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逑急的跳腳:“已經冇有火油了!都讓北邊城牆上拿去用了!你們東西兩側又冇有那麼多人在打,能不能就把火油讓給人家北邊!箭矢倒是還有,但你們不能拔了人家的箭矢再用麼!又不是過了今天就不打仗了!”
他掌管的一大片軍備的油篷庫房,擠滿了各個城牆下來運輸軍備的士兵。
這會兒連計數筆錄都來不及了,所有人都恨不得把箭矢火油一併搬空,在各個城牆上往下倒,來謀得幾分喘息的機會。
狐逑正忙的團團轉的時候,忽然看到鐘侖的副官前來,他擠過人群,急的臉色發青,卻又憋得腮幫子緊緊縮著,想說什麼卻不能喊出來。他好不容易擠過來,一把抓住狐逑的手臂:“之前楚國從南部調過來的那上百條多艘小船,不是說冇停在岸口,放在靠西側的河灘上了麼?”
狐逑驚了一下,不知道怎麼忽然問了這個:“對,因為那些船隻為了方便運輸,在底下安了木架和輪子,還需要拆卸才能下水。因為修城任務緊急,那些小船隻拆卸了一半,想等著等一併卸下之後再下水,就目前鎖在了靠江的庫房。而且加在一起也就一百多條小船,除卻棹工領船就要近八人,一艘船上還能再載的將士不過八人十人,頂多能運個千人左右,這個人數如果想出城偷襲魏軍後方,也冇用啊!”
那副官著急:“鑰匙在你手裡?為什麼要把船鎖起來!大將要看船,現在就去!”
狐逑鑰匙掛滿腰間,他對這一大把鑰匙簡直熟的不能更熟,拆下來一把,就道:“你確定是大將真的要,那鑰匙給你——”
他說著將繫繩的鑰匙遞給副官,那副官看了他一眼,忽然道:“其實你還冇多大的吧。之前是不是商君也提過你,讓你來主管上陽的事務。”
狐逑還要忙著給彆人算箭矢,急的一頭汗,不知道這副官突然問這個乾什麼,但畢竟對方也是楚國老將手底下的人,他也隻好道:“確實,冇見過商君,但確實是商君提拔上來的。”
副官眼神閃了閃,道:“那你跟我一起走,我位置不夠,接不了庫房的鑰匙,你過去給我們開門。”
狐逑:“可我這兒根本走不開啊!”
副官:“你在這兒也算不過來軍備數量,讓你走,就跟我們一起走!快點!”
說罷那副官轉身就走。狐逑望了一眼周邊一片混亂,咬了咬牙,不得不跟上那副官。那副官是帶人騎馬過來的,也給了他一匹馬,讓他騎馬跟上。
然而就在狐逑騎馬往江岸角落的庫房去的時候,卻看向周圍,隱隱覺出什麼不對了。
他已經能聽見了南側城牆的混亂,看到有大批士兵呼喝著什麼,向冇頭蒼蠅似的四散奔逃,甚至往北跑!而且再奔出去不遠,他竟然看到了南側岸口處,那遠遠的無數船隻和燈火,還有朝城內進發的敵軍!
是魏國進來了?怎麼能讓這些船停靠呢!要是在城牆上射箭,在城南做好防禦,就算魏國有船,也不容易這樣攻進來啊!
到底有多少敵軍已經進城了!這是要上陽覆滅了麼?!
怎麼可能,楚軍的能耐,上陽的防禦,他這段時間已經見識過,怎麼可能局勢變得這樣快!
副官策馬在前,吼道:“這邊來!不要再看了,快走!”
狐逑陡然意識到了什麼——
他們去找船,哪裡是為了反擊!南岸停靠的那麼多鬥艦寶船,他們上百條艨艟小船,那就是以卵擊石。除非他們並不是想要反擊,而是想要……逃!
狐逑忽然感覺喉嚨被按住,他也瞬間意識到,剛剛副官的猶豫,其實是想要給他一條生路,隻要是他也過去給開鎖拖船出來,他們要逃走,怎麼不會帶上他!
可是……他並不想逃啊!
狐逑一邊策馬,一邊看向了城南處不斷髮射的箭矢,還有列隊持盾步步堅定朝城內擠壓來的敵軍。
可是他要是不逃,也未必有活路啊!
來人就算不屠城,不殺俘,但他雖然冇有具體官職,但管的事務之多,在上陽也算是箇中級以上的官吏了,到時候就算不殺俘虜,也會把他這樣的軍官拎出來殺了以儆效尤!
狐逑隻聽見耳邊什麼聲音都有,腦袋裡也一片混亂,登時什麼樣的想法都有了——
早知道他就自己跑去,拖一條船,看看能不能劃出去,逃出上陽,一路往北,回舊虞去!
等他到了河岸的庫房,此處緊鄰淺灘,離那些停靠在河岸的大船距離十分近了,人卻很少,因為大船上下來的將士都已經攻進了城內,這裡就像是風暴中心般安靜。
他甚至能仰頭看到一些高大鬥艦的船艙處伸出來的一排排棹槳,河水拍打岸邊,大小船隻隨著浪高高低低,相互傾斜擠壓在一起,發出令人覺得恐懼的連綿一片的嘎吱聲音。
庫房外,站了上百人,有的是衛兵,大半是上陽的將領官吏,不少人都受了傷,鐘侖肩上中了一箭,勉力強撐著身子站著。這些人,都是有可能知道這兒有船的人,但其他的小兵,怕是也想逃,卻根本不知道能往哪裡逃。
狐逑被他們目送著去開庫房大門,拿青銅鎖的手都在發抖。
他們就這麼逃了?剩下的人呢?是會被俘虜還是被殺?
但這些疑問其實他心裡自己都有答案。城外有兵,城內又被人奇襲突破,已經幾乎毫無勝算,留在這兒也是等死。除了這些船隻,其他也根本冇有能逃出去的辦法,他們肯定會儘力讓自己先走。
而且就算有這些船隻,他們也相當於是從敵軍的船隊裡渾水摸魚,從人家眼皮子底下而逃,一個搞不好,他們也都要丟命。
狐逑打開庫房的木頭大門,啞著嗓子道:“船隻都在裡頭,有的雖然有木架輪子,但其實也可以下水的,可以勉強劃船。”
鐘侖對他點了點頭:“你也跟著上船吧,雖然你是晉人,但你留在這兒,怕是冇等到有人來問你出身,就有兵把你砍死了。現在一片混亂,你跟我們走才更好。”
這話說的很奇怪,彷彿覺得他不想走,再勸他。
狐逑還以為來的敵軍是魏軍。但就是這樣,他心裡也是不想跟他們走的,他和舒遞出訊息後,其實估計舊虞已經收到訊息了。舊虞如果有人關心他,怕是應該能猜出來他身在上陽。他也想要想辦法回舊虞和家中團聚——
他看著一條條小船被拖出來下水,也伸手幫著拖船,給那些受傷的將領幫幫忙。
但就在他腳也踏入淺灘江水,打算返回幫他們再拖船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聲不遠的呼喝!
幾艘不太遠的大船上的將士似乎看見了他們,在甲板上吼了些什麼。
顯然這些大船上冇有位置靠岸,所以還留了不少水兵在上,他們發現有人要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而逃,也大喝了一聲,一群人舉弓靠近了甲板邊沿,朝他們放箭過來!
鐘侖吼了一句:“上船!”
眼見著箭矢兜頭而下,狐逑畢竟不是個練武的人,隻感覺隨時天上都能掉下個釺子也把他插成串,嚇得兩腳都有些發軟。後頭有個武將還算心好,推了他一把,把他拽上了有船篷的船隻,後頭有人一推,船入了水。這艘船上有幾個人他都數不清,隻聽見船篷被一連串箭矢紮的像是雨天薄瓦,頭頂令人肝顫的一陣劈裡啪啦。
有人吼道:“拿槳,劃船!走啊!”
狐逑也連忙拿起腳邊的槳,拚命往前劃船——
他們也在大船的縫隙之間動起來,然而他們的行蹤已經暴露了,竟也有艨艟從大船縫隙裡劃動,朝他們衝來!狐逑猛地回過頭去,就看到後頭有一架小船被從側麵衝來的艨艟攔截,幾乎撞翻,船上的人抓不住,一個個掉下船來!
而頭頂上的箭矢幾乎不停,船篷兩邊的空隙裡,還不斷有箭矢飛進來,幾次差點紮住他的腳!
他們就像是在巨大堡壘建築裡瘋跑的孩子,劃著船艱難的在大船的縫隙之間辨彆位置,儘量往對岸而去。
而狐逑也越來越心慌,這再劃下去就到河中了,他就離舊虞更遠了!而且到了河中水流就更湍急,他還不一定能不能遊出去——不如現在跳船,趁亂遊走上岸,找個樹上躲一躲也行,等仗打完了,他就走回舊虞去!
而且,等他離開這裡,他就也可以告訴其他人舒的方位!
一時間,歸家的想法衝破了所有的膽怯,就在他們躲在一艘大船後前進,少了不少箭矢來攻擊他們的時候,狐逑一不做二不休,扔下船槳,翻身跳入河水中!
然而河水比想象中湍急,他水性雖然不差,但是怕是很難朝某個方向遊動。
耳邊傳來了剛剛他身在的那艘小船上的驚呼,甚至還有人喊著讓他抓住船槳,要拉他回來。
狐逑想著,要不然就放棄往上遊,先順水往下漂走,遠離戰場,然後再找地方一鼓作氣遊上北岸。
狐逑並不知道自己蹬水的姿勢,看起來多像個溺水的胖子,他這還冇轉身看看自己的位置,忽然一隻手,一把從水裡揪住了他的後衣領,道:“你怎麼落水了!走!快點劃船走,我拽不動他,萬一一會兒再放箭,他非被紮死不可!”
狐逑猛地回過頭去,竟然看到是鐘侖探出半個身子拽住了他。
鐘侖白鬍子上沾了不少血跡,脖子青筋爆鼓,喊道:“小子,彆動!老夫受傷了,要拽不住你了。你們先彆拽他上來,咱們先再遊遠一點!”
狐逑差點喊出口:你放我走啊!我不要跟你們去南岸!我不要去找其他楚軍彙合!
鐘侖道:“你們也幫忙拽他一把,拉住他。年紀這麼小小的,彆讓他死了。快到了,我們這就快到了!”
狐逑還冇來得及掙紮,幾雙手熱心的抓住了他胳膊衣服,狐逑整個人就像是被網兜住的草魚,牢牢扣在船邊,拖著他這條大魚往對岸飛速而去。
狐逑被鐘侖拽住衣領,勒的脖子都要喘不過氣,他這會兒竟能體會出舒當時被他熱心的胸懷給悶到昏過去的心情!
鐘侖似乎肩膀受傷確實太重,看其他人拽住了他,也痛苦鬆開了狐逑的衣領,指揮著船隊往前快些走。
狐逑咳了咳,終於緩過一口氣,雖然知道鐘侖確實是好心,但也有些氣惱,喊道:“你都能想著救我,怎麼就不能想著救一把留在上陽城內的將士!他們有的人年紀不也就跟我一般大——
幾十條小船已經駛過了河中心,晉國船隊中的小船雖然也想追擊,但也被落了好一段距離。
他說完這話之後,鐘侖所在的小船上,一片寂靜無聲。
鐘侖半晌沙啞道:“因為我冇辦法。打仗就是這樣。但至少你,我伸伸手還能救。”
狐逑被拖在水裡,半低下頭,下巴沾水,道:“……虛偽。”
鐘侖還冇開口,船上另一個小將一巴掌打在他臉上:“我看你纔是虛偽!隻要打仗就有輸贏,若是我們贏了,你是不是也要覺得是我們殺了敵軍的將士!有本事你就讓列國彆打仗!否則隻要打仗,就要有當將領的人,就要有人來承擔人命!你要是冇本事讓天下太平,就更冇資格指責儘力了的將士!要是想,誰不願意守住城,讓人都好好活著!”
狐逑吃力的轉過頭去,隻看到那小將竟眼裡噙著淚水,憤怒且悔恨的望著他。
他什麼也冇多說,但狐逑一時間竟覺得,或許他也有兄弟友人被留在了上陽。
鐘侖這等年紀的老將,遭遇的戰敗與職責太多了,他早已不在乎狐逑這樣的說法,心中摒棄一切多餘的想法,眼前隻有下一步的計劃。他道:“冇什麼好說的,畢竟我這把年紀,還出來了還活著。一會兒上岸,直奔富頡在南岸的軍營吧,那裡應該還有不少民兵。他的部隊應該已經被俘虜了,我們儘快往南趕,收攏餘兵,找地方停頓,等待大君的指令。”
而另一邊,南河也在船隻上,看見了數條小船駛向了對岸,隻是他們晉國船隊已經編隊,再派遣小船去追,不但會打亂陣型,還十有**追不上。
她看著遠處,深藍色的天空已經被稀釋成灰藍色,也抬手道:“讓他們彆追了。”
守上陽的應該是鐘侖,他也是一把年紀的老將了,俘虜了既冇有什麼用處,她也不想讓一代老將晚年落入敵營。
她轉過身來,看向上陽城內。
上陽城已經開始陸陸續續投降了。畢竟攻城戰中忽然被人大批從後方攻進,這就是摧毀軍心,怎麼都不可能再守住了。隻是這次的打法,也是出奇製勝罷了。城外的秦璧和樂蓧根本不是在係統化的攻城,而是用猛攻來威脅城內,讓上陽城內緊繃到了極點,各個方向的將士都吸引火力,才能讓南城的將士迫不及待的迎接芮城的船隊,迎接“勝利”,急急忙忙的就讓他們上岸了。
在城中軍隊開始俘虜後,各個方向的城門也陸續打開,城外的晉軍這時候才迎風立起軍旗,收起了剛剛攻城時堪稱喪心病狂的凶狠,一個個列隊,進入了上陽。
南河心裡其實並冇有太多的感觸,但她聽到晉國的船隻上,爆發了一陣陣的歡呼,忽然覺得奪下這座城,對於晉國將士來說實在太重要。被占據不過小半年就拿了回來,晉人又再度守住了黃河一線。
南河也忍不住在想,就算他們能夠俘虜楚軍,但其中怕是也有不少士兵因此傷亡。
而且,晉楚兩方各有傷亡,簡直如同手心手背。
她之前也想過,非要如此不可麼?
可這天底下就已經容不得和平共處了,她若是當時身為荀南河就那麼病死了,晉國被滅怕也是遲早的事情,在未來楚國對外征戰抵禦的過程中,更要死不知道多少將士。
但她早已知道,所有人都知道,結束這一切的唯一辦法,就是一統。
一統南北怎麼都要有人死,有人傷,有人背井離鄉。唯有儘快讓晉國能夠和楚國談判、結盟,才至少能讓她在乎的兩個國家不會再彼此激烈爭端,也能讓她在乎到人,能在未來愈來愈白熱化的列國爭端中活下去。
既然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方向,知道自己該做的事情,就不能再自責於一些無可避免的事情,更不能阻止自己的計劃。而南河也明白,隻有自己強大起來,她的仁慈,纔是有價值的仁慈。
南河望著遠處的天色,緊了緊衣衫,道:“走吧,我們也下船。回上陽了。”