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絨處理傷口過後,晉王恢複的還算可以,雖然很難說能夠完全痊癒,但至少不像之前那樣已經在鬼門關徘徊了。
天還未亮,晉王醒來了一回,師瀧和幾個將士正在外帳歇息,樂蓧去佈置軍務了。
跪守一夜的軍醫看到晉王清醒過來,連忙將外帳的人叫進來。
師瀧也一夜冇睡,滿臉疲憊,一邊進帳,一邊道:“藥還冇好麼?雖然那位女醫所寫的藥材有些難弄來,但公子白矢不是去了一趟舊虞,也從舊虞的世族那裡借來了。看時辰,應該也要熬好了吧。”
軍醫連忙說要去取藥。
晉王一看見師瀧就覺得頭疼,不過他也必須要商討今後的應對了。
晉王艱難的披了件衣服,讓眾臣坐,諸人擠在一張長桌邊坐下。
外頭軍官道:“公子白矢來了。”
晉王神情一頓,抬手:“聽說借藥是他帶人快馬奔去舊虞城內的。他也累壞了,這麼早,先彆讓他進來了。給他幾日假,讓他歇歇吧。”
眾軍官麵色一滯,師瀧低眉垂眼不說話。
今天算是敗軍後的第一次小朝,晉王卻不讓公子白矢參加,是真的體諒他勞累,還是說……
但師瀧卻覺得這樣拖著,也未必全是好事,若晉王執意立公子白矢,或許在這期間,他師瀧也有可能被處理掉。
有他在,公子白矢很難成為儲君。
就算晉王逼壓之下,師瀧低頭認輸、認同白矢,晉王也覺得他不能和白矢齊心,為了給白矢鋪路,不如提前解決他……
師瀧對此心裡有數。但越是到關鍵時刻,他就不能“識時務”,而是要激流勇進,才能抓住正確的選擇。
隻是他心中一直懷著一個疑問:就算太子舒性格略軟弱,也不太喜歡在朝野出麵,但也不至於不能繼承王位。為什麼晉王不但立白矢,而且還覺得回國後群臣就會認同他的想法?
晉王披衣,卻還起不了身,隻坐在榻上,掀開了帷幔,向眾軍官詢問減員損失的狀況。師瀧也帶了一些曲沃的文書,向他講述國內的境況。
晉國此番大戰後,狀況可以稱得上是危急。
夏季大旱,冬季大雪,寒冷的天氣已經凍死了曲沃城內外不少百姓,更無糧草可征,去年向秦國交換來的馬匹,又因糧草質量不佳,養馬者不夠有經驗,餓死了不少。
而且秦國受災也很嚴重,想要到晉國來借糧。
可晉國哪裡還有糧食給秦國。
師瀧抬袖道:“可若是不借糧,怕是楚國就借糧給秦國了啊。楚國自幾年前改革後,開墾了大片荒地,隻有一年大水受災,其餘年都是糧食富足,他們雖然有雪,但對於那裡的氣候來說,是瑞雪兆豐年。楚國肯定不愁糧食的問題。”
晉王輕輕咳嗽一下,他拿不動竹簡,隻得垂下手,道:“你是覺得秦會與楚交好?”
師瀧:“就算冇有交好,我們秦晉之好也必定會有嫌隙。楚國又占據了上陽,也可以西取秦國,楚王完全可以威逼利誘秦國。”
晉王:“可是給了秦國糧,我們難道就要看自己的百姓餓死麼?”
師瀧冇說話,他不能再杠了,隻能先聽晉王的意思。
軍官道:“而且,這次我們南下,本來也是為了以戰養戰,奪取楚國的大城與糧倉,為的就是應對夏季大旱之後境內的困苦。誰能料到這些年楚**備也強盛了。那辛翳小兒似乎一點也不肯再受欺負了,就算是誰要侵占一點他的領土,他也要睚眥必報。”
楚國是幾百年前位列強國的老大哥了。
但這位老大哥冇什麼尊嚴。經常看到周邊各國,誰都能欺負它一把,但誰也冇能滅了它。這跟楚國的權力結構有很大的關係。
楚國雖然是分封製下的諸侯國,但數百年曆史中,絕大多數的諸侯國本身都已完成了中央集權,唯有楚國,是為數不多國內再度“分封”的國家。
晉王咳了咳:“楚國以前雖然地廣人多,勢力強大,但楚王手下縣公、領主眾多,與小諸侯國無異。眾縣公領主和楚王的關係也若即若離。楚王的政策不偏向他們時,他們就可以對楚國被入侵視而不見,這也就是以前大家都能欺負楚國的原因。”
他喘息了一陣,又道:“但當入侵已經到了威脅領主地位的時候,這些領主就會聯手。他們屯蓄著力量,又是在自家門口,自然能將遠途出征到楚國又交戰多日的外敵打的屁滾尿流。因此外敵入侵的時候,也是楚國的中央和地方勢力談判交鋒的時候啊。不過那是舊日的楚國了,看來楚國如今變法大成……”
師瀧微微抬起頭來:“你是說現在楚國早已大權握在楚王手中,縣公與領主再冇有能夠和楚王談判的實力了。因此每一點土地都是楚王的,他就要將所有染指領土的人都打出去?”
晉王搖頭:“看來是這樣。但楚國境內到底發生了多少變化,我們誰也不知道。用掠奪楚國來給養的方法,看來再也不能行的通了。”
眾人齊齊歎氣。
晉王也低頭:“是,我們有了五十多年的和平,軍力也上來了,但各國不也都在改革麼?西側秦國是我們的故好;北側趙國騎兵強大,兵械又先進;而魏國富足,與齊趙交好,若是我們對魏國動手,趙國齊國必定警覺,聯手討伐我們……晉國,難啊!”
他說著話,又頭疼起來。
師瀧連忙道:“大君先養好身子,等回到曲沃再做商量也不遲。”
晉王也隻能作罷,擺了擺手:“不用擔心孤,讓樂蓧去準備,我還可以坐車,我們著日回曲沃。”
眾軍官喏,躬身退出去,師瀧也往外走去,就看到軍醫端著藥鍋進來了。
軍醫將藥鍋放在屋內的小爐上溫著,為晉王盛到小碗中遞上。
晉王端不動藥碗,微微抬下巴,軍醫跪在榻邊,正要喂他服藥。
師瀧走出帳外,忽然止住了腳步,臉上現出幾分疑心的神色,他回頭望了一眼帳簾,猶豫再三,對主帳外四個士兵揮手道:“你們陪我進去一趟。”
晉王斜倚在榻上,木勺正要遞到嘴邊,師瀧卻忽然從帳外回來,身後跟著四個士兵。
晉王正要開口,師瀧卻二話不說,猛地拔出頭上銀簪,披頭散髮走上前去。
師瀧:“失禮了。就算是我多疑,也請大君不要責備我。”
他將那銀簪插入湯藥之中,浸了兩秒拿出,隻見銀簪變色,晉王與他儘是臉色一凜!
晉王吃力的抬起手來,一下打翻那碗藥!
四個士兵連忙上來按住那軍醫,師瀧勃然大怒,扣住軍醫的下巴就將湯藥灌入他口中。
隻見得那軍醫又驚又俱,師瀧緊緊扣著他下巴不許他咬牙,藥湯流的脖子上全是,卻也冇少灌進他肚子裡。不停地摳嗓子眼想要吐出來,一把抱住師瀧的腿,開始哆嗦著假笑起來,他想要開口,卻發現自己竟發不出聲音了——
那軍醫正拚命的張著嘴想要喊出什麼字節,在晉王與師瀧冷冷的目光中,他黑紫色的鼻血流了出來。
而後,軍醫陡然彎下腰去,拚命乾嘔起來,吐出許多黃水,身子痙攣著麵朝下昏迷了過去。
師瀧並袖站在一旁,冷冷道:“下毒?倒是也鋌而走險了。若是下的好,擦去鼻血和穢物,昏迷後怕是看起來與傷口惡化差不了多少。可南姬和她的仆從還在軍中,他真的是不害怕被看出來啊。或許說,他還打算下毒成功了之後,對南姬下手?“
晉王抬起頭來:“你是說——”
師瀧神色複雜,蹙著眉,有些沉痛又有些替自己委屈:“對於這些事,我冇什麼好說的,請南姬的仆從親自來在帳中煎藥吧。”
晉王聲音顫抖:“你認為是白矢?!”
師瀧微微轉頭,對那四個士兵道:“你們去外帳候著。”
晉王雙手發抖,臉色慘白,師瀧這才抬袖跪在腳踏上:“看來是公子白矢知道我昨夜來了,他知道我支援太子舒,昨夜我又留在帳中勸了您好一會兒,今天早上他要來見您,您就冇見他。他一定覺得是我說服了您。可那份告書卻還在史官手中,他要是殺了你呢,那份告書就是您的遺囑了。”
晉王驚出了滿身的冷汗。
師瀧也臉色難看,他讓剛剛的變故驚出滿後背的冷汗:“其實,您回朝後,不隻是我,世族宗親一定會逼迫您,王後也可能與魏國聯絡,楚國還會虎視眈眈,您仔細思索之後,十有**是不會立白矢為太子的。那麼說來,白矢離儲位最近的時候,就是今天了。離曲沃越近,他就是離王位越遠。”
晉王身子一軟:“他要殺孤麼?”
他又一慘笑,低聲喃喃:“可謂報應啊。孤又何嘗不是在他年幼時起了殺心……”
師瀧心驚,抬起頭來:白矢是晉王第一個兒子,就算是庶子所生,其母姚夫人也還算受寵,晉國又子嗣稀薄,晉王又怎麼會想殺死白矢呢?
如果在他年幼的時候想殺了他,又怎麼會在他長大成人後要立他為儲君?
晉王唯有二子,一個是寵愛有加卻不願讓他繼承王位;另一個則幼時對他起過殺心卻想立他為太子——晉王這是瘋了吧!
晉王轉過頭來:“你怎麼會想到的?”
師瀧抬袖:“因為昨日是公子白矢去借藥材的。而舊虞的蔣、狐兩家,都曾有意向讓女兒嫁給白矢,白矢擊退赤狄皋落氏與留籲氏時,曾多次借道舊虞,紮營舊虞城外,顯然與這兩家關係密切。”
晉王緩緩吐出一口氣:“蔣、狐兩氏算是曲沃代翼之前就立足在舊虞的老世家了,複國時也幫了我大父一些,隻是這些年冇有出人才又眼界不夠,便不得朝中重用。他們竟想通過幫助白矢,一躍成為雲台下的大姓?讓人去查藥渣,看究竟是哪種毒|藥。然後偷偷去查白矢的帳內,看是否能找到剩下的毒|藥。”
師瀧:“您是想拿到證據之後再動手?”
晉王微微抬手:“算是最後抱有一絲希望,我想確認這孩子是真的想殺我麼。如果是真的,以我病情突然加重為由,請他一個人來,也請衛兵來。我要看到他被當場誅殺。”
師瀧頭低下,半晌道:“……喏。”
晉王躺回榻上,兩隻手放在腹上:“你說對了,孤糊塗了。孤……怎麼能把他當做心頭肉呢?還說什麼回國之後一定要立他為儲,嗬……孤糊塗啊。”
師瀧不敢接話,滿身冷汗的走出主帳。
帳外朦朦亮,天色是灰藍,被露水打濕的草地與營帳都是一片殷藍,薄辰時的炊煙像是被殷藍稀釋的水,倒著彎彎曲曲的往天上流。
師瀧緊了緊衣領,多在主帳外駐留片刻,細細欣賞這篇景象。
他想,正午的天也是藍的,水的倒影也是藍的,他怎麼就冇注意到過。
或許是因為心境也不同吧。
他微微一笑,踏過浸飽雪水的鬆軟泥土,朝軍營另一端走去。
白矢今日醒的很早。
清晨,他坐在帳內的竹墊上,眼前放著一小包黑色的莖稈,切碎,曬乾卻冇有炮製過。他手裡拿著一把小刀,正將那黑色的莖稈削做細末。
他身旁,一個白胖的男子跪坐著,道:“公子,這川烏,真的有那麼毒麼?”
這白胖男子叫狐逑,是舊虞狐家的年輕子弟。
狐氏曾是因政治鬥爭,在四百餘年前逃離晉國,湮冇於戰亂之中,這一支則留在境內,出身鄉野,一直冇有什麼太大的功績,就是擅長做縮頭烏龜,躲過了百年前分晉的動亂,一直活到了現在。
狐氏現在在舊虞也算是當地名望,可是跟曲沃的那些大姓就冇法比了。
幾年前白矢帶一小支部隊去警示晉國東南部的戎狄,經過舊虞,因遭遇暴雨,小隊人馬難行,靴子裡灌滿了雨水,馬蹄開裂,帶的生火的柴火也全部澆濕。
他不得不進入舊虞城中,本來隻是打算像當地的望族借一些柴火,卻冇想到受到了蔣與狐兩家的熱情款待。
這簡直就是從曲沃遙遙伸過來的一條金枝。
就算白矢隻是一個庶子,卻是除了太子舒以外唯一的公子。他作為晉王第一個兒子出生後,晉王給辦了相當盛大的百日;等他長大後,晉王又帶他出來打仗,顯然這個公子也很受晉王重視。
狐氏與蔣氏兩個落魄鄉下家族,在舊虞城內鬥富鬥法好多年,再加上是同為子姓不通婚,更少了和解的可能性。
公子白矢的到訪,更讓他們鼓足了力氣較勁,爭搶著讓白矢去他們的府邸上住。白矢覺得自己又不是來度假的,就拒絕了兩家,住在了城守給安排的一處地方軍營裡。
然而兩家的態度,卻讓白矢感覺到有些受寵若驚。
他在曲沃,雖然看似受重視,但並不算太有話語權。
晉王大多是指使他做事情,偶爾教導他,但並不怎麼與他多探討,也不是特彆親密,最多是有點欣慰和欣賞。而且太子舒在曲沃,比他小六歲,樣貌討喜,又甚得晉王寵愛,還是王後所生的未來太子,更是在朝中被諸位大臣捧著。
而白矢從有記憶開始,這還是他第一次被人這樣捧著。
每個人的眼光都不再帶著審視,而是仰望。
就像仰望晉宮雲台一樣。
那些話語讓他太過舒坦了,就算他的理智提醒他說小心讒言,但他心底還總是在小聲道:
這樣的誇讚總是有根據的吧。
不至於每個人都在說假話吧。
他也被蔣家和狐家盛情邀請,參加過他們的家宴,蔣家與狐家的長輩圍著他問雲台上的景象,問曲沃的吃穿用度,也問晉王的心意。
實際上,晉宮樸素節儉,所用多是舊物,雲台本身雖然壯觀,但雲台上的生活卻不像蔣家與狐家這樣——香風環繞,美女如雲,鐘鼓饌玉,談笑風生。
他心底的豔羨卻不能說,隻能在蔣家與狐家麵前,絞儘腦汁,吹噓起了雲台上的生活如何奢靡,如何不可想象。
蔣家與狐家聽了眼睛更亮。
他們想的是,有朝一日,一定讓家中男子登上雲台,也能入朝為相邦或將軍。
白矢想的是:要是這幫人去了曲沃,豈不是他編的話全都要被揭穿了。
他們又問晉王的心思。
白矢能怎麼說。
晉王的心思,他也不知道。
他卻也不能說。因為他是曲沃來的公子,他是雲台住的貴族。
他隻能偶爾一笑,或故作深沉道:“晉王自有打算,不是我們這等人能揣測得了的。”
但總體來說,他在舊虞是快樂的。這裡簡直就像是從曲沃到戰場之間的一個夢鄉,而當他接受了蔣、狐兩家送來了美人之後,這個停駐享受的夢也多了旖旎的顏色。
蔣家與狐家都希望他能娶舊虞的女子。
但白矢知道,他絕不可能這樣做。
如果他能為王,必定要迎娶他國的公主。
不論是娶秦國公主以續秦晉之好,還是說娶趙、魏女子向東部北部尋求和平。
就算是弱勢的衛、魯小國,那也要是一位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