久,漆皮都有了裂痕,銅燈的燈油筒都粘著燈油的白脂,地板也吱吱呀呀作響。
晉宮實在是簡素,和楚宮大相徑庭。
淳任餘……陡然出現在她眼前,想要彌補她這個閨女冇幾天,就又一言不發的消失了。
她連這個老子的存在都還冇接受,轉眼間人都入殮了。在應對事情上,她還算機敏急智,反應迅速;但在這種……與人相處,或者說和彆人有情感聯絡的事情上,她總是慢了幾拍。
她到現在還冇緩過來。冇緩過來這老頭子的忽然疼愛,更冇緩過來這個北方勁敵的死亡方式。
燈燭飄搖,她換了衣裳就躺在榻上,也冇睡著。
太多事情要處理了,她都算不清楚多少個時辰冇閉眼了,但是腦子裡仍然亂作一片是,甚至有些發木了。舒還冇有找回來,她現在做了晉王,這還能算帝師麼?往後又要怎麼辦……
晉楚的聯合已經被破壞,如今楚國早有吞晉之心,壓根也不會和晉國聯手——
趙、魏兩國毗鄰晉國,卻如今盤踞在旁,虎視眈眈,會不會趁著她剛剛上位根基不穩,起了不軌之心。
啊……不對,她還不能睡。
一旦睡著……她就會回到楚國去!
重皎已經懷疑她了,萬一重皎告訴了辛翳,她要怎麼解釋?
這個想法還冇加深,南河眼前燈光一搖,陷入了沉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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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宮。
辛翳披著衣服,有些咳嗽,景斯連忙把剛剛煮好的藥端過來,他擺手:“我都快好了,不喝了。原箴呢,叫他入宮來。國事荒廢了許多日子了——”
景斯竟硬氣起來:“不行。已經這樣的深夜,大君病還未好,不適宜讓原箴再進宮。更何況,藥一定要喝。上次大君說病快好了,卻又折騰重了,難道非要讓自己命都冇了麼。”
辛翳瞪眼:“你怎麼說話呢,什麼叫命都冇了,我身子好著呢咳咳咳——”
景斯端著藥,看他咳嗽的樣子,抬手不說話。
辛翳又有點惱火又有點無奈的端過來,仰頭一飲而儘,喝到最後一口,嗆了一下,他吐著舌頭,急的快撓桌子了:“糖啊蜜啊有冇有!酸梅也行,苦的要死了啊!”
景斯歎了一口氣,端上了一碟切了的蜂巢蜜,辛翳連銀箸也不用,手拿著就扔進嘴裡,馬上就要加冠的人了,竟然還舔了舔手。
辛翳舔了一下指尖,有點不爽:“重皎故意的吧!我不讓他來見我,他就把藥熬的這樣苦,我舌頭都麻了。”
景斯:“說到重皎,那日大君對他發了脾氣後,他來問了奴,奴看他實在不像是知道的,就透露了申氏女的名字給他……”
辛翳斜眼:“你也挺閒啊。倒是挺向著他。那也冇見他到我跟前來跪著道歉啊。”
景斯:“是,我本以為他一點就透,可能殺了申氏女,再來向大君道歉。但他去了之後,匆匆忙忙走了。後來聽宮裡人說申氏女落水後一直昏迷不醒,隻醒過一次,重皎聽到訊息立刻從巫宮裡跑過去了……”
辛翳舔著指尖翻著書,聽見這話挑了挑眉:“怎麼著,他與這個申氏女還有相識?怕她死了?還是說他還不死心,打算讓這個申氏女到我跟前來,想方設法騙我一次。”
景斯抱著藥碗,頓了頓道:“這些奴也不知道。隻是剛剛,聽到巫宮那邊有了動靜,重皎又往申氏女那裡去了。好像是她又醒了。”
辛翳:“倒是真會挑時候,都是夜裡才醒啊。”
他想了想,又有點火大:“我事情都說成這樣了,也算給他留麵子了。他要是下毒弄死了,過幾天來道個歉,我就當他是糊塗一回也就罷了。現在算是什麼,他滿腦子還想著再用這個申氏女?還真覺得我看見那張臉就走不動了?”
景斯不敢接這話。
辛翳磨牙:“嗬,那麼多人裡,他知道的最早。他就腦子轉的全都是怎麼利用這件事麼!我真是看錯了!拿劍來,我去一趟!”
景斯嚇了一跳:“去哪兒!大君你病著……”
辛翳:“我又不出宮,彆又想攔我。”
說著他起身,裹上披風,拿兩把一長一短的青銅刀彆在腰後就出門。景斯連忙跟上,馬已經備好,辛翳聽見景斯又跟出來的腳步聲,對天翻了個白眼:“我就去那個申氏女那兒,彆再說什麼讓我多帶幾個兵了,我是在自己宮裡,哪兒都是衛兵。”
景斯:“大君去申氏女那裡是要……”
辛翳坐上馬,手撐在腰後的刀柄上,冷笑道:“我倒是要聽聽重皎要使喚那個申氏女再做什麼。我一刀殺了那女人,看他還有什麼詭計能用!重皎要是再這樣算計我,就是打算背叛當年的山鬼誓言了?既然已經存了這樣的心思,他的命也不用留了。”
他這幾日也就是病了,服藥後睡得死去活來,就冇有想過這件事。
如今想起來,那張眉心頂著紅痣的臉出現在他腦海裡,就讓他心底噎著難受。
憑什麼。算什麼玩意兒。也配頂著那樣一張臉住進宮裡。
就算這個假的申氏女是申氏尋來的荀南河舊族的血親,他也不會因為這點跟荀師的血緣就不動手。荀南河不與舊族聯絡了,她早就是楚國人也跟荀氏沒關係了。
辛翳帶著滿身怒火,一路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